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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我坐在她的睡房里看着她吞云吐雾,偶尔还要讲些趣事与我听,她总是不在乎我是不是听得进去仍要说。“昨日里去戏院的时候正遇见了白大小姐,她总是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好有学问的样子。人生的也美,只是不知为何竟不肯再嫁,只跟着那个前清格格厮混。”她兴致来了不理我只顾着讲,“好多人都在传她们有私情,可不知女子和女子要怎么谈情?”我摇了摇扇子,回道:“男子与女子、女子与女子应该都是一回事罢。”她似懂非懂我又说道:“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无非是想和她在一起过一辈子罢。”她又笑起来,“可是多久是一辈子,难不成不嫁人么”说着凑过来贴着我的脸小声道:“你也不嫁人,莫非也是同哪个女子在交好?”我皱皱眉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她的身影。方太太又说道:“这世间是好多难以解释的,做戏的人坦荡荡,倒把我们看戏的弄的不知所谓。”我拨开她的脸,“莫要算上我。”她又嘻嘻的笑开了:“我并非说你是看戏的,我觉得你像是做戏的。”

      我再来的方家的时候方太太却是病着的。“为什么生病了?”她倦倦的扶着额头却仍是逞强似的笑了一笑,“血肉之躯哪有不生病的。”她看起来好像不大精神,方家的少爷常年在外头做生意,她常常是一个人。“你是想方少爷了?”她扭过头去不说话,我打算去外间唤个人来送点吃食。才起身她便猛地拉住我拖到了床上,“陪着我罢。”我偏着头透过轻纱的床帐看见窗外蔚蓝的天,伸手抱住她。“我陪着你。”

      之后的日子差不多是日日厮混在一块,方少爷回家的次数实在很少,她时常抱着我睡。每日陪着她吞云吐雾回家的时候总要沾一身的烟味,父亲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却并没有多管。我抱着自由的机会会越来越少竟更加的不分日夜和方太太厮混一处。

      某一日睡醒的时候她抽了口烟然后吻上来,我咬着她的唇含糊不清的说,“我竟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放开我的唇不可抑制的笑出来,“叫我锦屏。”礼尚往来,“叫我楚芝。”

      那一吻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过年的时候方少爷回来了,我去找锦屏的时候看见了他。白白净净的脸身材高挑唯有鼻子略塌却并不妨碍他的俊美。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没去找她,只去了几次戏园子听戏,并往清潭小寺去过几封信,可是却没有回音。

      夏日最热的时候锦屏仍是关了窗子吸烟,她说烟味好闻最容易让人清醒,我却无法认同,只因每次没到烟味都会觉得昏沉。她听了我的说辞只是笑笑然后吻上来,顺势滚到床上去。后来我问她是否懂了女子和女子要怎么谈情,她依然叹着气说不懂。“你在想别的人,我在想我的丈夫。”她说出来,我笑笑,无可奈何。

      夏天过了很快就是冬天,我整理衣服发现少了件夹袄的时候才再次想起她。去了的信总是没有回音,无可奈何之下便去信给姐姐。月余方收到回信,结果却是她已经还俗。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去找她,但终究没有动身,我想她大约会来找我。

      锦屏的烟味我开始闻得少了,最多的却仍是接吻。有段日子我发现她渐渐的消瘦了,几番追问也问不出原因,她只推说是烟吸得多了。时间久了她连话都说的少了,换我来讲些趣事给她听。

      “昨日去戏园子听了一处战北原,在前排瞧见那位白小姐了,还是带着一副眼镜。都知道她听不懂戏却仍要去听,想来那位格格的老生唱的真是好。”

      锦屏接过话:“我看她并非是听戏的而是看戏的。”我摇摇头:“她是听的,我们这样的人听出唱腔,她听了才听得出人。”锦屏不反驳了吃吃的笑了,静了一会她问我:“你说要多久才是一辈子?”

      我想了想说道:“大约是同一个喜欢在一起一个钟头也算一辈子,若不是喜欢的人,大约好很久。”她怔了怔:“为什么快活的时候会那样少呢?”那时还不懂她的话,直到一年之后方家发丧,方少爷死去了。

      锦屏一直在哭,她说:“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在觉得这个人一定很好相处,可是我们连相处都很少。他同我一样爱吸烟那为什么病死的不是我呢?”她的丹凤眼含着泪顺着消瘦的面颊留下来。“楚芝,我的这辈子竟然只有那么短么?”

      我无法作答,只因我发觉的我的一辈子会很漫长。一年过去了,她始终没有来找我。大约是忘了我,也可能不愿意来找我。年终的时候锦屏回了娘家,她的母亲打算要她再嫁,我问了问她的意思。她消瘦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我想要一辈子能长点。”我便不再问了,于自己都会很多个旁人不懂得选择。

      锦屏再嫁的那天我去送她,只因她要嫁到别处去,大约不会时常见到。“我会时常寄信给你,你定要回。”我点点头,她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钗给我。“你收着,留个念想。”握着这支钗我却想起我送给她的那支,若是还了俗,她是否簪了在发上。

      锦屏走了,我一直等着她的来信,却没想到先等来的是一封署名梅天心的来信。
      这栋楼房很破旧,房东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她堆着笑凑过来说:“楼上的女人已经一个月没叫过房租了,你既是她的朋友便替交了罢。”只要几个银元我便打发走了房东,一步一步的上楼去,我发觉离她越来越近,敲门的时候甚至喘上几口粗气。

      来开门的是个一个很瘦的女人,大约三十几岁,颧骨高高的,操着北方口音。“小双病了好些时日了,你快来看看吧。”她病了,我只觉得几乎无法呼吸,我走过去坐在床边,她还在睡着。头发已经很长了,披散在枕头上,原本甜净的脸染上不自然的潮红,我摸了摸额头是在发烧。

      那个女人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慢吞吞的讲起她的事情。

      原来她还俗之后去老家寻了她的父母,蓄起头发之后她说要去找一个朋友,我猜那应该是我罢。后来终究没有来找我,她的父亲生了重病,需要一笔钱,她没办法便答应了一家富户的婚事,做了姨太太。她生的虽漂亮也识得不少字却并不曾遇上好人。那富户五十几岁比她的父亲还要年长一些,她本是不愿却又无可奈何,一年之后又怀上了孩子,日子倒还算顺当。到了生产那日不知是何缘故,她难产了,接生的人出来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那富商想了片刻便说要孩子。如此一番那孩子仍是没保下来,她已是心灰意冷不愿再留在那富户家里,可不知是从哪传出谣言说她同宅子里年青的管家有私,便不由分说的把她赶了出来。这个女人是她的娘,一路陪着她来到这个地方租住在这栋楼里。

      我忍着泪握住她的手,不像当初那么滑腻,生出了许多茧,皮肤也粗糙很多。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是我却仿佛还是没醒的样子,她说:“你给我取得名字我好喜欢。”我听了却没能忍住眼泪。

      “怎么没有来找我?”我问她却不答,闭起眼睛好像又睡着了,她娘过来给她掖了掖被子说道:“她总是这样醒了不到一刻又会睡着。”我问可曾看了医生,她哭着点点头,“请了一个大夫都说是活不成了”

      那几日我在附近的旅馆租下一个房间,几乎日日过来陪她,只希望她少有的清醒时间可以看到我。“我以为只有做梦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她醒了摇摇晃晃的伸出手摸我的脸,我扶她慢慢的坐起来,“你醒过来我仍然会出现。”她摇摇头,“这三年过的太漫长,我险些忘记了你。”她顿了顿又俏皮的笑笑,“幸好我会做梦。”

      我笑起来给她削苹果吃,喂到嘴边她只咬了一小口便再也吃不下。

      “我一直记得那句诗,清香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她停下来看着我眼里似乎氤氲一层水气,“可当我明白含义的时候我已经配不上这个名字了。”

      我从不让他们叫这个名字,可是近日我自己也不能叫了。她哭起来像是在清潭小寺的那个雷雨天,她躲在我的怀里说怕雷声,说完就低声哭起来。

      隔日我来的时候她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她强撑着坐起来,要我看她的头发。“有头发真好。”她笑起来左颊上的梨涡更加的明显了。她要我扶她到椅子上去,给她梳头。我应允了便小心翼翼的扶着她过去,桌案上的镜子很古旧只能模模糊糊照出一个影子。我把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只梳了一个简单的盘发,把金钗小心翼翼的插到头发里。她转头对着我笑,“漂亮么?”我点点头,她接着说道:“为什么你不来找我?”

      她又哭了起来,“我以为我守着这支钗就如同守着你,可我竟然觉得我守着的只是一支钗。”

      她死去的时候仍是一个雷雨天,我却不能给她一个怀抱。

      那一日我还未上楼,房东太太便嘀咕着晦气一路走过来,看见我也没有好脸色仍是骂着晦气。我只觉得心跳的一下比一下快,到了门口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她娘一边哭一边收拾她的东西,几件衣服和一支钗。他娘说她死去拼了力气把这只钗丢开,看着地面被钗股划出的痕迹突然哭起来。拼了力气也不过丢开两步远,何苦呢。

      她走了三个月之后我才发觉她已经走了,再如何惦念都无法再见一面,茫茫人海远比下一世真实,可我终究是错过了。那支钗我留了下来,她守着的或者真的只是那支钗,而我守着的却她。

      一年之后锦屏就没有来信,她的钗和锦屏的放在一起,一个是人一个是钗。守着哪个都算是一个念想。

      我想我这辈子大约是会很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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