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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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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雪山之巅,凝视着眼前这片苍白浩渺的世界。想起很多年以前,我曾几经努力企图逃离这片雪域。可是却无奈的发现,雪山之后又是另一座雪山,我根本找不到出口。
我原本是天神女娲以自己死去的女儿染玉为范本,用瑶池净土所塑的人形。女娲娘娘将自身的仙气与修为渡到我的身上,使我能够代替死于不周仙山战乱的染玉,成为真正的天神。
我很小的时候,曾在天阙之中找到关于雪域的记载。
雪域,极寒之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苍茫无垠,仙禽妖兽绝迹。位处于幽冥幻境与冰海龙渊交界所形成的时空裂隙之中。
竹简上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而变的模糊,谁会想到,几百年后的我,会因为大祭司的一句箴言而被永远禁足于,这个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没有任何生灵存在的地方。
一个冰冷彻骨到连雪妖都不愿意长留于此的地方。
我记得,那一年,是我五百岁的生辰。
我穿着绣满牡丹的广袖华服,跪在庄严巍峨的神殿,宛如一朵盛开在泱泱碧玉之中的莲花。我等待着天阙之上,手执琉璃星辰的祭司大人,为我批命。
这本是神族,每一位子女,必有的仪式。
然而,在上古流传下来的法阵灵光之中,我隐约听到祭司大人不可置信的呢喃之声,相隔甚远,听不真切。
我清楚的知道,在这场庄严肃穆的仪式之中,祭司大人的失态,定不会是一个好兆头。
灵光消散之后,女娲娘娘走了进来,我依旧跪在原地,以一种虔诚而又卑微的姿态。前方隐约传来娘娘与祭司大人的对话,随后,祭司大人用他苍白消瘦的手指,掀开流光溢彩的重重珠帘,来到我的面前。我垂着头,看到他绣着神秘纹样的衣摆。和那双锦绣嵌着墨玉的仙履。
长久的沉默,令人窒息。
最后,他厉声留给我八个字:
此女不诛,必为妖孽。
他拂袖离去,我可以清楚感受到手心沁出来的细细汗珠。
女娲娘娘向我走来,一如既往的对我微笑,她说:染玉,我不会让你死。
女娲娘娘对我极好,只是我知道,她仅仅只是将我当成染玉仙子。她疼爱的是她死去的小女儿染玉,她唤我,也从来只唤染玉,却从来没有唤过我真正的姓名,以至于,就连我自己,
都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
我一直以染玉的身份存活,以染玉的身份位列仙班,以染玉的身份享有着现有的一切。可是这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因为,拜女娲娘娘垂怜,让我有一副同染玉仙子一样的色相皮囊,表相声色,无竟无一丝一毫的差别。
女娲娘娘在意的,也不过是我现下的这幅模样,以及嵌在我胸口的,那几块属于染玉的,破碎的仙骨。
我不是真正的染玉,除了当时参与不周仙山战役,为数不多的幸存仙家以外,四海八荒,再无旁者知晓。
我不知晓女娲娘娘用了怎样的法子,瞒过了天帝。在女娲娘娘的恳求之下,天帝下令:女娲九女染玉,即刻遣往雪域之域,至死,不得踏离雪域范畴半步。有生之年,若违此令,罪可当诛。湮灭成灰之后,弃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命带幽煞,本是大凶。如今魔族归顺,长达七千年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尘埃渐落。天帝又怎么会允许三界之中再出现一个奚颜?
奚颜这个名字,是一个禁忌,众仙家无不三缄其口。我知道的,也仅仅只是一些模糊的传言,他们说,奚颜此人,非妖,非鬼,非人,非魔,亦非天神。但却长生不死,法力高强,是为妖邪。已然逃离五行,跃出轮回。
现在想来,原来他和我一样,是三界人眼中如同阴邪的存在。因为,我们体内和血液一起流淌着的,还有一种叫做幽煞的禁咒。
而这些,却都是在见到奚颜以后才知晓的。
在雪域,时光的流逝变得逐渐模糊起来。恒古不化的冰雪中,似乎就连最最漫长的时光都被冻结住了。我自幼畏寒,可是在雪域待得久了,便没有当初那么怕冷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要怀疑,自己体内的血液,是不是也结成寒冰了。不然,在这永年积雪的地域,为何我身着夏裙单衣,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
雪域的时光变得如同眼底蔓延的飞雪一般,无垠,漫长的没有尽头。
我时常呆坐在雪域最高最高的悬崖边上,任凭寒风吹乱我未曾挽起的青丝长发,等待着一个人,抑或者一只误闯入雪域的妖兽的出现。等的久了,乏了,便俯在冰冷的雪地上浅浅入眠。很多时候一觉醒来,这具身体,早已被积雪覆盖。我等了好久好久,甚至等到之前无趣时堆砌的雪人被常年累月的冰雪覆盖,渐渐冰化,逐渐变成又一座雪山。
一直等到奚颜的出现。
奚颜出现的那一天,雪域吹起了一场极大的暴风雪。
我原本是想回到屋子里面去的,在转身的时候,却注意到,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抹不属于雪域的颜色。因为,雪域之中除了我以外,其它的一切一切都是雪白雪白的。
那是一抹妖冶绚烂的红色。
那一刻,我有片刻的迟疑,却终纵身飞下山崖,赤足向他所在的地方跑去。
当奚颜面对面出现在我视线之中的时候,我只是满怀欣喜的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我漫长的等待中出现的第一个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不管他是什么人?
谢谢他,能够出现在这里,让我的世界,不止只有雪白。
他长得很漂亮,即使我知道这个词语并不适合用来形容男子。
他对我微笑:你是染玉?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同蓬莱岛上清泉潺潺淌过玉石的声音。
我点头,缓缓开口:不过,那并不是我本来的名字。
好在,长久的孤寂,并没有让我丧失说话的能力。
“天帝叫你待在此处,你就没有想过要离开?”
我惊讶,至高无上的天帝,他为何没有丝毫的惧怕。
“我不可以擅自离开。”
“你在这待了多久?”他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你可知,我又寻了你多久?”
“寻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温润而皎洁。尔后,他伸出手,左手成诀,随即自他周身散发出刺眼的灵光,如同涅槃的月华一样。我被强光刺痛双眼,拂袖遮住眼帘,等到灵光消散,我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副与雪域截然不同的景象。
草长莺飞,姹紫嫣红开遍,空气中弥漫着芬芳淡雅的花香,仿若仙境。
我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这里… …是哪里?”
“喜欢吗?”
见我没有回答,他笑了笑:“喜欢的话便住在这里吧?”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亲人。”
“我… …没有亲人。”即使女娲娘娘将我视作亲女,可我毕竟只是由泥土塑造出来的一个替代品。女娲娘娘虽然灵法高强,却没有办法改变天道轮回,令真正的染玉仙子起死回生。
神仙,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到的。
“我说是,便是。”他的语气隐约透着杀气,比雪域冰寒彻骨的风雪,更让我胆寒。他道:“我和你一样,我们的体内有幽煞。”
“幽煞?”
“像我们这样的人,被众神撇弃,又无法被妖魔所接纳。我们天赋异禀,却因为命盘不曾归属于三界六道而被视为异族。”他看着我:“你在雪域,被那些所谓的天神们囚禁了整整三千年,你可曾甘心,又怎能甘心?”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他说:“我是奚颜。”
… …
奚颜告诉我,他原本出生在人间一个普通的村落,村子里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到了夏天,还可以听到蝉鸣蝈蝈叫,蛙声一片。可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原本平静简单的生活 ,却渐渐起了变化。
因为奚颜他,不会老。
奚颜的容貌一直保持在他二十四、五岁的模样,村子里的大人们原本以为他只是老的慢一些,却没想到,当奚颜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都变成耄耋老翁,苍苍白发的时候,奚颜的模样却再也没有丝毫变化。
奚颜说,他活了好就好久,久到沧海桑田,江山几经易主。
而我,也将和他一样,不会死去。
纵使身为天神,生命漫长,却也并非没有尽头。他们会死,会重入轮回,抑或是湮灭成光,消散于四海八荒。他们或许会有轮回,而我,却注定要和奚颜一般,不死不灭。
世人皆慕长生,却不知当你真正面对这个天地苍茫,浩瀚无垠的世界时,又是怎样一番个中滋味。
很久之后我问奚颜:长生真的是好的吗?
奚颜回答:对于无法长生的人来说,自然是好的。
那你呢?我问他。
他只是轻轻一笑,并未看我,良久,他凝视着飘落的桃花花瓣缓缓开口:活的久了,难免无趣。
我看着他:那我们又为何长生?
他对我微笑,笑的极是好看:因为,我们死不了。
我原本以为,我会如同天帝所预期的那般,在雪域渐渐老去,死去,化作雪域中一场极其平凡的飞雪,飘落之后,终归虚无。可是,一切就如同奚颜所说,所谓死亡,于我们来说,却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
求死,却不得死。
无法死去,亦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