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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嫁 ...

  •   同治十二年春夏之交,天气已经一天天热起来了。
      这些年局势不太平,先有太平天国起义,后有英法联军占了北京城,连皇帝的圆明园也给一把火烧成了灰。咸丰帝带着宫妃大臣逃到热河,闻报大为惊恐,不久一命呜呼。小皇帝继位,两宫太后与恭亲王联手铲除了辅政八大臣。政变以后,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改年号同治。一晃十来年,到今年正月,皇帝亲政,大清国陡然换了天日。
      不过,洋人也好,皇帝也罢,再怎么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也终归是外面的热闹,对一个不靠山不靠海的南方小镇而言,其影响却是微忽其微。自然也有那文人清客,整日里忧国忧民,但对多数人而言,日子却还是平静的。
      田里绿畦成行,荠麦青青;溪边流水澄澈,虾游鱼戏;荫下蝉鸣蛙响,孩童喧闹……在这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一般。虽然外面时好时坏的消息传来,却远得像是隔世的云烟。
      艳阳下,一名穿粉袄着绿裤的少妇正提着大包小包,携子行于路上。男孩不过五、六岁,正是顽皮的年纪,不时挣脱母亲的手,去追逐田间鸟雀或道旁蜻蜓。男孩发现一只巴掌大的黑蝴蝶,不顾母亲的呼喊,欢叫着追了过去。
      不远处,一条小径从田野间伸展,斜斜插入母子二人行走的大道。小路上正有一名年轻女子疾行而来。那女子走得甚急,一路上又埋着头,未曾注意到道上的动静,冷不防便与那男孩撞在了一起。那女子被撞得一个趔趄,吃惊的连退几步方才站定。
      少妇见状,上前几步,拉着男童斥道:“早叫你不要乱跑,偏不肯听。”说罢,她赔笑着转向那女子道:“没撞着吧?”
      那年轻女子青布包头,粗布衣衫,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她怀里抱着个蓝皮包袱,低声道了句“没事”便匆忙走了。
      少妇不以为意,牵着男童又走了约一里,便到了一处小镇。镇外槐树下开着一间茶棚。茶棚里的老板娘见着少妇,热情的迎了出来:“这不是施家妹子么?可有阵子不见了。”
      少妇笑道:“可不是。上次见李嫂子还是大半年前吧?家里一切安好?”
      “好好,都好。妹子这次回娘家是为了弟妹添生吧?”
      “正是呢。”
      被称为李嫂的老板娘为少妇倒上茶,两人说些闲话。这时镇上忽然爆出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接着鼓乐大作,极是热闹。少妇吃了一惊,问:“这是谁家办喜事呢?好大的阵势。”
      李嫂道:“除了沈家,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原来是沈家的大小姐出阁,难怪呢。”
      李嫂往周围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才悄声道:“妹子你这就有所不知了,今天出阁的不是沈大小姐,是二小姐。”
      “二小姐?”少妇惊讶,“大小姐不是还在家么,怎么倒是二小姐先嫁了?”
      “妹子也不想想,那大小姐是沈太太没过门时老爷和丫头生的,沈太太向来不喜欢她,有好亲事怎么会落在她头上?”
      “哦,却不知二小姐嫁的又是什么人?”
      “妹子可还记得十多年前来咱们这落脚的陆家?”
      “怎么不记得?那陆家是为了避长毛贼才来咱们这的吧?听说是江南望族,出过好几个进士呢。不过他们才住了两年,长毛贼就被平定了,陆家也搬回了原籍,再没消息了。”
      “当年陆家来这安顿,沈老爷忙前帮后出了不少力。陆老爷一高兴,就说要结亲。听说陆家的大少爷一表人材,还喝过点洋墨水,十分了得。”
      “哟,那沈二小姐可攀上高枝了。”少妇忽的一叹,“只可惜了沈大小姐。听说性格、模样都出挑,偏生是庶出的……”
      “可不是,”李嫂也跟着叹息,“二小姐是终身有靠了,却不知大小姐的将来要着落在哪里……”
      就在这两个妇人交谈的同时,沈家小姐已换上了嫁衣,准备去往陆家。
      脸上略施粉黛,唇上淡淡抹一层胭脂,蛾眉轻扫,再有那凤冠霞帔,越发衬得人美若娇花。她细细端详着镜中人,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自己。仿佛为了避开镜中人影的峰芒,她微微侧头,目光陡然落在身旁敞开的妆盒里。
      盒内放着数不清的金银首饰,那一道道璀灿的光泽让她感到阵阵眩晕。离她上轿还有一小会,她随手拿起一支簪子审视,打发下时间。
      这簪子形似如意。江南女儿出嫁,必要有这样的簪子压在箱底的,仿佛有了这样一件首饰,出阁的女子就真的事事如意了。
      丫头们私下谈论起这些首饰,都十分羡慕,说镇上的女人,不管是嫁走的还是娶来的,还真没见人用过做工这样好的首饰。那是当然,这里除了沈家,谁肯花这样的大价钱为女儿置办嫁妆?沈太太从前就常说,自己只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定要风风光光的出嫁。沈太太是说到做到的人,这些陪嫁的首饰,果然样样精致,件件夺目。
      “小姐……”丫头环翠小声的唤,“太太问你准备好没有?”
      她放下簪子,点了点头,引得凤冠上的流苏一阵晃动。环翠将簪子放回妆盒盖好,又取过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为她搭在头上。做好这一切,环翠才小心扶着她,跨出了门。陆家迎亲的人早已准备就绪,只等她上轿便可启程。
      本已一步步走向花轿的她忽然止住了脚步。
      “小姐?”环翠疑惑的问。
      她不语,只是自己掀开了盖头,回望身后的沈宅——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宅邸。然后,她看见父亲讷讷立于门边。
      见女儿回头,沈老爷上前两步,对着她欲言又止。
      她轻轻摇头:“爹爹,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她抬头,第一次直视父亲的目光:“我,沈淑华,从今天开始会守着三从四德,孝顺公婆,尊敬丈夫。我是沈家的女儿,不会给沈家丢脸。”
      在说到“沈淑华”这三个字时,她略略加重了语气。
      沈老爷听了,不住点头,又含泪道:“好女儿,委屈你了。”
      说完,他接过女儿手里的盖头,替她重新盖好。一声长鸣之后鼓乐喧天,二小姐沈淑华就在这乐声中上了轿,随着众人浩浩荡荡启程了。

      那年陆老爷提出两家结亲,双方只是口头上应承,并未放定。自陆家搬回原籍,与沈家相隔甚远,来往也就渐渐少了。再则陆家是书香世族,无论门第、声望都非沈家可以相提并论,两家算不得门当户对。是以这些年沈家对订下的这门婚事也十分忐忑,不知陆家到时是否真的会履行婚约?
      一年前陆家遣媒来请庚帖时,沈家上下又惊又喜。三书六礼样样周全,放定时更是出手阔绰,显见陆家对亲事的郑重。沈太太连声夸赞,说到底是大户人家,果然把信义二字瞧得比什么都重。
      与陆家这样的望族结了亲,沈家得意万分。沈太太担心女儿嫁过去受人轻视,准备嫁妆时几乎把自己体己都掏空了,从四季衣衫到房内器物,应有尽有,且都造价不菲。镇上的人们只看见沈家小姐的嫁妆抬了一箱又一箱,延绵数里不绝,着实风光了一阵。
      一段陆路一段水路,车马劳顿的到了省城,又从省城出发去往陆家在乡下的老宅,直行了十余天才到。
      行礼吉日这天,陆宅早已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新娘下轿,跨门槛、过火盆、踩瓦片,最后才是拜天地。
      沈淑华蒙着盖头,什么也瞧不见,只在拜天地时从盖头下的缝隙里瞥见新郎衣衫的边角。拜完天地,沈淑华被送入洞房。新郎则留下来招呼宾客。
      沈淑华在床上坐下,丫环、婆子都退了出去,只留陪嫁过来的环翠在旁伺候。环翠见四下无人,悄声在沈淑华耳边道:“小姐,我觉着不太对。”
      环翠自幼与沈淑华相伴,机警灵巧,主仆之间已极有默契。沈淑华听了环翠的话,问道:“怎么不对?”
      环翠道:“照老爷的说法,陆家大少爷比小姐还大一岁,可刚才与你拜堂的新郎倌分明才十岁出头。”
      沈淑华愣住,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悄悄出去找人打听下是怎么一回事。”
      环翠应了一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她似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将一物置于沈淑华手中,说:“这一天小姐都没好好吃东西,晚上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吃饭,这里有块糕点,小姐先掂掂。”
      沈淑华心里一暖,轻声道:“环翠,谢谢。”
      环翠不好意思起来,摸摸鼻子说:“份内事,应该的。”然后她脚步轻盈的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沈淑华一人。外面宾客欢声隐约传来,搅得她心烦意乱。按本地风俗,新娘出嫁要由母亲喂吃汤圆,可名义上是她母亲的那个人拒绝这样做,最后汤圆是她自己吃了。沈淑华知道,那个人是不会原谅她的,毕竟……
      门口的一声轻响打断了她的思绪。环翠回来了。
      环翠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陆家的人嘴都很紧,我打听了半天,只有人告诉我,大少爷有事不在府中,今天是二少爷代大少爷亲迎拜堂。”
      沈淑华听了,慢慢道:“想必是大少爷有事脱不开身,因而如此。既是这样,咱们也别在这里胡乱猜疑了。”
      环翠欲言又止。成亲可是终身大事,凭他天大的事,也该放下。
      似是知道环翠的想法,沈淑华低低道:“你放心,陆氏素来诗礼传家,光明正大,二老必定会给我们一个解释。”
      环翠想想,觉得沈淑华说得有道理,也就闭口不言了。
      宾客直到深夜才渐渐散去。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陆老爷和陆太太一同来到新房。
      环翠见陆家二老齐至,知道小姐果然料得不错,起身向沈淑华道:“小姐,老爷、太太来了。”
      沈淑华起身,又欲掀开盖头。二老连忙制止:“盖头揭不得。”
      见沈淑华放下抓着盖头的手,陆老爷和陆太太松了口气。陆太太先开口,温和道:“孩子,你坐下。”
      沈淑华向着陆太太的方向福了福,才斜着身子在床沿坐下。
      “我记得你叫淑华,对吗?”陆太太问。
      沈淑华点了点头。
      “淑华,”陆太太上前拉着她的手道,“我们陆家对不起你。”
      环翠闻言吃了一惊,转向沈淑华,却见沈淑华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陆太太的下文。
      陆太太垂泪道:“沣儿他昨天晚上留书出走了……”
      沈淑华知道陆家的长子名沣,字沛之。听闻此言,她不由微微一动,却仍没有说话。
      一旁陆老爷已跺着拐杖,痛心疾首道:“这个不孝子!若早知道他会如此荒唐,我就不该让他去念什么洋学校!才学了几天洋文,就变得不忠不孝,眼里全没了纲常!什么婚姻自由?!自古以来,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陆家从今天起,再没这个不孝的儿子!”
      陆老爷一边说一边咳嗽起来。陆太太慌了神,忙上前替他拍背。待陆老爷缓过气来,陆太太才劝道:“老爷别气坏了身子。眼下媳妇的事才是头一件要紧的。”
      陆老爷点点头,不再说话。
      陆太太这才回到沈淑华身边,哽咽着说:“孩子,这件事确是我们陆家对不起你……”
      沈淑华从陆老爷的话中已猜出了前因后果,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问:“二老屈尊解释再三,媳妇不敢有怨。只是……媳妇现在该怎么办?”
      陆太太慢慢收了泪,说:“若你愿意,我们可以送你回家去……”
      沈淑华心冷,回家?回哪个家?沈家是早就回不去了。
      她忍悲含泪,轻声道:“沈家已收了陆家的定礼,媳妇早已是陆家人。二老这样说,莫不是嫌弃媳妇?”
      陆太太连忙道:“我们怎么会嫌弃你?我们……只是怕委屈了你。”
      沈淑华平静下来,柔声说:“媳妇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二老若不嫌媳妇粗笨,媳妇愿留在陆家侍奉公婆,等待丈夫归来。”
      陆太太与陆老爷对视一眼,都是又惊又喜。陆太太夸道:“好孩子,我们果然没有看错人。”她赞了一回,续道:“按我们这里的习俗,这盖头只有丈夫才能揭开。沣儿不在,就让他弟弟代揭了罢。”
      沈淑华点头,陆太太连忙命小儿子上前揭了盖头。
      眼前豁然一亮,沈淑华终于能够视物。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站在她身前的十多岁的男童。那孩子生得单弱清秀,手里拽着盖头,怯生生的望着她。
      “这是渐儿,沣儿的弟弟。”男孩身后,一个气度高华、满面慈祥的老妇人含笑道。她知道这是陆太太。旁边椅子上坐着的威严老者想必就是陆老爷了。
      她在环翠搀扶下起身,向陆家二老敛衽一礼:“媳妇见过公公、婆婆。”然后她又微笑向那男孩道:“小叔。”
      陆太太已眉开眼笑的扶起了她,连连夸赞:“老爷,你瞧这孩子的眉眼生得多俊!难得还这么懂事明理。”
      陆老爷抚着胡须,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陆太太摩娑着她的手,又忍不住叹息起来:“只可惜沣儿这孩子没福……”
      陆老爷又拄着拐杖恨道:“还提这不孝子干什么?就当我们没生过这儿子!”
      陆太太又拉了小儿子陆渐过来见礼,然后对沈淑华道:“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罢。”
      沈淑华点头,屈膝道:“公公、婆婆走好。”
      陆老爷和太太带着陆渐走了。新房内又剩下了主仆二人。红烛高烧也掩不住房中清冷。
      “小姐,早些睡罢。”环翠劝道。
      沈淑华点点头,由环翠伺候着卸了妆,在床上躺下。
      环翠安置好她,便转去外间休息。刚要出去,却听沈淑华幽幽一叹:“环翠,你相信报应吗?”
      环翠一愣,回头道:“小姐别这样说。这原不是小姐的错。”
      “我知道,”沈淑华淡淡一笑,“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环翠掩上门,在外间睡下,主仆俩一夜无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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