《忘忧草》小雨细细

42、问情

　　桌上菜肴几乎未动，南宫灏和端木锦是酒到杯干，都不作声。大海因是少林弟子，说是戒酒戒荤，早回房去了。傅烟霞也是满腹心事，端起酒盅，看了眼翟蒙，仰头饮尽。翟蒙实在忍不住，一放筷子，气道：“好好约了你们喝酒，你们倒好，现在连句话也不说，有事都会憋着，说出来兄弟也许能帮点儿忙啊！”

　　端木锦哼了一声，又倒满了酒，道：“帮忙？你能让成师兄重回忘忧岛么？而且，我目下还另有头疼之事，这事……更是不能为外人道，我……唉……”脸上突然发红，也不知是否是喝酒的缘故。南宫灏叹道：“你还好，成于风只是背叛师门，又无任何损伤……可舞儿呢？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怎么都不见我，我又该怎么办？难道翟兄能帮舞儿恢复容貌么？”说罢灌了一大口酒下去，呛的咳了几声。翟蒙苦笑道：“这些我可都帮不上。不过，南宫兄就真那么在乎燕姑娘的容貌么？”南宫灏皱眉道：“这是说哪里话，自然不是！我岂是那见异思迁的轻薄之人！”翟蒙点点头，扬起眉毛笑道：“你不在乎，那就好办！”

　　南宫灏放下酒杯，问道：“翟兄有何良策？”翟蒙夹了菜，送到嘴里，慢慢嚼了咽下，方道：“就照实说，至于说不说的通，那要看你的本事了！”南宫灏一脸茫然，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还要说什么？”傅烟霞气得插嘴道：“素闻南宫世子心思细密，怎地在这事上犯起糊涂来！你道她是因为毁容才不见你么，我一路行来，见她于这事上处之泰然，并不十分忧伤，她是想知道你究竟爱的是她的容貌还是她这个人！”南宫灏张大了嘴，捶捶脑门，道：“原来如此！我这就去解释清楚！”说罢急急跑了出去。翟蒙笑着叹气，心道：当局者迷，真是说的不错。转过身子拍了拍端木锦，道：“成于风虽然叛离，可并不见得就是一个坏人，在密道中他曾暗暗救我一命。想来，也是身不由己……或者，人各有志，不过各为其主，你何必耿耿于怀？”端木锦沉思片刻，拿起酒杯一敬喝下，道：“是了，现在想来，成师兄或许也没做错什么。”

　　翟蒙笑问道：“你说的还有一事，倒是何事，不妨一并说来听听！”端木锦面红过耳，打着哈哈道：“天晚了，这酒的后劲儿可真大……你们喝，我先回去了……”说着离席溜走。翟蒙望着傅烟霞笑道：“这可真是些好兄弟……你呢，也要走么？”傅烟霞把自己和翟蒙的酒杯都倒满了，举起来道：“不……我陪你！”翟蒙接过喝了，道：“还是你对我好，那咱们就不醉不归！”傅烟霞低头道：“翟大哥……我……”银牙一咬，才要说明心中所想，抬头见到翟蒙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却担心若真说了出来翟蒙会因此有了隔阂，话锋一转，笑道：“我跟你说说我行走江湖的趣闻好么……”两人又谈又说，果真喝个大醉，翟蒙眯着眼睛，道：“以后出门……就带上我！咱们喝酒吃肉，最是快活……”傅烟霞脸上起了红晕，说话也不清楚，“那你……以后不许把我当兄弟……我也是女人，你好好看清楚！”可惜翟蒙已经昏睡过去，傅烟霞笑笑：“睡了……也好……”摇摇晃晃的起身要回房，还没走到门边，身子一软已瘫倒在地。

　　南宫灏在燕舞寒门外待了半天，见她早已休息，不敢再去惊动。可现在半点睡意也无，瞧见院中几竿竹子生的粗细合度，自己的箫早已摔坏，遂去劈了一截竹子下来，坐到门前的台阶上，一边做箫一边等待天亮。

　　燕舞寒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淡烟疏雨中，她与南宫灏在松柏下携手漫步。南宫灏把玉箫放到唇边，眼含爱意，箫声清雅，让人沉醉其中。燕舞寒只愿停在梦中，明知外面天色已亮，却始终闭着眼睛不愿睁开。耳边箫声宛转动听，燕舞寒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忙坐起身来，才发觉并不是梦，这声音近在咫尺，是从窗外传来的。

　　燕舞寒忍不住打开门，呆呆看着眼前这个俊朗若仙的男子，低叹了一声，便要关上门。南宫灏抢先一步，捉住她的手，急切道：“你好容易开了门，哪能轻易让你关上！”燕舞寒轻轻挣脱了，淡然道：“我不是早说过了么，我的脸医不好了，你何必继续纠缠。”南宫灏撑着门，道：“你的脸永远都这样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不离开我……”燕舞寒看着他，目光迷蒙，微笑道：“不必安慰我，任何人都不会爱上一个面容毁损的女子。一开始你不就是因为我的美貌才喜欢我的么？”南宫灏点头道：“不错，最初我对你一见倾心的确是因为你美的让人情难自禁。可后来，当我真正爱上你的时候，容貌反变的不再重要。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要你还是舞儿，我就会永远守在你身边……”

　　燕舞寒眼睛里湿湿的，眨了几下，又道：“过不多久，你就会心生厌烦，会后悔。我现在这个样子，是配不上你的。”南宫灏惨然一笑，道：“既然你说配不上我，那好……”说着抽出一把匕首，“我把脸也划花了，大家般配的很，那就谁也不嫌弃谁了……”刀尖甫一接触脸面，才要割了下去，手腕即被红绳扯住，硬拉回来，腕上被勒的生疼。燕舞寒气急斥道：“傻子，你疯了！”南宫灏顺势拽着红绳往身边一带，紧紧拥住她，轻声道：“我爱的是你，不仅仅是一张脸……我现在只要你的心，舞儿舞儿，你明白了么……”燕舞寒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晶莹剔透。

　　傅烟霞蜷着身子，倒在地上睡的很沉，似乎还在喃喃自语。离她不远，翟蒙抱了一只圆凳，斜趴在桌子底下，微微打着鼾。这是早晨萧萧一进前厅就看见的景象。萧萧一皱眉，跑去摇着翟蒙，道：“翟大哥不能睡这里，快点醒惺！”翟蒙翻了个身，继续做梦。萧萧没辄，只得出去喊两个丫鬟帮忙。回来时却发现傅烟霞已醒，正坐在地上发呆，不由嗔道：“你们怎么喝那么多酒，也不回去休息，就算醉了也好歹告诉我一声，睡在这里也不舒服啊。”傅烟霞挣扎着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得意笑道：“原本我说要叫上你，可翟大哥说你酒量不好，不让你来。他喜欢跟我喝酒谈天，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自然是多喝了一点。”说罢扭身出去了，剩下萧萧撅着嘴扶了翟蒙，晃悠着回房去。

　　燕舞寒轻轻靠坐在南宫灏的身边，手中握着刚用竹子制成的新箫，道：“可惜了那把玉箫……”南宫灏接过竹箫，道：“用新鲜竹子制箫倒不容易，我颇费了一番功夫。这箫虽然比不上那支玉箫贵重好看，可声音却一样悠远，甚至还多了几分清新自然之感，相较而言，我更喜欢这一支。”燕舞寒一笑，道：“那是你技艺高超，无论什么样的箫都可以吹奏的出神入化。”南宫灏摇摇头，笑道：“是因为我吹箫之心未变，不管手中的箫变成了什么样子，在我看来都是同样的一支，可以发出世上最美的声音……”

　　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许久，燕舞寒才道：“那天你让那蒙面人带走后，是怎么逃出来的？”南宫灏苦笑道：“当时我伤的晕过去，哪里还能够逃？可醒来后就已身在客栈……这其中，我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事。或许……是因为家父交友甚广，那人不愿开罪罢。”燕舞寒故作不屑，道：“南宫世家又有谁敢惹了！”南宫灏道：“知道你就要如此想，我倒情愿不是什么世子，也省得人人看我时都只先瞧到了南宫世家……”燕舞寒轻声道：“或许是咱们真的很象，好多事情上瞧不太开，背了太多的包袱，反不如别人活的轻松自在。”南宫灏又道：“往后你打算要怎么做？还要报仇么？”燕舞寒道：“仇自然要报，他害死了爹和飘然，我怎能放过他！”

　　回廊曲折，尽头的房间中，窗户极少，光线昏暗。“主人，四王爷交代过了，最近圣上查的紧，那批宝藏暂时不让再动。”成于风恭敬回话。蒙面人冷笑一声，道：“只怕那宝藏早被人搬空了，以后想动也动不了了。”成于风心下奇怪，问道：“出口不是已经封了么，怎会有人去搬？”蒙面人冷哼一声，道：“他们早从后山溜了！怎么……你就没查到一点线索么？”成于风垂手肃立，不敢接话。蒙面人道：“你在忘忧岛也混了不少时日，怎的连记号也找不到！你若有他念，就别怪我发狠！”成于风也不辩解，只低头称是，心中暗暗高兴，却仍是面无表情。

　　“你去查清楚他们现在何处，宝藏运到了哪里！”蒙面人吩咐道。成于风点头应下出来，松了口气，只觉心中畅快，随即又换上严肃的表情，急行而去。蒙面人远远看着他，一言不发。

　　春日的午后，阳光晒的人昏昏欲睡，端木锦歪在石台上打盹儿。突然觉得身边气息贴近，一个警觉，伸手就先取对方要害，同时睁眼一看，竟是封羽，忙松了手劲，气道：“你怎么来了，还不出动静，我以为是敌人呢！”封羽揉揉被掐住的地方，道：“自你那次被袭，反应就快的多了，可见有用！出手还真是狠……”端木锦有些不好意思，拽过她来，道：“给我看看……伤到哪里了？”封羽展颜一笑，道：“也没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你师父说……”端木锦放开她，皱眉道：“师父不是还没回来么，那件事等等不成么？”封羽扭开身子，气呼呼的道：“你不想说是不是，你心里还想着萧萧！”端木锦急道：“怎么又扯上萧萧，我不是……”

　　正看见萧萧抱了一堆衣裳从翟蒙房里出来，忙收了声，迎上去道：“萧萧，中午也不歇着。这许多衣服，是要去哪里？”萧萧笑道：“翟大哥酒醉才醒，换了些衣衫，我拿去洗洗。”一转头看见封羽，走过来道：“羽姐姐也在啊！”封羽勉强笑道：“你待他可真好……”萧萧才想笑着说两句玩笑话，却见封羽眼圈发红，凑近了瞧，问道：“羽姐姐，你怎么哭了？”又冲着端木锦道：“端木师兄，你是不是又欺负羽姐姐了！”端木锦苦笑道：“这是从何说起，我哪敢欺负她？”封羽叉腰气道：“你还说没欺负我！萧萧，你师兄他……他……”瞧了眼端木锦，俏脸飞红，说不下去。端木锦在萧萧身后直急得作揖打恭，额头上冒出汗来。萧萧奇道：“羽姐姐，我师兄他怎么欺负你了？你说出来我替你罚他！”封羽一笑，对萧萧道：“他就只会惹我生气，不用你费心，快去洗衣裳吧！”端木锦此时也巴不得她快走，陪笑道：“是了，我自会向你羽姐姐陪罪！”

　　萧萧笑着点点头，道：“你们在我跟前儿弄鬼，当我不知道么！看师父回来，我跟他怎么说！”一笑而去。端木锦急道：“都是你，萧萧知道了怎么办！”封羽拿了支报春花在手里把玩，笑道：“知道就知道了，又怕什么，反正萧萧是我结义妹妹，反而更好！”刚才的哀怨神情早一扫而空。端木锦无可奈何的道：“你先莫要告诉她，等师父一回来，我亲自跟他老人家说去，成么？”封羽把那支报春花丢给他，笑道：“自然不说，我有那么蠢么！”含羞跑开。背后只传来端木锦一声长叹。

　　萧萧抱了衣裳往前走，猛然间一人站在跟前，萧萧停步一瞧，却是傅烟霞。萧萧微一点头，正要绕开。傅烟霞一挡，道：“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萧萧站住了，看着她道：“成啊，可是得快些，我还得去干活。”傅烟霞眼睛一溜那堆衣裳，讥笑道：“你平日只会做这些么？交给下人不就成了！”萧萧不悦，道：“左右也是闲着，我自己洗着放心。”傅烟霞上下打量了一下，道：“翟大哥不过是先遇见了你，不然……”萧萧道：“不然怎样？”傅烟霞笑了笑，道：“我说过了我说话不好听。不然他怎么会看上你！”萧萧气的脸涨红，回道：“翟大哥才不是那种人！”傅烟霞冷冷一笑，道：“你别花太多心思，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你不适合他……”萧萧反唇讥道：“这话该由我来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翟大哥！”傅烟霞双手抱在胸前，淡淡道：“好，那就等着瞧，看翟大哥究竟会喜欢谁！”说罢甩手走开，萧萧呆在路上站了半晌，心中闷的难受。

　　回到房中，萧萧亦是闷闷不乐，翟蒙逗了她半天，萧萧方道：“翟大哥，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翟蒙有些糊涂，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道：“我不是早说过了，还问！”萧萧道：“那……若有比我好的姑娘，你还会喜欢我么？”翟蒙笑道：“自然喜欢，不过……”翟蒙故意玩笑道：“也许我两个都喜欢呢？”萧萧先是小脸一皱，想了想，接着认真道：“翟大哥……我不管你将来会喜欢几个姑娘，只要你是真心喜欢我的就行了！”翟蒙哈哈大笑，道：“我说笑呢，你也当真。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你尽管放心。难不成真要我多娶上几个给你做伴么？若你答应，我倒是可以考虑……”萧萧攥了粉拳就捶，笑道：“你敢……”两人正在玩笑，房门推开，门外站着冷月宫的泠泠。

　　萧萧一见她，忙上前笑着招呼道：“你还真寻了来，快进来坐！”泠泠看了眼翟蒙微笑道：“不了，这次是来送剑谱的，宫主交代，少宫主务必要跟翟公子用心习练，方可报仇。”翟蒙道：“是了，咱们定会用功。”泠泠把剑谱交待妥当，又说了大致要点，方告辞离去。翟蒙与萧萧自去研究剑谱不提。

　　夜里，端木锦长吁短叹不能安睡，烦躁的起身来到院中。忽见房上黑影一闪，眉头一皱，翻身跟了上去。那黑影似是发觉有人跟踪，略一停顿，便接连踏过几处屋顶，飞身跳到院外，向西面跑去。端木锦心中疑惑，不及叫醒其他人，只身去追。大约跑了半里多路，端木锦瞧那人身形熟悉之极，当即叫道：“二师兄！”

　　那人微一迟疑，仍抬脚要跑。端木锦提气喊道：“二师兄，是我！没有别人跟来！”那人站住，慢慢转过身子来，正是成于风。端木锦站在原地不动，颤声道：“真的是你……他们说，我还不信……”成于风平静道：“我是对不起师父，可我没别的选择。”端木锦忙道：“你一定是被胁迫的……”“不，我是自愿的……以后咱们各为其主，彼此保重罢。”成于风淡然笑道。端木锦摇头道：“你又是何苦，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成于风打断他，道：“我主人非常厉害，凭你们现在的功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自己小心。你出来的久了，我担心他们会觉察，先回去罢。”端木锦实在无话可说，只得双手抱拳，道：“那你保重！”说罢掉头回去。

　　春风拂动，云开天际，花枝轻摇。一弯溪水安静的在林间流淌，月光洒在上面，亮色如银。成于风见他走的远了，仰头望月，叹了口气，低声道：“出来罢，还要藏到何时呢？”树丛后闪出一人，淡绿衫子在月光下显的翠然若玉。纪薇唤了声：“二师兄。”成于风看着她道：“你又何必跟来。”纪薇道：“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拒绝我么？”成于风身子轻颤，接着一笑，背过身子去，道：“是与不是原本也不重要……大海，他对你好么？”纪薇脸一热，含笑点点头。成于风亦颔首道：“那便好……以后咱们若再碰面许就是敌人，就此别过！”话音才落，人已飞身去了。纪薇追了几步，又停下来，喃喃自语道：“师兄保重。”微风吹起，罗带轻扬，脸上竟觉得有一丝的清凉。纪薇伸手一抹，却是不知何时泪水已然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