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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母丧 ...

  •   光绪二年,寒冬已过,转眼又是一年春。
      陆渐提着书本沿小路跑来。这时的田野里到处都是刚冒出来的新芽,一排排的嫩绿,极是齐整。微风拂面,带着乡野的新鲜空气,吹得人满心欢悦。田间处处可见忙着劳作的身影。本地人都擅小曲,不时欢唱一曲,高歌声此起彼伏。
      陆渐被这生机感染,也雀跃起来,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哼起村人们常唱的小曲:“铃啊铃铃哟,前面走着祝英台,后面跟着个梁山伯,啊格哩格铃铃哟依啦嘿呀……”
      乡间俚曲原没有太多深意,图的便是上口。陆渐越唱越起劲,一路就唱着进了家门。
      陆家规矩大,宅邸内向来静悄悄的,有点响动便异常明显。环翠远远听见歌声,转向沈淑华道:“可回来了。”
      沈淑华微微一笑,
      陆渐唱了这一路,却忽的想起什么似的,慢慢收了声,蹑手蹑脚的走进东边的厢房。厢房内正是沈淑华与环翠一起做针线。陆渐进来,环翠已瞥见他,含笑向沈淑华使个眼色。沈淑华瞧见,轻轻柔柔的道:“小叔回来了?”
      陆渐被沈淑华识破,把书随便往桌上一扔,在沈淑华身旁的凳子上坐下一边说:“大嫂后脑跟长了眼睛似的。”
      沈淑华微笑:“徐举人家的老太太做寿,公婆都去了。你今天就与我们一起吃饭吧。”
      陆渐欢呼一声,拉着沈淑华的手撒娇:“我要吃大嫂做的糟鸡和腊鸭。”
      “知道你爱吃,都备下了”沈淑华摸着他的头道,“还有芹菜肉片,韭菜香干,炒千张和鱼头豆腐汤。”
      环翠已将饭菜摆上了桌,一边笑着道:“小姐真是的,叫人备这么多菜,他一个小孩,哪吃得了?”
      沈淑华一笑:“他爱吃,我们便多做点,也不费什么事。你瞧,我们来了这儿快三年了,小叔可比我们刚来那会壮实多了。”
      环翠一怔,喃喃:“小姐不说,我都不记得了。不知不觉,竟然都过了三年了。”
      沈淑华笑容一淡,却若无其事的剪了线:“可不是,过几天就是清明,又该张罗着做青团了。”
      环翠无言。这三年陆沣没有一点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陆太太每次说起长子都忍不住落泪。陆老爷口口声声说没这儿子,私底下也常叹气。陆氏夫妇因为这缘故,对沈淑华极好,陆渐也对沈淑华这个大嫂十分亲近。除了丈夫不在身旁,沈淑华似乎没有多少遗憾。
      吃完了饭,陆渐犹自赖在沈淑华身边贪玩,不肯去温习先生留的功课。环翠吓了他好几次,说明天背不出书要挨先生手板心,他才不甘不愿的回房看书。
      陆渐走后,环翠才道:“小少爷现在是越来越难缠了。”
      沈淑华一边拾起针线一边笑道:“男孩子到这个年纪都这样。再说私塾里管得这样紧,他难免受拘束,若回到家也不得自由,岂不可怜?”
      环翠道:“老爷也奇怪,既然让大少爷去了洋学校,怎么小少爷却仍去了私塾?”
      沈淑华手中针线顿了顿,才轻轻道:“这里面自然有缘故。”
      “什么缘故?”环翠问。
      沈淑华笑笑,没有说话。她明白陆老爷认为长子逃婚都是洋学校教唆的,所以绝不让小儿子重蹈覆辙,一定要送进私塾学习礼义孝道。这缘故她却不便同环翠明言。
      天色渐晚,环翠点了灯,与沈淑华正要收拾针线活计,却见陆太太房里的丫环素锦过来,说是太太有请少奶奶。
      沈淑华忙起身:“我这就随你过去。”
      她和环翠交待了两句,便与素锦一同往陆太太房中。
      陆太太远远见着,已迎了出来:“我的儿。”
      婆媳二人携手进了层,沈淑华才问:“婆婆叫媳妇过来,可是有事吩咐?”
      陆太太摆手:“不是,是亲家来信了。”
      她将压在灯台下的一封信递给沈淑华,续道:“亲家公的信上说,亲家母病重。我和你公公商量了,母女连心,你母亲有病,理当回去探望。”
      沈淑华听说母亲病重,已然起身,听到陆太太说让她回家探望,沉吟片刻后道:“公婆体恤,媳妇感激不尽。只是公公、婆婆年事已高,媳妇这一去,十天半月都回不来……”
      陆太太已拍着她的手,柔声道:“难为你还想着我们。我和你公公虽然年纪大了,还没糊涂,家里的事还能照管,你且放心回去。”
      沈淑华见陆太太如此说,只得从命。
      两日后,沈淑华便带着环翠上路了。一路兼程回到沈家。听说女儿回来,沈老爷早早候在了门口。沈淑华一下马车,便向父亲下拜:“爹爹,女儿回来了。”
      沈老爷抢上去扶起女儿,老泪涟涟:“回来就好。”
      沈淑华打量父亲,见父亲这三年来苍老了许多,满面愁苦,连鬓角的头发都白了。沈淑华一阵心酸,停了好久才说:“我听说……”
      沈老爷点头:“她现在已经认不得人了,只不断的叫‘淑华’。你……”他长叹一声:“你且去看看她吧。”
      沈淑华点头。
      她与环翠换了衣裳便去了沈太太房中。刚一进门,便闻见一股浓重的味道。沈淑华环顾四周,见门窗都紧闭着,使得房间更加阴暗,不由皱眉,低声吩咐环翠:“虽说病人畏寒,也不能老这样闷着,把门窗打开,透会儿气,日落再关上。”
      环翠点头,将门窗都打开了。
      沈淑华走向床边,沈太太正躺在床上。三年不见,沈太太已是满头白发,骨瘦如柴,不复记忆中的样子。沈淑华很难将这个憔悴的老妇与过去那个精明强干的妇人联系起来。她在床沿坐下,犹豫了一下才轻声唤:“母亲……”
      沈太太似是听到动静,从昏睡中醒来,她吃力的辨认了一会,忽的抓着沈淑华的手,激动的说:“淑华,你回来了?”
      沈淑华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握着,觉得十分不自在,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回答:“是,我回来了。”
      “女儿啊,”沈太太放声悲泣,“我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沈淑华突然见她大哭,不免手足无措,许久才犹豫着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着,柔声道:“我在这儿。”
      沈太太在女儿安抚下,渐渐收了泪,忽的又咬牙切齿起来:“漪华那个贱人!”
      漪华这两个字如风雷一般在沈淑华耳边滚过。这是沈家大小姐的名字。三年未曾有人提到的名字,陡然听到,竟似石破天惊一般,在脑中炸了开来。
      沈太太全然不知沈淑华的反应,咯咯笑了起来:“淑华,你知道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她以为她能得了那好去处?她做梦!报应啊报应!”
      “报应……”沈淑华喃喃。
      环翠开了最后一扇窗,回头见沈淑华的神色茫然若失,忙上前道:“小姐,你别听太太胡说。”
      沈淑华回过神,对环翠一笑:“我没事。”
      她缓慢却坚决的从沈太太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沈太太立刻慌了:“淑华?你怎么了,淑华?”
      沈淑华觉得十分疲惫,转开头说:“你……先休息吧,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罢,她不顾身后沈太太的呼唤,起身步出房门。漪华的名字如一句诅咒如影随形,让她一刻也不想多呆。她想逃离,逃离这个她曾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这一天她没再去看沈太太。她陪着沈老爷吃了晚饭。沈老爷生性懦弱,从来都被沈太太紧紧管着,这时沈太太倒下,他仿佛失了主心骨一般,总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沈淑华好言劝慰了一番,终于劝得沈老爷下去休息。
      自沈太太病重,家中事务疏于打理,再加上许多事需要准备,沈淑华只得带着环翠细细安排各项事务。一切妥当后,环翠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沈淑华知她陪了这么一路,着实辛苦,让她先去歇着,自己却还拿了沈家这半年来的帐册翻看。将这半年的帐粗粗理了一遍。放下帐册时,已是月上中天。
      夜已沉沉,沈淑华却仍旧没有睡意。她沉思片刻,决定出门走走。
      三年未见的小镇没有任何变化。一条小河沿镇中心穿过,河上建桥数座,河岸两旁则是青石街道和林立的房舍。夜间的小镇显得极为静谧,小河在微弱的月色下泛着波光。一路信步走来,镇上的商铺都已关闭,只有一间小店还亮着灯,里面传出阵阵敲打声。她认出那是镇上唯一的箍桶铺。
      铺子的主人姓何,箍出的桶结实耐用,镇上的人要买木桶,都会光顾。老店主过世后,就由他儿子水生继承了这门手艺。沈淑华嫁妆里的几只木桶也都是找水生做的。
      她慢慢走近,透过虚掩的房门,看见昏暗的油灯下,一个壮实黝黑的男人正聚精会神的箍桶。她不免微露笑容,轻轻推门。门打开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引起了男子的注意,回过头来,正是何水生。水生见是她,先是一愣,然后便裂开嘴直笑:“小姐?”
      沈淑华点头,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笑道:“住东头的赵姑娘快出嫁了,我想今天赶一赶,把几只桶做好。”
      沈淑华就着他手里的桶看了一会,笑道:“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水生挠着头,憨厚的脸上只是笑容。过了好半天他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搬来一个凳子:“小姐坐。”
      他打量沈淑华,见她头上盘着圆髻,疏疏几点珠翠,额前一溜垂丝刘海,身上穿着月白缎褂,襟前袖口镶着如意云头滚边,腕上带着一对印有百年好合字样的模压牡丹银镯,下着米白缎黑边凤尾裙,虽然颜色淡雅,通身却透着大户人家的气象。他笑道:“那年小姐匆忙出嫁,都没来得及向小姐告别。”
      沈淑华笑笑,没说话。
      水生已习惯她的沉默,接着问:“这几年小姐过得好吗?”
      “没什么不好。”
      水生一笑:“小姐从小就比别人沉稳,不愿说的事,谁也问不出来。”
      沈淑华仍回以一笑,许久后才说:“我今天来,原是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水生了然:“要不要带香烛纸钱?”
      沈淑华摇头:“不必,心意到了也就是了。”
      水生二话不说,关了铺子就陪她出来,两个人一起向镇外走去。夜色寂寂,绵延的青石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轻轻回响。水生低头,沈淑华的脚隐在裙下看不见,但是水生知道,那是一双天足。
      镇上的女人都是从小裹脚,唯独沈家两位小姐不曾。大小姐是因为沈太太疏忽,等到想起来时,已过了年纪,也就听之任之了。二小姐是因为自己太有主见,年纪小小就已立定主意不要裹小脚,沈太太也没办法。所以当镇上的女孩儿们都踩着一对三寸金莲一步一歇的慢慢走着时,沈家的两位小姐却还在满山遍野的撒疯。
      或许是这个原因,沈家两位小姐胆子都不小。水生还记得他那时总帮她翻墙跑出沈家,一起下河摸鱼,再不就上树掏鸟蛋。淘气回来,总免不了挨沈太太的骂。沈太太骂起人来,说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直让人脸上挂不住。后来不知怎么,他那老实巴交的爹知道了这事,把他吊起来打了一顿,从此他再不敢放肆,以后见着,也恭恭敬敬叫“小姐”。又过了几年,她已俨然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了,让人再不敢在她跟前放肆。
      只是那双脚依然是旧时模样。也亏了是这样一双脚,今天才走得这样远的路。
      两人一直走到青石路的尽头。路的尽头有一座孤坟,沈家那位早逝的姨太太就葬在那里。到了墓前,水生远远坐着,让沈淑华慢慢拜祭。但沈淑华只静静站了一会,便向水生说:“回去吧。”
      水生点头,两人原路返回。走了一阵,水生听到沈淑华轻轻叹息,问道:“怎么了?”
      “姨娘去世时我才四岁,如今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了。”
      水生默然,过了一会才说:“我听说沈太太的病……”
      沈淑华点头:“大夫让早些准备……”
      水生叹息,他还记得沈太太以前声色俱厉骂人的样子,如今却……想到此,连水生这样粗豪的人,也不由有些感慨。
      回到镇上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两人在桥上分别。沈淑华忽的想起了什么,问:“爹爹说你上个月娶亲了。”
      水生点头。
      沈淑华褪下腕上戴的那对银镯,递给他:“这次赶得急,什么都没准备,若不嫌弃,就收下这对镯子,权当是贺礼吧。”
      水生推辞不要,沈淑华却硬是塞在了他手里:“镯子不值什么,一点心意,收着罢。”
      水生只得收下,末了说:“以后小姐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吩咐。”
      沈淑华点头,两人就此分别,各自回家。
      沈太太的病一天重于一天,没多久已到弥留之际。这天仍是环翠伴着沈淑华做些针线,沈老爷却又遣人来,说沈太太又在叫淑华了。沈太太已昏迷数日,很久都没开过口了。沈淑华叹了口气,与环翠一道往沈太太房中来了。刚一进门,沈老爷已凑过来,小声说:“回光返照。”
      沈淑华点头,走到床边,握着沈太太的手。沈太太本是闭着眼睛,察觉到动静,睁开眼沈淑华见她眼神清明锐利,全不似之前的光景,沈淑华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沈太太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起身。沈淑华忙命环翠扶她。沈太太靠着环翠,斜睨着沈淑华,意味深长道:“回来了?”
      沈淑华点头。
      沈太太又问:“在陆家过得好吗?”
      “很好。”
      “陆家的大少爷还没消息?”
      “没有。”
      几句问答索然无味,沈太太却不易察觉的微笑起来:“拆散你和那个箍桶佬,你恨我吧?”
      沈淑华摇头:“我和他没什么。”
      沈太太冷笑:“没什么?那你就好好在陆家呆着吧。”她重新躺下,面朝床里,冷冷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我这,不用假惺惺的守着我。”
      沈淑华站起身:“既然如此,女儿就先告退了。”
      说罢,她竟真的头也不回的带着环翠出去了。
      沈太太就在同一天晚上过世,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留下。沈老爷在太太逝后彻底的垮了,所以丧事只能由沈淑华出面操办,幸好水生肯帮忙,一切倒还顺利。
      这天最后一场法事做完,沈淑华对水生说:“明天我就回去了。”
      水生点头,末了又问:“什么时候再回来?”
      沈淑华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水生明白,她其实不愿回来。那样的话,他们以后大概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了,于是笑着说:“那我祝小姐一生平顺。”
      “多谢,”沈淑华轻轻说,“也祝你……早生贵子……”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只有半掩的门窗随风不时开合,发出轻微的响动,似在提醒屋内人,外面已是红衰翠减,春色俱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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