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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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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的时候,粉侯飞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正准备回家,却临时被通知有一个部门派对。原来这天是一位同事的生日。他犹豫了一下,就只好不情愿地留下来。谁都知道粉侯是喜欢热闹的人,别人不参加这种活动也就罢了,他要是不去,每个人都会觉得奇怪。
分明只是毫无瓜葛的一群人,因为要吃饭,才一起来到这么个地方,有什么好聚?粉侯第一次想要逃避热闹。
但是他别无选择。
二十多年前,一位陌生的妇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后来这位陌生的孩子长大成人,为了感谢自己那陌生的母亲,就在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人一起过夜生活。
由于这种陌生而又平淡的关系,我就必须付出大半个晚上的私人时间,陪伴这位和我一起工作的陌生人。粉侯不甘心地想。
这是一个热力四射的生日宴会。说是宴会,因为它在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地方进行。一伙人坐在一个华灯射目的精雅包间里,吃饭喝酒,说几个笑话,讲几个段子,然后开始唱卡拉OK。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沉郁低徊,这是郑智化。
“猪,你生日快乐!”幽默搞笑,这是范小萱。
“Happy birthday to you!”不温不火,这是全人类。
粉侯和他那些有幸不在这一天过生日的同事们,团结一致,精诚合作,把寿星同志逗得哈哈大笑,快乐无比,当然也顺便宰得他一年中不敢第二次庆祝母难之日。
派对一直折腾到10点才散。粉侯坐在出租车上,风驰电挚了一路。
王泣花今天晚上在干什么?
她提供的那个网页上,都有些什么内容呢?
这两个问题在脑中转了几十圈,粉侯才到达住处。他已经没有心思看书了,进门后直奔电脑,立刻上网。
从来都是这样,越是着急,越是不能立刻顺心。电话线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连了两次都连不上。他检查了几次,最后才发现是忘了输密码。
粉侯输入王泣花给的网址,在网页打开之前,还争分夺秒地进行了一次想像。王泣花的主页,大概也是和她的名字一样别致吧。像这样风流蕴藉的一个人,自然做什么事都会别出心裁。只怕还少不了各种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吧。名字都叫做“泣花”,主页上当然不能没有花。
网页打开了。粉侯耐心地等到文字和图片全部下载完毕,才看了这个让他从下午以来就牵肠挂肚的网页一眼。
屏幕上几乎全是空白。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看了完全多余的一遍,发觉除了两个汉字以外,别无它物。就连那两个汉字,也是普通的4号字,司空见惯的宋体,一点儿花哨的地方也没有,颜色是铅印一样的黑色。
热区就是那两个汉字。
花冢。
粉侯想,如果是自己来做,就这样也能够出彩。没准儿点击一下,就出现各种光彩夺目的景象呢。这样倒也暗合花冢的含义。
可是他点击之后,发现新的页面还是那样,除了正中一段文字和旁边同样两行小字组成的功能区,再没有别的颜色和图案作为装饰,仍然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虽然对王泣花颇有好感,粉侯还是得承认:这是他见过的最难看、最单调的网页。真真正正的举世无双。
他有些失望,不由得耸耸肩,开始看这一页上的内容。原来这是曹雪芹托林黛玉之名,在《红楼梦》里写的那首《葬花词》。
粉侯以前读过几遍《红楼梦》,对令宝玉绝倒的《葬花词》自是印象深刻。这样哀感顽艳的东西,出现在王泣花营造的花冢里,果然十分般配。可是单靠引几句古人,就想撑起一个网页,也太粗疏了。
功能区也非常简单。只有两个按钮。一个是“墓志”,其实就是可以随时发贴子的微型BBS,另一个是“冥书”,仍然是粉侯知道的email地址。这两个按钮给人的感觉有些鬼气森森,好像真的有许多花的鬼魂住在这间花冢里似的。那王泣花岂非也是一名风流妩媚的花鬼?粉侯禁不住一个人笑起来。
粉侯点开“墓志”,发现王泣花已经写了一段话在那里。
“这是真正的寒舍,粉侯。也许与你的猜测相去太远。从前它不是这个样子,不过现在的感觉反而更真实。你可以把想说的话都放在墓志里,或者继续发email。以前没什么人到这里来,估计以后也不会有。就算有,他们也留不下痕迹。这里将只出现我们的对话。”
“冰冷的欢迎。”粉侯咕哝了一句。
他当然不会把这种感觉写出来。相反,他只是剪裁了一下自己的意思,在留言里表示这样的主页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可是,“王泣花,以前它是什么样子呢?为什么现在的感觉反而更真实?”
第二天,他看到了王泣花的回答。
“从前这里百花争妍,异彩纷呈。所有的图片都极其精美,极尽雕琢之能事。关于花卉的诗文非常多。名花配有专集。独立的诗文之外,《红楼梦》里咏桃花、柳絮、白海棠、菊花等等的诗词也都完全收录。节选的材料范围比较广,从《金瓶梅》到《幽梦影》,各种风格都收入一些。
还有我能找到的咏美人的篇章。美人如花,花冢不会漏掉美人。
那时候花冢真的是埋香之处,风流绮丽。
但是这不应该是花冢,只能说是花园,最多可算花的新坟。
鲜花与美人,无论名花还是倾国,艳骨奇香都不能持久。掩埋时间长了,极少数说得上‘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其它的可就成了子虚乌有,什么都剩不下了。
曹雪芹说‘质本洁来还洁去’,到底只是含糊敷衍。
十足的纯洁,就是空无一物,完全留白。
所以,真正的花冢,只需要写一个名字当碑,留几句挽诗作铭。”
这几句话让粉侯想了半天。他认为王泣花的言语中透露出了一些消极虚无的东西。年纪轻轻的人,怎么就会有这样的思维方式呢。这个王泣花。传说女孩子对年龄的增长和青春的流逝更容易伤感,王泣花应该不是很大众化的一个人,看来照样也逃不了伤春悲秋的情绪影响。但是粉侯却不这么想,虽然毕业几年,偶尔有马齿徒增之感,却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恰恰相反,他倒是满足于繁忙单调的生活,有时候也寻寻开心,心里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回到单纯完美的从前了,也就顺便给自己找个借口,那自然是“愈堕落、愈快乐。”
两个人的对话就在花冢里持续了下去。
“这么说花冢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你毁去以前的所有东西不觉得太忍心吗?”
“我用了半年的工夫,断断续续把花冢整理到最好的状态。那时候它是我的得意之作。我每天在这里流连很长的时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欣赏、珍惜。
现在我不这样看了。这里曾经有过的藻饰都是多余的,只是镜花水月,纵然浮艳,终究是虚幻的东西。没有必要继续留存下去。
我像删改以前的文字一样删改了这个网页。留下来的,才是名副其实的。也许到以后,连这个花冢本身也不会有了,时间如同大地上的荒草,会慢慢淹没一切。”
“王泣花,也许是你自己的变化导致了对花冢的不同看法吧。”
“大概是吧。粉侯,我认为你很敏锐。”
“你的变化太明显了,王泣花。你在那个BBS上的贴子凄艳哀婉,现在说话却很平静。”
“我说话的风格基本上没有变化。只是你的感觉变了。
我想到什么,就信口说出来,随手写出来,表达的内容就是心里想的内容。”
“那你是人如其文了,比通常的文如其人还要难得。”
“这是你的说法。”
“你现在的文字风格比以前平和,是否因为内心平静的缘故?”
“是这样。以前心胸狭窄一些,心理上比较执着,现在更看得开了,连忧郁的时候都少。其它情绪变化也几乎没有。”
“王泣花,是什么使你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从上次到现在的时间来看,我觉得这样的变化说得上剧烈。”
“变化的原因可以用来回答你上次的email里的问题。
我一直喜欢旅游,前些天就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住了两个星期。
除了跟人聊天,偶尔看看闲书。每天都有很多时间想事情。”
“是人和书影响你多些,还是地方本身?”
“那个地方其实就是一座无名小庙,在南方一个不著名的风景区,周围的山水很好。
有时候我跟住持说说话。人家说他德行高深,但我只当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和蔼长者。
我和那里的山民交流起来也很容易。
日子过得很清静,很闲适的感觉。
时间长了,化解了一些东西,心境也越来越平和,只可惜不能呆得更久。
书也有影响。我给你发两段我喜欢的东西吧。”
“王泣花,你寄来的只是笔记小说里的故事啊。当然它们带点儿禅意。”
“来自哪里不重要,粉侯。重要的是,我在读到它们的时候感觉不错。”
“对了,你说你在那里呆了两个星期,也就是刚回来不久,对吧。”
“是这样。”
“你回来看到我的贴子,然后就发email。反应还真够快的。”
“不,我过了一个星期才发了email。”
“你担心什么吗?还是你发觉其实对这些东西已经不再感兴趣?”
“我本来是随便在那里贴了几句话,没想到你会这样寻找。
我也觉得你的贴子很有意思,你似乎看了很多□□,文字倒是很好的。
不过我后来认为就这样发email确实不太妥当。真的是冒昧。
我越来越不习惯这种快餐式的交朋友方式。”
“那我应该算是比较幸运的了?我的贴子没有让你不舒服吧。其实都是开玩笑。”
“看得出来。
我从前也喜欢艳丽的东西,习惯铺陈华美的词句,现在虽然在感觉上有了偏离,
还是不能做到完全素净,不由自主就流露出来。
想来青春本身就是洗不去的铅华,除了时间,自己无能为力。
好在年轻的人都比较喜欢这些。香艳的感觉大抵相近,只有悲哀才是千变万化。”
“可是你现在也还年轻啊,怎么说得跟经历了所有的事情似的。”
“现在不如以前年轻,阅历比以前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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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花词
曹雪芹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pou2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故事二则
纪昀
其一
宛平何华峰,官宝庆同知时,山行疲困,望水际一草庵,投之暂憩。榜曰“孤松庵”,门联曰:“白鸟多情留我住,青山无语看人忙。”有老僧应门,延入具茗,颇香洁;而落落无宾主意。室三楹,亦甚朴雅。中悬画佛一轴,有八分书题曰:“半夜钟磬寂,满庭风露清。琉璃青黯黯,静对古先生。”不署姓名,印章亦模糊不辨。旁一联曰:“花幽防引蝶,云懒怯随风。”亦不题款。指问:“此师自题耶?”漠然不应,以手指耳而已。归途再过其地,则波光岚影,四顾萧然,不见向庵所在。从人记遗烟筒一枝,寻之,尚在老柏下。竟不知是佛祖是鬼魅也。华峰画有《佛光示现卷》,并自记始末甚悉。华峰殁后,想已云烟过眼矣。
其二
钱遵王《读书敏求记》载:赵清常殁,子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聚必有散,何所见之不达耶?明寿宁侯故第在兴济,斥卖略尽,惟厅事仅存。后鬻其木于先祖。拆卸之日,匠者亦闻柱中有泣声。千古痴魂,殆同一辙。余尝与董曲江前辈言:“大地山河,佛氏尚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我百年后,傥图书器玩,散落人间,使鉴赏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哉!”曲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则谓消闲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娱。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所有?任其饱虫鼠,委泥沙耳。故我书无印记,砚无铭识,正如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逢,便为我有。迨云烟过眼,不复问为谁家物矣。何能镌号题名,为后人作计哉!”所见犹洒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