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1、第 1 章

　　文一熠在对世界还没什么概念的时候，文沟村就是她的天地，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名字平凡。
　　村里全是土路，文一熠最喜欢夏天下大暴雨，瓢泼似的雨水会在家门口的土路上汇成一条泥河，平时隔条土路的对门邻居这时就跟住在河对岸似的，要是雨势实在大，家里也不能幸免，水能直接漫进屋里，院子里漂着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盆子板凳。
　　下雨的时候，爷爷奶奶忙着把平时放养在院子里的十几只鸡转移到鸡笼里，她就搬个板凳坐在门檐下看着门前的泥河。雨一停，她就一跃而起，跑回家里，绕着爷爷喊着要坐船。
　　爷爷给她抱进院子里漂了大半天的大塑料盆里，她就能趁着院子里的积水没排出去前享受一会坐船的感觉。
　　她有不少玩具，平时都乱七八糟地扔在院子里，这时都或沉或浮，流浪得到处都是。
　　文一熠刚坐进去，就看到自己平时玩水时的小鸭子悠悠荡荡地从自己面前漂过去，她乐起来，以手作桨，去追玩具鸭子。
　　文一熠有记忆开始，她就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家里有十几只鸡，和一只黑色的土狗笨笨。
　　等她再也不能在夏天下暴雨的时候“坐船”，也差不多到了上学前班的年纪了。

　　学校就跟她家房子隔了条街，正对着村子北面的一大片田野。
　　两栋平房，一栋是教室，就三个房间。另一栋是村委会，房子跟村里的房子都差不多。
　　学生也都是村子里的，一批学生大概不到十个。
　　老师也就两个，教学模式十分简单。

　　文一熠最好的朋友文梦新家就在学校隔壁，文一熠有记忆开始就跟她认识了，两个人整天没日没夜地混在一起玩。

　　上学第一天她惊奇地发现文梦新每天只需要走几步路就能到学校，羡慕坏了，回家就哭着要求爷爷把家搬到文梦新家隔壁，这样既可以每天都跟文梦新一起玩，又可以上学少走很多路，被爷爷用一把糖果打发了。
　　她从小见了糖果就走不动路，当即什么都忘了，扔下书包，连吃带揣地卷着自己的小零食库出去找朋友疯着玩了。

　　直到上了学前班，才又认识了村里的其他同龄人，有的住的离她家近，有的远一些，不过也很快打成一片。
　　平时爷爷奶奶不让她跑远，文一熠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村子里竟然有山有沟还有小河，河水可比她只有暴雨时才能见到泥河干净多了，里面还有小鱼小蝌蚪小螃蟹和小贝壳。
　　她觉得好高兴啊，原来文沟村这么大呢。

　　她每天跟着他们在村子里东西南北地跑，玩这个玩那个，放了学就找不到人影，天色暗了才灰头土脸地回家，被奶奶臭骂一顿，然后明天还敢。

　　文一熠第一次见到文嘉秋的时候，是在刚升到一年级的那个夏天。
　　那时候学校刚放完麦假，文一熠他们一群小孩趁着大人农忙，痛快地疯了十几天，心思都还没有收回来，一天的课才上了一半，就嘀咕起来下午放学去哪玩，商量了半天，决定去地里捡麦穗。
　　文一熠中午放学跟几步距离就到家的文梦新道了别，就屁颠屁颠往家里跑，想让奶奶赶紧把她的小篮子找出来，身后的小青蛙书包跟着她的动作一蹦一蹦的。
　　刚穿过小路拐到自己家门口的土路上，就看到笨笨冲出来迎接她了，于是一人一狗一青蛙一块往家里蹦。
　　文一熠连蹦带跳地冲到家门口，还没进门，先朝里大喊一声，“奶奶——！”
　　“哎！回来啦！”奶奶在厨房中气十足地应道。
　　文一熠闻到香味，刚想再喊一嗓子问问中午吃什么饭，蹦跳间一错眼，看到斜对门的邻居刘奶奶家门口孤零零地站了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孩儿，也许被她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文一熠看过去的时候，对方也正看着她。
　　文一熠动作一停，跟他对视上。对方看起来跟她年纪差不多大，个子却比她高了一个头，衣服穿得很整齐，皮肤白，眼睛大，眨眼的时候能看到黑色的长睫毛，像扑闪着的蝴蝶翅膀。
　　长得像小姑娘，但是穿的又是男生衣服，头发也是短发。
　　文一熠盯了一会儿，确认对方是个男孩的同时，也确认自己从来没有在文沟村里见过他，瞧着像是从城里来的。
　　在文一熠打量他的时候，男孩也一直看着文一熠，文一熠从小就自来熟加人来疯，直接书包往家门口的板凳上一扔，朝着人过去了，张嘴就问：“你是谁啊？”
　　村子里所有人说的都是方言，平时在学校上课也是，所有人都沟通无障碍，文一熠自然也是用方言问的话。
　　那男孩显然能听懂，听完她的话，低头看了看她身后尾巴摇得像扇子一样的狗，又看看文一熠，张嘴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叫文嘉秋。”
　　这时文一熠第一次在电视以外的的地方见到说普通话的活人，登时眼就睁大了，然后又意识到什么一般咦了一声：“你也姓文呀？”
　　文嘉秋点点头，指指自己身后的房子，这句话换成了方言：“这是我家。”
　　“啊！斜对门儿奶奶是你奶？”
　　文嘉秋又点点头。
　　文一熠看过去，大门紧闭，人不知道去哪了。
　　她这时才隐约想起来昨天晚上吃完晚饭跟着爷爷奶奶在客厅看电视看到一半，家里上锁的大铁门突然被人用力地拍响。
　　“来了！”爷爷扬声喊了一句，起身出去看。
　　她飞扑而起夺过电视遥控器快速换到少儿频道，刚看了几眼，她就隐约听到来人带着哭腔的声音焦急地跟爷爷说着什么，声音听着好像是斜对门的刘奶奶。
　　文一熠扭过头，身子赖在沙发上往外张望，奶奶显然也听到了，立刻起身出去了，然后文一熠似乎听到刘奶奶哭着喊了一声嫂子，文一熠更努力地伸出脑袋。
　　那边爷爷奶奶却拉着人走到了外面，顺手把家里的铁门带上了，声音登时小了很多。文一熠好奇得心里跟猫抓一样，正准备穿上小拖鞋跟出去，电视机少儿频道动画片的音乐响了，动画片要开始了。
　　文一熠瞬间就不好奇了，扭头开始争分夺秒地看动画片。
　　她记得自己看动画片到很晚，奶奶才回来，却不见爷爷，她那时困得双眼打架，问了一句，被奶奶赶上床，也忘了奶奶说了点什么。
　　只记得早上天刚亮就被吵醒，看到爷爷似乎刚回家来，奶奶问了句怎么样，爷爷叹口气摇摇头。
　　然后她就又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奶奶叫她起床去上学，还叮嘱了她好几次放学要赶紧回家别出去乱跑。

　　文一熠回想着昨晚的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文嘉秋看着她：“你知道我奶去哪了吗？”
　　文一熠摇摇头，刚要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喊：“秋子——！”
　　文嘉秋立刻扭头，文一熠也跟着看过去，看到有个女人朝这边快步走过来，身上的衣服皱着，头发也乱七八糟的，脸上全是眼泪，身后跟着一个脸色颓然的男人和一夜间好像老了好多岁的刘奶奶。
　　“啊，你奶回来了。”文一熠小声说。
　　女人见了文嘉秋就开始跑，跑过来抱住他就开始大哭，简直是撕心裂肺。
　　文嘉秋被她抱着，小声问：“找到我姐了吗？”
　　女人哭声一哽，忽然松开他：“问你奶，问你奶把你姐看到哪里去了？！”
　　说着，她转身扑到身后的刘奶奶身上，拉扯着有些瘦小的老太太，扯着嗓子哭喊：“我哪里对不起你？我才把夏夏交给你一年！一年！你就把我孩子弄丢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冲着我来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行不行！啊？！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啊！”
　　说到最后，女人跪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的孩子呢？！”
　　“夏夏啊！我的夏夏！你在哪儿啊——！”
　　“你去哪儿了啊？你让妈咋办啊？啊？！妈咋办呀？！”

　　文一熠没见过这个场面，觉得害怕，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到向来慈祥的刘奶奶变得畏畏缩缩的，一句话也不敢说，任女人拉扯着她。
　　原本这个时间点村子里的人要么在家吃饭，要么都午睡了，这时却都听到动静，出了家门往这边看。
　　女人坐在地上，近乎崩溃地大哭大喊，男人弯腰去拉她，神情颓然地低声劝慰着：“再找找，再找找，咱们再找找。”
　　邻居们也都围上来，有的劝，有的扶人，场面乱七八糟的。

　　文一熠这时才看向文嘉秋，见他还站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他也觉得害怕。
　　文一熠又往前走了一步，正想跟他说什么，忽然被一只大手拉住胳膊，她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到手里还拿着锅铲的奶奶。
　　她赶紧喊：“奶！”
　　奶奶估计也是听到了动静匆匆跑出来的，往前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把她往后一拽，低声跟她说：“回家去，别在这儿呆着。”
　　文一熠点点头，刚要走，却看到文嘉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头，看着她这边。
　　“奶。”文一熠扯扯奶奶的衣服，指指文嘉秋。
　　奶奶看过去，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露出笑容，往前摸了一把文嘉秋的头，“是秋子吧，饿不饿？今天去奶奶家吃饭吧。”
　　说完也不等文嘉秋回答，扭头指挥文一熠：“点儿点儿，带着人家回去吃饭，快！”
　　“哦。”文一熠应了一声，见文嘉秋没动作，就往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走吧！”

　　文嘉秋被她拉着走，又回头看，文一熠也回头看，女人和男人已经被邻居围严了，只能听到人群中传出的哭喊声，没有要停下来和减弱的趋势。
　　文一熠的奶奶拉着刘奶奶的手，也在说着什么，刘奶奶抬手抹脸。

　　文一熠看不懂到底怎么回事，扯扯文嘉秋的手：“你家里怎么了？”
　　文嘉秋把头扭回来：“我姐找不到了。”
　　“啊？夏夏姐？她去哪里了？”
　　文嘉秋摇摇头。
　　“我前几天还跟她玩编绳呢，她还嫌我笨。”
　　文嘉秋不说话。

　　文一熠看他似乎心情不好，就不再问，拉着他进了自己家。
　　文一熠给文嘉秋盛了饭，还把自己的零食跟糖跟他分享，也没能让他笑一笑。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荫下吃饭吃到一半，爷爷奶奶回了家，身后还跟着刚才那个男人，大人们说了几句话，男人就把文嘉秋领走了。
　　文一熠还没反应过来，嘴角粘着米粒，呆呆地看着男人牵着文嘉秋往门外走，她张张嘴，刚想说什么，却看到文嘉秋回了头。
　　男孩回头看着她，文一熠也瞧着他，俩人一时间都跟变成了小哑巴一样。
　　文一熠就端着碗看着文嘉秋保持着那个姿势被男人带出了自家的大门。
　　人彻底不见了，文一熠才回过神，忙问道：“他去哪儿呀？”
　　奶奶张罗着吃饭，头也不回地回答她：“回家。”
　　文一熠小声地啊了一声，看着一旁那碗才吃了几口的饭：“可他饭还没吃完呢。”
　　“别管了。”奶奶端了跟爷爷的饭过来坐下，“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