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小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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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过后，感业寺还是那个暮气沉沉的感业寺。太平却已变回大明宫里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公主。
比如前一日里敲着白瓷碗嚷嚷口中寡淡，第二天便神采飞扬，盈盈间透出可疑的香味儿。可叹满寺苦修尼只识青灯木鱼，至于西挂巷百年酒楼的陈老师傅手握祖传秘法，一道腌醋鱼十里香闻的大名，自然不曾听闻。
比如前一日才百无聊赖，二指松松夹着狼毫，一卷《地藏经》上满是歪歪扭扭小人儿。第二天便举着自小心爱的敷彩皮影，诵经堂外贴着门窗一路逶迤，宫里学来的怡情小调带着稚气的悠扬，声声乱了花信小尼们的佛自我心。
偏房里随侍宫人们翻箱倒柜焦头烂额：此番外出旨在参佛修性，天后明令不许携带消遣玩意儿。要藏起这既笨且重的皮影，小公主是怎么办到的？
末了末了，竟是乐不思蜀。
这天太平老老实实做完功课，撇下众人独自溜达，一门心思盼着快些儿天黑。不多时果然又失了方向，没头没脑乱跑片刻，一头撞进一处厢院里。
这厢院已然有些年头，檐角漆雕风雨侵蚀，余下的朱赭细描残留几分过往的精致。房里那个声音却是清晰的，带着中年男子少有的平和浑厚：“贵客到访，实令寒舍生辉。既已来此，何不进屋一叙？”
不料这等偏僻之所尚有人居于此。太平先是一惊，听他言语并无恶意，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探头探脑进了厢房。
“你是谁？”
小小四方屋内一桌一佛别无他物，身形高大的男子背向门口盘坐粗织蒲团上，缁色七衣纤尘不染。比起屋里满眼破败，好似浅淡画里一点深绛，蓦地差池了意境，徒见萧索。
“贫僧清远，见过太平公主。”话虽恭敬，男子仍坐在原地，既不回头也不行礼。
太平也不介意，一心想绕到前面去看他模样：“你知道我是谁？”
“公主皇胄血脉紫气萦身，清远自然识得。”
“真会吹牛。我看你是一早知道我住进寺里，远远的见过了吧？”男子轻执念珠不曾抬头，太平不得不侧身倚在桌沿，一望之下不由更是好奇：“你用布条蒙着脸做什么？”
“世皆无常。四年前寺里大火，众人无恙，唯清远毁去了脸，平日只好这副打扮，以免吓着了人。”
“所以你是来不及逃吗？”
“迎则伤人，避则死心。逃与不逃，于清远来说，并无分别。”
太平一头雾水：“那是什么意思？”
清远合十道：“清远经年枯禅，今日得遇贵客，一时难抑，又犯了妄言戒，罪过罪过。”这才站起身来，自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绢布交到太平手中：“天后寿辰将近，贫僧有一贺礼，希望公主能代为送达。”
展开一看，娟面上只得一字。
笔走褚风，字却不认得。太平抖平绢布苦思无果，自知学问未精，只得赧着脸不耻下问：“这是什么字？”
“曌。”
“曌？”
“不错。日月当空，俯照万物。是野心更是慈悲，普天下有资格用这个字的，唯有公主那尊敬无比的母亲。”
天后权柄日重，太平身处禁宫，“野心”二字原是听惯了的。只是别人说起，惊惧者有之，愤恨者有之，从未见过谁如清远一样。
又骄傲又推崇的语气，仿佛她站在高处那一刻，也是他的无上荣光。
太平还要再问，清远已经坐回原处，复又先前清淡模样：“公主该走了。”
“为什么？”
答案自院外慢慢踱入，走到门口站定。
“静儿！”太平低声欢呼，将绢布认叠好放入怀中，规规矩矩向清远合十行礼。
清远不及回礼猛然转身，白布缠绕下锐眼如鹰，死死盯住上官：“是你！”
“清远师父，你认识静儿？”太平不由好奇。
上官一言不发，神色隐隐透出几分不解。看见太平向自己迈出几步，又想折返找清远问个清楚，茫然之色一敛，拉住太平小细胳膊扯到自己身后。
太平顺势搂住上官腰身，登时心满意足，忘了追问。
清远与上官冷眼对视片刻，忍不住仰天长笑。
“贫僧面壁十余年，一心堪破天机，妄图得窥将来以寻回过去。原来佛早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枉我自诩得悟大道，有佛口无佛心，何来自在？”二人愕然怔忪中挥手送客：“诸行性相，悉皆无常。罢了！罢了！”
寺里夜值侍卫协防严密，巡守二者线路构思精巧，互补漏缺。饶是从军多年的老兵，也不禁有些佩服起女卫营的那位上官大人来。
念头一晃而过间，头顶黑影无声划过夜空，熟门熟路消失在视野死角里。
迷迷糊糊中只觉清风穿过发丝，太平再睁眼时，感业寺烛火零零于山腰明灭，不及头顶伸手可触的漫川星辰万一。
“真漂亮。”小太平呐呐，伸出双手虚托眼前，仿佛缥缈竞相欢跃于掌心。
“静儿静儿，我抓住它们了，是不是？”细声细气，生怕吓走这些璀璨精灵，脆弱如流萤。
上官嘴角一抽，自食盒摸出件物事放进小肉爪里。
美妙意境就此坍塌。
“这是什么？”顾不得埋怨，太平捧着掌中饼状玩意凑到鼻端嗅嗅。淡淡香气传来，令得晚膳青菜白米的太平食指大动，啊呜张口就咬。
急忙伸手一拦：“月儿！”
待得解释清楚此乃麦麸和了豆渣制成的豆饼，常作牲畜口粮之用，并奉上谭氏炭烤仔鸡呈请小公主御品，手背牙印兀自青青白白。
“那静儿给我这个做什么？”太平用三根指头捏住鸡腿啃得仪态尽失，丝毫不觉今晚一过，上官小半月俸禄便又落了肚。
鸣声远远传了开去。
太平心下一动，不可置信望向上官。
半柱香时光被忐忑拉长，好似没有尽头。
另有鸣声遥遥回应，林中棕色一点轻巧踏入星光，未几将到二人面前，缓缓收了脚步，昂首挺胸。
“小呆？”
香积寺外，翠华山上。四年前的漂亮小姐姐，四年前的漂亮小东西，还有四年前的懵懂小公主。
一切清晰如昨日。长大，不过是这么一眨眼的事儿。
眼眶些许发涩：“小呆。”
小呆汗毛乍起，帅气逼人姿态霎时破功。
太平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搂住它脖子：“小呆！”
小呆一个踉跄，无端悲怆。
这才明了上官心思，拿着豆饼嘘嘘地逗。小呆极有骨气别开脸，迎面对上上官凌厉眼刀，只得委委屈屈趴在太平脚边吭吭哧哧。
太平稀罕得不行，一下下沿着头顶光滑皮毛摩挲着。她喂小呆，上官喂她。
“静儿，你是专门带小呆过来看我的么？”
细心剔掉碎骨抹上酱汁：前几日是谁不停嚷嚷想念漂亮小东西了？
“静儿，小呆不是在翠华山么，怎么把它带过来的？”
斜一眼专心咀嚼的某头呆鹿：也不过五个豆饼的功夫。
太平自顾叽叽呱呱，突然想起什么，一边摇着头，一边伸手就去捏上官脸颊。
“怎么了？”下意识抹抹脸，是哪里弄脏了吗？
“不对，不对。”太平恍然大悟模样：“静儿，在翠华山的时候，你是会笑的。”
那笑容多好看。
哪似现在，木头二字，一日腹诽千百回。
上官嘴角又是一抽。
“静儿，你没事吧？”望着那两条扭曲的浓眉，太平不禁有些担心。
“……我在试。”
英明神武的上官营长，身手非凡的杀手小六，奇门秘技无一不精，到头到头，为了个笑容费尽思量。
小呆兴高采烈啃着第三块豆饼，脖子突然一痛。
回头看见上官紧张神情，下意识一遍遍抚摸自己柔软颈毛。渐渐抚摸变了揉捏，揉捏变了抓扯。
于是翠华山鹿群新任首领不慌不忙站起，照着某人腰眼一个漂亮的后蹬腿。
纠结于面部斗争的上官猝不及防，“嗷”的滚到地上一时爬不起身：这一踹好巧不巧落在环跳穴左近，疼得眼圈都红了。
上官大人的狼狈样，可比太阳自西边出来更难得，太平捂着嘴笑到一半，眼泪吧嗒吧嗒滚落腮边。
四年里太平无忧无虑的过，静儿呢？
是遇见了哪些人哪些事，让那样一个上官静变成了今日这样一个上官静？
此时的太平还不明白，也下意识不肯去明白。
索性并排着上官躺下，寸许韧草透过绸衣轻轻扎着背心，酥酥麻麻。
“月儿，我明天得回宫去了。”
“嗯。还有呢？”
“再过半月天后寿辰，我等月儿回来。”
“嗯。还有呢？”
词穷：“没，没了……”
小脑袋搁在上官胸膛，一下下数她心跳。
温暖的，有力的，炽热的。
“静儿，我会想你，我很高兴。”
“我也是。”上官暗运内息，使身子更暖和些。将太平的手包进自己掌中一刻，僵直多年的唇角毫无征兆地，绽出浅浅笑意。
太平不曾看见，也不需看见。
秋歌起，七随风冷，三分入逐波，执月燕去小径没。
闯完祸便逃到一旁的小呆小心翼翼探头张望，见二人神色温柔挨在一起，知道危机已过。于是壮着胆子上前，伸出舌头舔舔上官的脸，再舔舔太平的。
还有豆饼吗？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小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