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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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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卜监地处皇城幽静角落的旧素王府,不比王府曲塘对岸的稷宫学舍,被皇帝改为供奉宗祠素庙的太卜监办公屋舍院落幽深清寒,又在白墙青瓦之间遍植槐杨绿意深深。此时正是春日,午后晴暖,天启诸多官员衙署唯独这一处清静舒爽,屋檐树木之间蝉鸣鸟啼,碧绿枝叶在窗纸上投影婆娑,竟成了一个小憩绝好的去处。
一份份文书卷宗遮没了乌檀桌面,在面前铺陈堆叠成墨香横溢新雪般一座小山,白纸中间或夹杂一两处象牙色,便是临时调出参考的旧年字纸。公山虚笼袖坐在桌前几乎埋在卷宗当中,从深青官服腰间蹀躞上取下解闷的孔雀蓝海浪纹缎子算袋无聊地攥在手心,文质彬彬一张脸上浓密眼睫半合,头一点一点已经是半梦半醒神色恍惚。睡意正浓之间少年死撑着意识一点清明,只看见眼前白花花字纸全都现了重影不由得暗暗叫苦。
距离那一场夏夜暗巷中的会面已经过去小半年,原本在酒家里拔拳相向的少年们不打不相识,彼此间消除了敌意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便成了友情的催化剂。狮牙会,这个存在于稷宫学生和禁军年轻军官之间的组织也在这时候向他们伸出了招揽的手。“虽然这样的安排对于我来说确实不错……啊啊可是实在是太辛苦了。宁杀蛮狗不斗狮牙果然如此……连斗酒也得算上。”公山虚自暴自弃似地一头扎在文件堆里,宿醉一日还晕乎乎的脑袋在桌面上砰的磕出一声,屋内顿时纸片飞扬。狮牙会的热血青年平时多聚会,聚会上必然痛斥蛮蝗之祸慷慨痛饮,公山好酒却不贪杯,最喜欢的是捧着酒壶安静小酌一杯米酒,于是在狮牙会聚会上被人拖住大碗斗酒一次两次之后听到酒字只觉得头大如斗。最要命的便是那个叫姬扬的稷宫学生,喝到兴起见面先扯住袖子要人饮尽三碗青阳魂,饶是公山虚自诩智计百出,一到酒馆门口听说姬扬出席便吓得以袖掩面唯恐避之不及。
模糊间听见有人推门,公山虚惊醒猛地抬头,却不防袖子将右边一叠账本挥落在地。推门进来的正是大胤太卜卿,被称为“修文五十七年间最强秘道家”的楚道石。此时这个眯着眼长眉花白一脸慈眉善目的老头在一地乱七八糟的书卷中间打量着他的下属,这个年轻人正狼狈地弯下腰收拾着账本,一张纸片落在睡的乱糟糟的头发上也来不及摘去,一绺头发脱出了发冠的束缚,大喇喇在额前翘着。“我不过照例巡查,你只赶紧把东西收拾好便是。”公山虚手下不停一本本把账簿捡起来拍去灰尘抱在怀里,一边抬起头朝上司尴尬致礼。抬头那一瞬间,他对上了楚道石的眼睛,抱了一手的账簿哗的一下重新散落在脚下,大门洞开微风吹拂纸页翻动沙沙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人再去理会了。
公山虚听说过这个老人的传说,甚至连当年他与少年时的皇帝一同在市井间斩妖除魔的荒诞话本也有所涉猎。这一回,他真正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预言人生死祸福,像不可知的手拨开命运迷雾指点通途的——“岁正之瞳”。“东陆已经积弱的太久了,丰饶安逸的国家像是过于精巧的自动机关,在人的荒淫堕落之下还在一步步运行着。荒神带来的平静是绮罗的绞索浸了蜜的毒药,而你这一去便是要打破这一切,你要狡诈、不择手段、野心勃勃,直到墟神的意志在人间被唤醒,九州大地天翻地覆。”每一颗辰月的“种子”被送走之前都听过这样的话,此刻出现在公山虚眼前的景象才真正让他感觉到那种翻覆天地的力量所带来的恐惧和毛骨悚然的刺激感。
他看见自己的形象站在长长的,黑色的甬道中,光线从背后射来将它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那身影高出自己本身多倍,一言不发只是袖手而立,而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是一只掌握一切的无形的手,它掌握洞彻了无数人的命运,正要在乱世的血海中搅起风浪。公山虚隐隐明白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将会是什么,一刹那间思绪万千如江海决堤汹涌而来。他知道自己可以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就可以逃离这种幻象,却只是睁大了眼睛努力瞪视着,神志被那漩涡一般的黑影抽离身体只余下一具惨白空洞躯体,耳边像扣了一只海螺,海潮一样的鸣响深入骨髓震动得全身都忍不住颤抖。直到楚道石拍打着他的肩膀把他从幻境中拖回来,公山虚才脚一软,坐倒在椅子里冷汗涔涔,口腔里鲜血的腥咸味道和活物一样爬满味蕾,想来是方才咬破了舌头。“告诉我的你名字。”楚道石还是站在他进门的位置,长眉遮挡下看不见那深深陷在眼眶内的眼睛里埋藏着怎样神色。“下官公山虚,任太卜监书记。”“那么明天开始你就是太卜监长史,日后工作需要更勤勉些。”楚道石回身走出去带上了门,只剩下公山虚一人怔怔坐着,房间内和暖光明书香清雅,若不是遍地散乱的纸张他几乎要以为刚才不过是午后一场诡谲梦境。
白清羽坐在树下,有些好笑的看着墙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小半柱香时间公山虚才背着一个小包勉力爬上了象征性隔离稷宫学生与太卜监官员的矮墙,战战兢兢踩在了墙边树木粗壮的树杈上。“公山你给我快点!要是让这边萧无陀老头儿发现看他不一把把你揪下来拎到楚老头面前去扣你三个月薪俸!”“为官失仪啊为官失仪,我这回可是偷跑出来拜托你小声点我的殿下。”树栽下年数不长公山虚一个人站在树杈上便摇摇晃晃不堪重负,他人两只手举过头顶死死抓着另一根看上去粗壮的树枝一寸一寸慢慢向树干挪去,白清羽在树底下却是等的不耐烦一脚踹上树干,不远处操练的稷宫学生只听得一声木质折断的脆响,草丛里先后传来两人压抑着的痛呼便没了动静。
“幸亏出门前换下了官服,不然明天点卯铁定要吃排头。”公山虚爬起来拍打着二蓝的常服,做着摘去一枚勾住下摆萱草挑绣草屑的样子不动声色揉了揉膝盖处刚受了方才掉下来压在白清羽身上时这个俊美皇子毫不客气赏了一脚的地方。“先不管明天点卯,你好不容易升官老苏他们在贪杯馆等着你请酒,迟了姬扬说不客气先罚你一坛。”“真不客气啊,没见过一来就给东道罚酒的。”公山虚看白清羽从草丛里爬起来正要走,伸手拉住他胳膊笑道“看看现在衣服乱七八糟的样子,你吃酒去也要弄成个倒屐相迎白衣渡江吗?”白清羽低头看见自己衣襟敞开配饰散乱脸上一烧,乖乖站住让公山虚整理衣冠。白清羽今日穿了件棣棠色的旧箭袖,只在腰背处用白金黑紫蓝等色丝线细密新绣上一只麒麟盖住有些磨损地方,这瑞兽正掐着少年柔韧腰身,在有些褪色底子上轻软浮凸活灵活现。“麒麟不是凡物……莫非还真的是能够掀起风云的人物?……”“公山你说什么?”伸手自行理了理幞头,白清羽抬头瞥了公山虚一眼,这一瞥抬眼眸光流丽,只看得公山虚小吃一惊,周围草虫的鸣声一时也仿佛听不见了。少顷太卜监的年轻官员脸上才拼凑出一个有些敷衍的笑意“不,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公山虚大人今天坐到这边来倒是少见。”苏瑾深端起酒杯,烛光下酒杯中笼了一片粼粼微光。“没办法,那边酒喝得太猛我受不了。”公山虚笑眯眯取过碟子上一粒花生剥着,不远处那一桌少年已经有些醺醺然模样,用筷子敲着杯碗酒坛纵情高歌。“今天倒是要恭喜公山先生晋升了。”“苏小将军说笑了,”公山虚仍是言笑晏晏,只是那笑容和醇酒上倒映的虚浮容颜一样,透不到更深的地方去。“只是邀请在下入狮牙会,苏小将军总不至于认为在下是个升了职便志得意满欲做个衣食无忧富家翁的人吧。”“我不和你打机锋,你和十三公子加入,狮牙会势必要变革。”“不错,现在狮牙会的力量,不足以完成这些热血少年人每日信誓旦旦的北伐大业。一旦狮牙会会众增加,现在给同伴争夺利益的方式就一定会出现纰漏,而谁敢保证那些老人推出之后留下的空白一定由这些野心勃勃好勇斗狠的年轻人执掌?”“那么就按照公山先生的意思去做吧。加上你和十三公子,我还真想看看我们能走到什么地步。”苏瑾深一口饮尽杯中残酒,有点促狭地嗳了口气“只可惜当初我看上先生你全因为这里用钱的多会管会赚的少,凭你一张狐狸面管家脸正好来狮牙会做个账房。”
公山虚低声笑起来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慢挑着鱼刺,白清羽已经醉的步伐不稳,被叶正勋扶着过来便坐在一边动也不动。看了看自己的筷子又看了看白清羽,公山虚犹豫一下,把挑好刺的鱼放在了白清羽盘子里,顺手给他倒了杯酽茶。“小李喝醉了,我们得先回去。”“姬扬也醉了,我可拖不动他不如留下他抵账。”叶正勋折返原来那一桌抱起已经团在座椅上睡着的李凌心,姬扬揽着一名羽族少年小翼小翼的叫,被后者冷着脸一手肘捅到了桌子底下。“不用急着走,我刚才让人回家叫了马车叶子和凌心公山先生十三公子一辆小翼姬扬一辆。”“我的住所倒不远,殿下在那里将就一晚上就是了,各位请自便。”公山虚朝少年们摆摆手,扶着白清羽出了酒家大门。“叶子,”苏瑾深目送两人离去突然开口,“你们回家在路上也小心些,春天这个时候,最是容易变天。”
走出酒家几步,白清羽酒劲上来再走不动,索性靠着公山虚的肩膀酣然沉眠,新晋太卜监长史无奈只得弯下腰去将矮了半头的少年背在背上,温文面孔上也只剩毫不掩饰的苦笑。“早知道便不托大,这样一路回去不知道明天点卯还能不能直起腰板来啊。”年轻人扶着墙缓缓而行,此时正是月上中天,天启不夜之城人声鼎沸灯彩辉煌,巨大皮革灯笼点了牛油巨烛,光流沿着数十条大街一路迤逦,更有行人车马所携各式风灯如硕大萤火川流不息,仿佛一匣珠宝瑰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