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求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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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鹤衣年逾古稀，作太医御侍已经十六个年头。弘道年间朝时，高宗风疾突发，急唤崔鹤衣上殿，当文武百臣面前三针齐入百会，症状立缓。自此人言及崔鹤衣，必称针灸之术独步无双。
医者识阴阳重调理，深谙养生之道，膳食起居乃至养性修身，都极为讲究。医者多寿之说，古来有之，崔鹤衣更是个中高手，到如今腰板硬朗，黑发只白了小半。
旁人艳羡夸口不绝时，崔太医往往捻须笑而不语，心下隐隐作痛。
三年前调任专侍公主院的第一天，满头乌发的崔太医跟在小太监身后走进院子，迎面一只小鹿左窜右跳撞上来，跌了个四脚朝天。
“公主！您又淘气了！”
老太医眼前一黑。不知其后其事，家常便饭耳。
耳听汤房里嬉笑不绝，崔老太医颤巍巍叹气，今儿的早觉也随风去了罢去了罢！
小公主裹着裙帏缩在椅中，掰着指头细数在宫外进了哪些吃食，小医官手忙脚乱记下，拿给太医们一旁细阅，几名女官帮着一寸寸检查指尖发隙。
忙了近小半个时辰，崔老太医终于长舒口气，开了些调胃护脾的食单，连忙退到偏殿：“启禀天后，微臣等人经过仔细问查，公主除出双脚行路过多有些浮肿之外，别的一切无恙。”
“嗯，崔太医辛苦，回去早些歇下吧。”几声劝慰听得几乎老泪纵横，抖着胡子谢恩。
很快，崔老太医数十年的权威便受到了质疑。
天后凤目一瞪，吓得韦氏跪也跪不直，先哭了个哽咽难言，只好教训几句，着人送回府中。
太平则低眉顺目伏在母亲膝上，不狡辩不使赖，两颊红扑扑。板着脸一通数落好似石沉大海，软绵绵没了踪迹，倒教天后哭笑不得。
“罢了，回去休息吧。明儿起禁足公主院，每日默十遍《女诫》，写不完不许用膳，知道吗？”
太平乖乖“嗯”一声，抱着面具往外飘。
“对了，过些时日等突厥使者到长安提亲，你父亲下令麟德殿设宴，你也去。”
“提亲？”
“是啊，突厥二王子仰慕太平公主凤仪，想娶回去作妻子呢。”
青海一役唐军连胜，吐蕃两地长年作战，民困军乏已是强弩之末，早有和谈之意。突厥望风使舵，遣了二王子阿莫吉利来唐，一则求和，二则求亲。
太平这才回了魂，跳着脚道：“谁要作他妻子了？”
天后笑道：“急什么？快十四了还没个正形，寻常人家女儿到你这年纪，嫁人的可多着，再说只叫你去看看，又没谁逼着你嫁，是不是？”
边陲之地苦寒贫瘠，天后心下也是一百个不愿。只是圣口一开，礼数需要做到周全。
见太平黑着脸不理，只好耐心哄劝：“说不定那二王子一表人才，合了我们小公主的心意呢？”
“哼！再好看能好看到哪儿去？”太平抬着小下巴：“去就去，到时做出些什么事来，可别怪我！”
说完迈着小短腿气愤愤跑走。天后望着爱女背影，露出个了然的笑意。
小丫头此番出宫，好像发生了些有趣的事儿呢。
回到公主院，先前满院狼藉已然清理妥当。太平草草用完羹汤，自顾自扑进软榻里，想着紧紧护住自己的上官，转身不见的上官，一时欢喜一时恼怒，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
长夜将尽，一个身影悄无声息潜进公主院。浅青袍子立在太平床头，端详她恬静睡颜。
太平似有所感微微侧身，露出怀里紧抱面具丑兮兮。
来人嘴角一抽，咻的不见。
次日河南道上疏，兖徐二州大旱，流民达十万众，道旁饿殍无数。高宗任李世绩为钦差，拨库银四十万紧急前往赈济，天后令女卫营四十人参与护送。至于上官静执龟符带队前往，引得廷上坊间一时乱议纷纷，则非当事者所能尽闻了。
日夜兼程，返回长安时已是半月之后。上官一进宫便听见宫人三三两两掩口谈笑，三句不离“公主”二字。
宫里直呼公主二字而不加封号的，也只有那小魔头一人而已。
上官大人耳根一动，悄悄放慢脚步。
前几日的饮宴上，公主一身乞服招摇上殿，席间以匕断指，血流如注，众人大惊失声。环顾满席肝胆俱裂，公主慢悠悠伸出小指，笑靥如花：断指原是面粉所做，所谓鲜血不过是些调水胭脂罢了。
一旁突厥王子骇得几要晕厥，和亲之事就此作罢。
二圣自然震怒，将公主送进感业寺内修心养性，不得诏令不能回宫，期间不得擅离。
于是公主坐进软红小轿，左右簇拥下欢喜雀跃而去。
最后一句入耳时，长庆殿门槛气派显彰，成功绊了上官大人一个趔趄。
此番顺利押银到河南道，除出女卫营，同行的还有御林左骑俭校裴延。
裴延父亲是裴寂旁支，传到裴延一代，祖上荣宠已然式微，但家风好武擅兵，是以子弟们都入了军。
裴延兵法武功皆属上乘，为人十分豪迈大度，一路对上官静照顾有加。但官场首诀在于精通圆滑，因此这个俭校一做便是十余年。
他倒是不在意，尽管上官职衔食俸都高他一级，也只管小丫头小丫头的叫。
二人随在李世绩身后面圣覆命，高宗各自嘉奖几句赏了银两，升任裴延为左骑都督，三人跪地谢恩退出殿外。
“小丫头！”裴延兴高采烈追上当先而行的上官，本想伸手拍她肩膀，转念想起回到长安，不比在外言行不拘。尽管自己大了上官二十来年，到底男女有别。
大掌只好拍拍自己胸口：“你还小，前途大着呐，可不能为这点小事和老哥哥置气，是不是？”
原来是担心这个。
李世绩远远听着他嘹亮嗓音，心下摇头：相处半月，还辨不清别人神色。适才上官心不在焉他都收在眼中，一贯冷淡的性儿怎会轻易动怒？可见裴延年近四十才做到都督，实在不冤。
至于皇上此举之意，只怕又要费一番思量了。
高宗放了三人几日假，裴延兴冲冲搓着手，问上官准备做些什么消遣。
上官想也不想：“练剑。”功夫丢了这么久，只怕生疏了不少。
“什么？”裴延一脸不可置信，上前拉住上官袖子：“那就跟老哥哥回家喝酒去！”
裴延是长辈，气力又大，上官拗不过，只得任由他拖着走。
一路絮絮叨叨如同教训自家女儿：“才多大年纪就这般无趣，女儿家整日打打杀杀有意思吗？年青人就该有年青人的样子，多笑笑有什么不好，赶明儿遇见了心上人，一见你板着个脸既不温柔又不体贴，谁知道你其实心中欢喜？保管一早吓得没了影儿！”
话音一落上官便停了脚步，袖子不轻不重往回一夺：“上官有事要办，下次再去裴叔叔府上叙话，失陪。”
裴延挠着头回家，一进偏院，剑气逼人来。
“好！”他沉声一喝，向左斜身拔地而起，佩剑捏在手中，凌空幻出三朵剑花。一串细密清脆长响滋出星火，二人落地瞬间，已交手了七招。
“爹爹。”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初长，长剑归鞘，一派高手的沉稳老辣，漠然神色与上官如出一辙。
裴延不禁摇头：这世道啊。
当下故作欢快：“短短时日，阿来剑法精进不少嘛。再过一阵，怕是爹爹也要赶不上了。”
“爹爹过奖了。”
裴延揽过儿子肩膀边走边叙：“这次总算一睹女卫营真容，那上官静果然如传闻所言，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整天沉默寡言的，和你倒是挺像。”
“像我？”
可不是？少年老成面冷心热，心事都埋到地底去，任谁也爱搭不理。
本想着上官和自家儿子一样冷傲孤僻，想拉了她回家教二人做个朋友。天知道自己心直口快，哪里得罪了人说走就走，也只好再寻时机了。
裴延瞪着眼睛直叹气。
裴东来知道爹爹又神游别处了，抬头望望云层后慢慢探出的金光，将檐帽拉得严实些，遮住苍白至病态的头脸，异样粉白的睫毛下盖一小片透明的灰。
当晚裴府厨子忙个半死。自家老爷恶形恶状虎咽掉整整半桌好菜，话语间油香四溢如“啃了半个月军粮，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云云，好不快活。
太平无精打采躺在床上，摸着肚皮一点点平瘪下去：尼姑们好生小气，饭菜里连豆油都不舍得多放。可怜小公主惯了锦衣玉食，几日下来饿得眼泪汪汪，连捣乱的力气也没了。
原以为出了宫便如同雀儿出了笼，不尽的逍遥自在，谁知辗转又入困地，仍是无趣。沮丧中想到夜市过后一直不见踪影的上官，更觉凄惶，恨恨红了眼圈。
呦呦鸣声由远至近。
太平一个鲤鱼打挺宣告失败，急忙侧身滚到床沿，赤着脚一手牢牢抱住面具，一手推开房门冲进院中。
地面投射狭长的影。太平一步步走进影子里，任它爬过脚背，漫过膝盖，沿着腰线一路攀至唇边。
耳畔鸣声婉转不息。太平微微仰起头，无声的笑了。
青衣玉冠立在墙头，月色粼粼。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求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