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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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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二十三年,六月廿七,傍晚,暑气正盛。
整整一天的曝晒将神京朱雀门城头的青砖晒得晃白,摸上去有些烫手。虽然已经到了晚饭时候,朱雀门依然喧嚣不已,城门口赶路的百姓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然而这个忙碌平静的傍晚突然被一阵齐整的脚步声生生给打破了,所有人都停下脚,看着城门正对的朱雀大街。
几百个御林军服色的士兵列队直奔城门而来,整齐的脚步踏得青石板路都在颤栗,军士们刚毅的脸庞上泛起杀气,穿过朱雀大街的时候所有的百姓不自觉的往后退开,为煞星们让出一条路。
“即日起,神京戒严,所有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为首的百户长出列高喝,他手下的士兵跟着动手,将城门百姓驱散。
老百姓们哪里敢招惹这群军爷,呼叫着四散逃开,有些见多识广的已经在心里暗暗感叹:神京,只怕又要经历一次血雨腥风了。
只是周鼎华也没有料到,这一封锁城门,虽然城内的消息没有走漏,城外轩辕宸四十万大军入侵朔州的军报也被阻挡在外,送到周鼎华手上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上书房。
周鼎华沉默的立在窗前,看着天外那一抹流霞。半截夕阳已埋入了远山,晚照残烟浓浓的覆盖了大半个天空,如同失火的原野。火浓了,映着周鼎华的眼眸,隐约一抹红。
“皇上。”董笠在身后躬身禀报,“秦虎臣大人来报,神京十二门尽借封锁,全城戒严。牟一苇已投入大理寺大牢,由暗卫看守。另外,御林军已查封铁血卫在神京的据点三十八处,暗中捕获铁血卫的联络人员一百七十八人,全部羁押在神京府。暗卫线报,卫彰已经奉旨,正在前往拥州的路上。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待金缕衣入城,即可擒拿。”
“…………”
周鼎华没有出声,仿佛出神了一般,定定的盯着翻滚的云霞。落日余晖勾出他刚毅的轮廓,血色里隐约的憔悴,宛然间高处不胜寒。
“皇上?”董笠轻唤。
“朕离开永陵那天,夕阳也是这么美。”周鼎华低下头,陷入往事的回忆,眼眸中漾起了水一般的柔情,“那时侯他对朕说‘我要的东西,会凭自己的双手去取’,他的眼睛在那一瞬比星辰还要明亮,至今朕也忘不了。”
“皇上,国家大计,不可因私情而废。皇上比奴才更清楚这一点。”董笠面无表情,听完了周鼎华喃喃自语之后,冷静的垂首进言。
周鼎华自嘲了笑了一声,仿佛根本没听见董笠的言语:“只是朕没想到,他看中的,却是朕的江山。”
周鼎华转过身来对着董笠,强烈的矛盾与挣扎在他眉目间流转,神情显得极端复杂。
董笠惊愕不止,他见过的皇上,隐忍深沉也罢,怒发冲冠也罢,无论情绪如何,却从不影响他的决断。对敌之时,不出手则已,出手则一击必置人死地,从不见他手软犹豫过。没想到为了金缕衣,刚毅果断的帝王第一次露出这种挣扎的神色,怎能不令他惊讶担忧。
皇上对金缕衣,用情已深。
“有时候朕也在想,朕是大周的皇帝,可皇帝也是人!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因私偏废国家大事;可是身为一个男人,不能给心爱之人想要的东西,还要亲手剥夺爱人的一切,那种感觉……”
周鼎华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在心里暗叹。那种感觉痛苦不堪,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人能真正理解。
董笠却听得心惊肉跳,周鼎华是大周的君王,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更令他震惊的话还在后面。
“如果这天下是朕一人的天下该有多好,他想要,朕拱手送他便是。可惜……”
董笠突然觉得,现在的周鼎华不再是冷酷无情的铁血帝王,那眉目间的爱恋,话语中的温柔,分明仍是不解世事的痴情少年。
“他走到哪了?”周鼎华语调一挫,话锋陡转。
董笠怔了一下才答道:“已经到永昌县了,按正常的脚程,明日黄昏就当抵达洛水。”
“朕想去迎他。”周鼎华声音并不大,却像一个炸雷猛地仍在了董笠心上。
“皇上,万万不可!”董笠“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如此紧要关头,皇上应当坐镇神京,指挥大局才是,怎可孤身犯险,去会敌手!”
周鼎华盯着董笠,目光炯然,在一刹那,眉宇间浮出一种凛冽的寒气,宛若沥血的金戈般森然。
他清晰而缓慢地道:“朕自有安排,若城外生变,朕当亲手刃之。朕今日言已尽此,你下去作些准备吧。”
董笠欲再言,望见周鼎华的神色,如刀剑迫上眉睫,终究有几分心惊,摇头退下。
周鼎华蓦然回首,凝眸窗外,目光缓缓地扫过山巅晚照,眸中似是染上了悲哀的影子,极淡,一掠而过。
干燥的风吹散了他低沉的叹息:“我不去,就连最后一点美好回忆也留不下了。过了明天,缕儿定会恨我……”
天际暮色朦胧,远山外,夕阳的光辉逐渐暗淡,凝固成血的色泽。
黑夜笼罩了整个天空,周鼎华心头,慢慢涌起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无计可销。
一更天,下弦月,疏星两三点天外。
夜色深沉。
浓厚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朱雀大街上却有一阵火光飞入天际,在天边夜色里透出了一点红,仿佛是妩媚的意思。白羽清看着那片绚烂的火海,心头一阵绝望。
席卷一切的大火,毁灭了聆风楼,同时也毁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白羽清拼死逃出牟一苇府上,身上毒药不及化解,只得运功将其逼至一隅。再潜入街上时,才发现城门已经封锁,街道里都是打着火把巡逻的御林军,想要无声无息的出城,谈何容易。
由于缕衣对飞羽令也不是十分放心,所以白羽清没有在京城设飞羽令据点,此时只能求助铁血卫。他试图联络铁血卫的重要头目,走了三十七个据点,皆已被官军查封,聆风楼是最后一个。
可是聆风楼却毁于火海。
火势窜上了高达三层的房梁,桐木的梁柱烧着了,发出“毕剥”的声响,火焰跳跃着、拂扭着,宛如青蛇的舞。
许多百姓都被惊动了,却不敢出来救火,只有少许人探出头来看上一眼,见到这个阵势,不得声响,只慌张地把头缩回去。
白羽清伏在聆风楼附近一所民房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熊熊大火,知道依靠铁血卫的力量出城已成泡影,可是若不把消息告诉缕衣,缕衣只怕性命堪忧。
白羽清就是死,也不会让缕衣受一丝一毫伤害的。
所以,白羽清决定硬闯出城去。
刚刚从角落里起身,忽然外面火把通明,有人高叫:“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我家干什么!”原来是这屋子的主人,闻到外面传来很浓的血腥气,担心有朝廷的犯人躲到家里来牵连自己,赶紧出来看看。
聆风楼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主人对屋子的状况又熟悉,白羽清就算轻功超绝,依然没能逃过屋主的眼睛。
“快来人呐,有贼!”
虽然白羽清应变奇快,立即扑上去给了主人一剑,然而屋主临死前的一声高呼还是引来了巡逻的官兵。
“什么人?站住!”蓦地身后一声大喝,白羽清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也不待回头,蓦地转身,手中利刃已经毫不犹豫的没进了身后冲上来的士兵的胸膛。
其他街道上巡逻的士兵闻得这边骚动,纷纷往这边赶过来,漆黑的朱雀大街上顿时火光耀目,亮如白昼,远远望去,好似落了一地繁星,煞是好看。
然而美丽的背后是冷酷的屠杀。
白羽清施展开来,剑如疾风,扑向四围士兵,交手之际,刀剑之上火花四起,风啸雷鸣。鲜血顿时飞溅五步,在微弱火把光亮的照耀下,浸红了青石板路。
一声长长惨呼响起,又一个御林军士兵倒在了地上。放眼望去,已经有上百具新的尸体,带着温热的体温,倒在这片血水横流的空地上。
可是围攻白羽清的人不仅未少,反而越发多了起来,杀一个上来十个,里三层外三层,把白羽清围的水泄不通。
白羽清一咬牙,又一剑挥出。
染着血色的利剑无情的撕裂了对面一个士兵的皮肤,从肋骨的缝隙里狠狠刺了进去。
将剑拔出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体一阵发软。
强行提起内力之下,刚才所中之毒又发作了。比起刚才毒性发作,这次的无力感却更严重。
矫若游龙的身影逐渐凝滞,手中的剑份量变的很重,一直不断的加重,到最后,他的手居然有些提不动这柄剑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手中剑悲鸣着跌落在地上。
白羽清的心,也跟着沉入了无底深渊。
蓦地,一枚羽箭斜里飞来,“哆”地钉在对着他举起刀的一个士兵身上,擦过那人的胸膛,透心而过。
白羽清模模糊糊听见一声长啸,声震漠野。之后见到一道黑影越众而来,转眼就到眼前。
偏在此时,又是一把大刀向他劈来,白羽清毒气攻心,竟不能避闪,生生地在肋下划了一道口子,血肉翻卷,只觉得腹部刺痛,眼前一黑,便再也省不得人事。
白日已曛,又是黄昏。
落日余晖笼罩了古老的神京,朱雀门在封锁了一天一夜之后,悄然洞开。
洛水便桥,周鼎华策马而过,残阳在他背后凝结成一滴鲜艳的血,仿佛是上苍为离人落下的红泪。
马上的背影沐浴在暗红色的光芒里,无端萧索。
白羽清乔装混在跟随皇上的禁卫军队伍里,绷紧的神经几乎一触即断,直到走过朱雀门,心口的石头才终于落了下来。
现在是六月廿八日申时正,距离昨夜那场恶战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个时辰。
白羽清昏倒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山穷水尽,做梦也没有想到,干将的出现会使事情变的柳暗花明。
他醒过来时发现外面天色微明,自己身处一座干净的小屋,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体内的毒药也被化解,有个穿着黑衣的人正在不远处打坐,蒙面的巾子早扯了下来,不过那人脸孔逆着光,瞧不清楚。见他醒来,那人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他。
白羽清这才看清了那人的脸,不由愣住了,这个人,他认识。
干将。
“你为什么救我?”白羽清失了不少血,又渴了一晚上,此际声音又干又涩。可是干将的身份他心里清楚的很,身为周鼎华的近身护卫,怎么会在危急关头救了他主子的敌人。
干将倒也不隐瞒,单刀直入的问白羽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金缕衣的心腹吧。”
白羽清知道否认也没用,干脆的点头。
干将慢慢道来:“我和金缕衣做过一个交易,你可以放心,至少现在我跟你是同一阵营的。我在聆风楼见过你和金缕衣在一起,他既不防备你,想来定是极为信任你的。”
白羽清心头稍松,原来干将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有机密的消息要告诉金缕衣,可是这种时候又不方便出城,昨夜本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遇到了你。你中的是暗卫副领董笠亲自调配的毒,不过我这里有解药,已经给你服下了,你试试看,现在运功有问题么?”
白羽清依言一试,发觉体内真气运行顺畅,毒果然解了。
“既然无大碍,我就帮你混出城去,你替我把消息告诉金缕衣吧。你且附耳过来。”
………………
白羽清倒抽了一口凉气,凝眉不语,干将所言与牟一苇猜测的相差无几,恐怕不是虚言。只是……
“如此机密,你是如何知晓的?”
干将冷哼一声:“你不必怀疑,我与金缕衣交换消息已不止一次,自然做了准备。此事皇上虽谋划的机密,也未让我参与,不过我早就打通了上书房密室的墙壁,只要学过伏地听声的本事,把佩剑贴在洞口就能听到里面的对话。我没有必要对你扯谎,此事千真万确。”
白羽清不禁心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干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寅时末了,你昏迷了一夜。”
白羽清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细长的眉毛纠成了一团:“糟了,缕衣傍晚就到神京了,我现在还没出城,只怕是迟了。”
干将沉着脸一摆手:“无妨。皇上今天会亲自出城去迎金缕衣,我和董笠都跟着去,另外还会有三百禁卫军跟随。到时候你易下容,我会安排你混在禁卫军中间出城的。出城之后你设法离开禁卫军队伍,快马去截住金缕衣就是。”
白羽清想了想,这个办法确实可行,于是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在苦苦捱过将近五个时辰之后,白羽清终于安全的通过了城门,望着周鼎华策马在前的身影,心头急的恨不能插翅飞到缕衣身边。脚下加快,暗暗后退,不动声色的落在了队伍后面。
干将骑着马略过白羽清身边,白羽清听见他低声的嘱托:“快走吧,见到金缕衣转告他,事成之后,不要忘记他答应我的条件!”
白羽清微一颔首,身影一闪不见。
洛水滚滚东逝,烟霞缱绻,半轮红日在波涛之上浮动,使得清瑟的江水弥漫出一丝血红。
落日熔金,薄暮暝暝,周鼎华牵着马站在洛水岸边,看着远处烟尘滚滚,视野尽头出现一队车马,他眼中掠过一抹哀切的神色,极浓。
天边一片胭脂色,染的缕衣面上也有几分清艳的绯,缕衣远远的下了马,却没立即走近,只那么望着周鼎华。
四目交接,视线彼此胶着,相顾无言。
静立的身影被残阳凝固,在河岸边拖曳出一道深深的影,水气渺渺,红日夕沉,四野里泛上一层薄雾,那一幕烟华,铭刻进两人心底。
缕衣似乎想要笑,可是扯了一下嘴角,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只遥遥跪下,向周鼎华行了君臣之礼。
“皇上亲临,臣惶恐!”
说这话的时候,缕衣的头一直垂着,看不到表情。
周鼎华忽然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拽起缕衣,紧紧拥住。
力道大的几乎让缕衣窒息。
缕衣轻轻伸出手,也环抱住了周鼎华。
不知是谁先主动,也不知是怎么爆发的,他们什么都顾不上,彼此死命纠缠在一起,恨不能把对方拆吃入腹,和着血一口一口吞掉,永远无法背离。
狂热的爱情曾经熊熊燃烧,经年岁月都被焚成了灰,心中千般爱恨交错,无计消遣,痛了又恨了终究只是爱着对方,恨臻极致,爱臻极致,似乎也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表达。
波光潋滟的水面倒映出相拥的身影,仿佛是两人流不出的眼泪,黯然消魂,一直到太阳落下,夜色翻滚著直压下来。
周鼎华的疯狂似乎是急于证明什么,又似乎只是绝望的宣泄。
以前总以为经年不变的温柔眷恋可以让他爱上自己,可是现在才发现,一切只是徒然。
缕儿啊缕儿,该拿你怎么办,该拿你怎么办啊……
痛苦在他心底蔓延,在这一刻溺毙了所有的理智,哪怕扯着怀里的人一起堕落黄泉,万劫不复,只要还可以伴着他,拥着他,周鼎华就不后悔。
周鼎华却不知道,他痛苦的悲鸣,掩盖了缕衣心头微弱的悲泣。
缕衣紧紧闭着眼睛,抱住周鼎华脖颈的手在轻颤,他的指甲里藏了好几种剧毒,只要一弹指,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可是,为什么下不去手呢!
明明知道这个人根本不曾顾及什么情分,甚至他是不是真的爱自己也已经模糊了,可自己竟然还是下不了决心。
缕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本来想置身事外的,本来想利用周鼎华的感情的,甚至本来是恨着他的,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心软开始犹豫了呢?
或者,在恨着他的同时,已经对他投注了太多的感情吧。
如果这是他们的命,那么,已经注定了绝望和悲哀。
他们逃不掉,便只有舍生忘死。
心中无法抑制地泛上疼痛和悲哀,也罢,若就这样杀了他,周鼎华英雄一世,未免死的太窝囊。还是来日疆场,各显神通,一决雌雄!
周鼎华牢牢锁住怀中人,苦涩的呢喃:“若我不是君王,若天下为我一人所有……该多好……该多好……”
若是那样,就不必为了江山社稷,亲手推开心爱的人了吧……
缕衣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款款扫过周鼎华的脸,有种别样的妩媚,冷得像冰石,却也朦胧得像春雾,他浅浅的笑了,伸出一只手温柔的抚摸着周鼎华的脸,慢慢的说着:“可惜……不是……可惜啊……”
夜色方浓,看不见来路,也望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