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引》Christabel

12、第二部 流光溯影 2

　　浓雾渐渐散开。
　　如果说收到信的瞬间汤姆的心情是交杂了惊喜的话，那他现在则是完全震惊得说不出话。
　　铅灰的雾气如同幕布徐徐拉开。在降落的一刹那汤姆竭力站稳脚跟，现在他很庆幸这么做。身后，是一片望不见头的沼泽。不知为何，这儿的空气凝重得仿佛搅不动的稠粥。漆黑的灌木丛中，点缀的是点点猩红。它们是那样艳丽，以至于，在灰白的世界中留下一抹妖异的美。犹为刺目的是，艳红花朵下尖刺沾染了血丝，像是不知扯碎过多少擅闯者的血肉。此刻，它们如手臂般向两侧延伸，像是张开了一个大口。不知是否可以理解为一个欢迎的姿态。
　　而正前方，这座神秘古老的建筑宏伟华丽得不可思议。哦……或许那并不能被称之为“华丽”，它像一个鬼魅，如海底沉船的骷髅怪兽一般，尖顶笔直地指向天空。
　　林带边缘，黑色方尖碑被湿润的薄雾舔噬，一行字跃然其上。也许是这座庄园的名字，尽管早已模糊，也依然能辩出那精致颓废的哥特字体，漂亮得近乎妖娆。
　　脚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一个家养小精灵出现了，它神情僵滞，一言一行都是预先上了发条似的刻板。
　　“欢迎。”
　　这句话不搀任何感情地蹦出。随后，它率先跨入了前方的微红血雾中。

　　这个时候，正是英国最燠热的季节。天边低垂着铅灰云絮，将那原本精致的建筑也映得黯然无光。
　　而在这座建筑内部，各处的墙壁都被烛火的柔光镀上一层暗淡的银，幽然的闪光中，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汤姆斜倚在窗边，一手扶着行李箱，眼光缓缓扫过空旷寂寥的场地，心头多少盘踞着几许疑虑。
　　没错，他的确曾经臆造过。但是，却未想到是如此景象。这座宅子，无论从那个方面看都像极了某个邪恶的黑巫师的盘踞地…
　　汤姆的手指自窗台边冰冷华丽的蛇形纹饰上滑过，唇角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难道…果真如传闻中所言，斯莱特林的古老纯血巫师都是黑巫师的后裔吗？
　　……
　　“我们到了。”
　　无言的静默中，家养小精灵“啪”地打了个响指。
　　不及细想，门廊投下的巨大阴影已经完全笼罩住汤姆。他抬起头，略微紧张地看着两扇黑沉的雕花大门徐徐拉开。
　　原本以为，一到这里便会有人迎接他。然而，大厅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尽管，可以想象不知多少个家养小精灵正在这静谧的表象背后默默忙碌。只是，它们也许都完全符合了一个合格家养小精灵的标准，让人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也配合了主人显赫的身世。
　　然后，他便被带到了这间雅致舒适的卧室。
　　四壁是流光泄金般的浅晕，圈圈漾开细碎的光影。头顶的天花板上，盘踞银绿的蛇纹。这间屋子，自然也符合了整栋房屋的装饰风格。但不知怎么，又隐隐带了一股女性气息。
　　这或许是因为，一进房门就跃入眼帘的这幅画像。尽管被搁置在床头，离门口略微偏过一些角度。但它太显眼了，似乎正不断地向四下吐露光芒。
　　“这是……”汤姆微微惊讶地张开嘴。
　　画中，女子金发轻挽，裙裾铺散，白绢上用银线和金丝精细地织出花纹，是鸢尾兰与玫瑰的图案。蓝色忧郁的花朵，衬着她湛蓝的眸子，似一眼深潭正幽幽地散发芬芳。
　　“那是女主人的画像。”
　　家养小精灵迅速地朝画上瞥了一眼，低低地鞠躬。言毕，它迅速退出屋子。
　　……
　　汤姆依然站在窗边。
　　抬眼望去，浓黑翻滚的云层中，一抹残阳正被缓缓吞噬。黑丝绒似的天幕边缘，溅落点点血色。
　　保持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门上，终于传来“笃笃”的响声。
　　汤姆扭转头，略微侧身。
　　最后一滤落日余晖适时地自他身后洒落。黑袍，黑发，由一道金边精细地勾勒出来，深色的夜的背景，映衬更深的黑的眩目的眸子……这一幕鲜明地刻入深沉的暮色。推门而入的家养小精灵，训练有素的刻板面容上，也掠过了一丝惊诧。它将怀中的东西放在床边的柜子上。那是一摞叠得一丝不乱的衣物，每一道褶皱都被精心熨平，尚还散发着淡淡的洗涤剂的气味。
　　方才那短暂的几秒钟，小精灵似乎被光影间汤姆逼人的光芒震住了。此刻它直起腰，咬着下唇原地摇晃了一下，尖利的声音从那小小的身体里迸出：
　　“请客人更衣下楼，晚宴就要开始了！”

　　手指触到精灵送来的衣物表面，一股夜的气息由指间浸入。黑色的塔夫绸长袍光滑柔软，出奇地合身。
　　衣柜前，汤姆扣好最后一粒扣子，满意地看到镜中自己的倒影。
　　他打开房门。走廊里依旧寂寥无声。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来了。”
　　这个声音如一颗定心丸一般，汤姆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舒出一口气。回转身，迎上罗兰的蓝眸，绽开一个微笑：
　　“你去了哪里？”
　　罗兰低低了咕哝了一句，听起来似乎是“出去透透气”。也许，在这样一幢房子里生活，就连呼吸都仿佛是在争夺空气吧…汤姆想着，同罗兰一起并肩往楼下走。从平行的侧面望去，汤姆忽然发现几天不见，罗兰的眼下竟然已添了两道深深的黑晕。这让他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在信里说的，那是什么事？”
　　罗兰张了张嘴像要回答，但他忽然竖起食指压在唇上。与此同时，汤姆也发觉了有悉簌的轻响以及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回头看罗兰，他脸上正浮起一个苦笑：
　　“你还没有见过我母亲，是不是？”
　　似乎配合着他的话，身边，一扇门“砰”地应声而开。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道淡金的人影。一瞬间，影象层层叠叠，唤起了汤姆的记忆。眼前蓦的闪过楼上卧室画像里的人形。而眼前，这个女子也是浓密金发下湛蓝的眼眸。一股风从走廊里穿过，她轻柔的裙裾翻飞起来，轻盈地仿佛即将乘风而去，纱衣上，精心刺就的鲜花朵朵迎风怒放。这一幕，几乎与楼上的画像一模一样。
　　是的，“几乎”一样。
　　她的眼光落到他们身上，忽然一紧，苍白樱唇中溢出一声尖利的高音：
　　“罗尼——是罗尼回来了吗？！”
　　——汤姆可以十二万分地肯定，这样的言行绝对不适合她那样高雅的女子。
　　精致的发髻一下子散开，凌乱的发丝波浪般随着她的动作剧烈起伏。一把抓住罗兰的肩，她疯狂地摇撼着：
　　“罗尼，是你回来了？太好了——”
　　再看罗兰，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了。

　　“她这个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餐桌前，两人对面而坐。
　　望着罗兰将一小口血红的酒液饮尽，汤姆略微迟疑地开口：
　　“可是…怎么会？”
　　“…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
　　“哦…”汤姆低下头，发觉糖浆饼已经被他拨成了一盘散渣，却仍然一口未动。“对不起。”
　　他的本意，是想让语调带上一点儿真正抱歉并为朋友感到哀伤的意味，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失败了。好在，罗兰似乎并未在意。
　　整个餐厅嵌满了宝石和镜子的碎片，长桌中央仅有一支蜡烛，却已是满室生辉。四壁反射的点点碎光，如同一个巨网收拢了满天繁星。而汤姆面前，银色的餐盘也是反射着澄净的光，那里面映出一个男孩迷茫的眼。
　　有一会儿没人再说话。
　　汤姆似乎在回忆，漆黑的眼瞳有一丝朦胧。他在想自己，想方才见到的那一幕…果然，并不是每一个美丽表面的背后都有同样美丽的现实，总有难以挥去的残酷点滴…还记得，在孤儿院的时候人们常常惊讶于他的从来不哭。六岁那年，他被人打伤之后，独自回到房间熬了一晚。第二天，当他伤口痊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那些看护眼中流露的是怎样惊讶的神色…这不仅是因为，她们本以为未接受治疗的他一定会染上发炎的并发症；还因为通常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恐怕早就会哭着向她们求助了吧…但是汤姆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同情，他只会自己解决，然后，自己去讨回每一笔帐。有时候他发觉，甚至面对悲剧他也很少能让自己尝试着去怜悯别人。这个事实如果让盲目地喜爱他的那些人知道了，是不是会感到遗憾并且责备他的无情呢？汤姆脸上霎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但他自己清楚这根本不是出于对感情的漠然，而是，在面对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心底竟能激起一丝共鸣，一种能慢慢消磨掉与平凡世界的距离感的东西。而这些，学校里的那些白痴不懂，此刻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却应该是懂的吧。
　　罗兰却是在思考，并时不时向着汤姆瞥上一眼，像是有话要说，又拿不准怎么开口。
　　“…还记得吗？我们一年级那会儿…”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他。“那一年，你从一个古冢幽灵手里得到一个奇怪的盒子…”
　　“什么？”汤姆一凛，像是被惊醒了。思绪不由自主地飘离，飞向楼上的行李箱。箱底，那个神秘的记忆盒静静地躺着。一年多了，它从来都没能被打开过…
　　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罗兰继续往下说：“那个时候我说，它是用来储存思想和故事的…但我们从来都没办法验证。锁住它的那个咒语太强大了…但是，现在…”
　　汤姆已经从舒适的软椅中直起身，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一个渴求的表情正从那里逐渐浮起。
　　“…现在，我知道有一个方法，就是通过Telegnosis。”
　　杯子从意识渐失的手中垂落，在木桌上击出沉重的钝响。这声音不大，却能在静谧的夜空中传出去很远，就像此时罗兰的声音：
　　“Telegnosis是类似于摄神取念的方法，可以在没有任何实质的接触之下感知到过去或未来的某些片段，而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我知道，这有点困难。但是盒子里的思想是被封存起来的，它们被埋在禁林就是为了等人去发现。所以…”
　　“所以就像是使用摄神取念一样，去读盒子里的故事？”
　　罗兰点点头。“但是，”他忽然又严肃地开口，“那个故事必须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不然，那个保护咒语很可能会起作用。”
　　汤姆默然，黑发丝丝离离地从指间滑下垂落下来遮住眼睛。而在那双深黑的瞳仁里，绝对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退缩。他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还是要试一试，是么？”他说，声音略微暗哑，“只有试了，才能知道，我到底是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那个时时萦绕他的话题重又被扯起。而这一次…
　　“…Telegnosis是一种类似于摄神取念的方法，可以在没有任何实质的接触之下感知到过去或未来的某些片段，而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麻瓜神秘学中将其称之为传心，而将摄神取念称为读心……”
　　汤姆“啪” 地合上怀里的厚书，被突然扬起的灰尘呛得连连咳嗽。
　　尘埃褪去之后，他眉心的轻微涟漪仍然未散，
　　“这么说，我要试的就是这个叫T…什么的麻瓜东西？”
　　“是Telegnosis！而且，这不是‘麻瓜’发明的。”罗兰纠正道，指着封面上“古代神秘魔法”几个烫金大字。
　　“不管怎么说…”汤姆顺着罗兰的手指望了一眼，眉却皱得更紧了，“听上去总好象是……”
　　“是什么？”罗兰摆开一副准备辩论的架势。而汤姆却不说话了。随手将书丢在地上，他慢慢掸去方才散落袍子上的灰，又悠然地将它重新理得一丝不乱。随后，他终于抬起头。几缕黑发顺势滑落，他将它们甩到脑后，
　　“这么说吧…我宁愿自己去摸索出一个办法来，也不愿去从…什么历史神话中找…”
　　“就是说，你情愿相信自己。”罗兰简单明了地说，“可是汤姆，历史留下的东西并没有错。”
　　“但是也不够好。很明显是这样，不然的话，那些人就会一直活到现在。”
　　“汤姆…”罗兰大幅度摇头，“现在不是讨论如何克服死亡的问题。如果要按你的方式，那么这两年来你又取得了什么进展呢？”
　　汤姆恼怒地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蛰了。他抬起目光，眼底有一股无法遏止的红潮涌动。
　　然而面前那双蓝眸依然平静地注视他，这目光并不逼人，却也未曾退缩。澄澈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恶意，只是如一泓泉水轻轻荡漾。而这，往往能吞噬一切疑虑。
　　于是，汤姆重又垂下脑袋。
　　低低的声音自他唇间溢出，似乎是在说“时候未到”。
　　“的确。”看到汤姆没有发作，罗兰的语气平稳了一些，“在霍格沃茨，在邓不利多眼皮底下，即使是你也很难伸展。况且，你学的不仅是学校功课，还有那么多艰深的魔法…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应付下来的。”他吐吐舌头，滑稽的表情忽又变成一个狡黠的微笑，“所以，我决定给你一点儿帮助。”
　　汤姆点点头。他平静地拾起书，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
　　罗兰起身，向窗边走去，像是不经意地说着：“你会发现，我找到的办法不仅很可能是有效的，而且很简单。你听说过一个名叫阿姆洛丝 • 特里劳妮的巫婆吗？”
　　他自窗边回首，迎着汤姆讶然的表情莞尔一笑，“她虽未继承大名鼎鼎的预言家祖母卡珊德拉 • 特里劳妮的天目，但却是一个Telegnosis的大师。”
　　汤姆也站起来。
　　“你早就帮忙铺好了路，不是吗？”他优雅地走到房间中央，微笑着与罗兰握手。
　　转身的时候，汤姆的眼睛不经意地缓缓向着窗外一瞥。
　　夜色深邃，浓于血的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然而它也正因此而动人，始终吸引着那些血管中涌动黑色血脉的人们，生生世世，魂归于此。
　　渐渐地，汤姆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寂寥。那个埋藏了那么久的谜，就要解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