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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玉鞍初跨柳腰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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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无颜直起身来,端详了阿萱一眼,躬身道:“姑娘妆容已成,一日内无论汗浸水湿,均不会脱落。一日之后,草民会再来为姑娘修饰,务求浑然天成。”阿萱忍不住叫道:“青神医!”
青无颜将身躬得更低一些,应道:“姑娘有何吩咐?”
阿萱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到青无颜脸上,道:“没什么,我只觉得青神医十分眼熟。”
青无颜微微一笑,道:“姑娘,世上众生,都是这样一张脸。看得久了,自然人人都看得眼熟。”
阿萱一颗心落了下去,含笑道:“多谢神医指教。”
心中已经明白,如青无颜这样的老江湖,看破世情,是轻易不会泄露自己身份了。
青无颜退下后,自有宫中侍女上前来,向阿萱道:“我是夫人近婢,名叫樱桃。姑娘请随我去寝处。夫人说了,姑娘你以后在宫中的名字,就叫做红栀。”
阿萱见她眉眼秀长,年岁尚轻,说的虽是汴京官话,却听得出尚有几分蜀音,心道:“莫非花蕊夫人这里的侍女,都是旧时蜀宫中带来的?难怪她说我是她的旧婢,那大宋皇帝便没有再问下去呢。”因想起卫少白当初在江上舟中所言,知道红栀子便是芙蓉的别称,答道:“是,红栀听命。”
那侍女樱桃当先引路,把阿萱带到后殿一处阁子前面,示意道:“那里便是你的寝处。”又指了指右侧的殿堂,道:“那边香火你顺便照看着,可不要熄了,不然夫人看见便要责骂。”
阿萱侧头看了一眼,帐幔之间,隐约可见殿中灯火通明,问道:“姐姐,这是什么地方?”樱桃听她也是蜀音,不禁一喜,道:“你也是蜀人么?难怪夫人带你过来。那殿中么,供的是送子张仙。”
阿萱奇道:“送子张仙?怎的没听说过这位神仙?”那侍女道:“总之也是一位大有道行的神仙罢了,天庭中神仙那么多,你怎可能个个都听说过?”她递过来一套衣服,道:“明早夫人要去看击鞠之戏,你记得把这个换上。”
阿萱接过那衣服,道了声谢,便进入阁中。
阁子不大,但床榻精洁,连妆台上一应脂粉也都齐全。阿萱将衣服放在床上,四下转转,忽见阁后一道纱幔,拉开看时,竟然是一池热气腾腾的清水。料想是从那小摩诃池的温泉引接过来的,不禁大喜。
她连日奔波,如今自然要好好洗浴一番。洗了片刻,池水渐渐变浊,但随即又缓缓变清。阿萱仔细查看,才发现这池中钻有进出水的圆孔,污水流出,清水流入,周而复始,能保持水质新鲜。不禁想道:“这大宋皇帝对花蕊夫人真是极好,便是下人住的一处小小阁子,都设置得如此精巧。”及至从池中穿衣出来,回头看时,又是一池极清的水波了。
她擦干头发,绾在脑后,忽听外面有说话声隐约传来,中有一人话音浑厚,似曾熟悉。
她心中一动,转身拿了一柱香,悄悄走出去。
殿堂烛火灭了几枝,殿内已不象先前那样通明如昼。有暗黑的帐幔影子投下地面,形状扭曲而阴郁。
有两个人站在殿中,一人略高,背影伟岸挺拔,便是在烛火微光中看上去,也自有一种慑人气度。另一人躬腰背弯,已经上了年纪,说话也怪声怪气的,显然是个宫宦:“露浓霜重,官家金尊贵体,不宜长在此逗留。既然是看过了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奏章……”
阿萱微微一惊:“难怪听起来耳熟,原来是大宋皇帝。咦,他今晚竟没有在此处歇息,听起来倒仿佛是忙中偷闲过来,对花蕊夫人,可当真宠爱得紧哪。”
赵匡胤沉吟半晌,并不应那宫宦的话语,反倒叹了一口气,说道:“王福儿,自打当年世宗将你赐给了朕,这些年一直相随左右,在朕心里,并不拿你当奴才看待,倒象是亲人一些。”
那名叫王福儿的宫宦慌忙拜下身去,道:“官家厚德,老奴感铭五内。只恨自己是个阉人,不能为官家分忧解难、上阵辟疆啊!”说到最后,话音中带有几分哽咽。
赵匡胤又长叹一声,道:“朕的心思,也只能跟你说上一两分了。咳,想当初多少兄弟一起,提刀跃马,冲锋陷阵,何等意气风发,何等豪情壮志!如今朕做了皇帝,身边倒孤零零的,没有人敢靠近,连颗真心也得不到。”王福儿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唯有赵匡胤的声音,在殿堂里幽幽的回响,透着些许寂清:“福儿,你说,这画像上的人,当真是张仙么?”
阿萱好奇心起,探头向外看去,鬓发沙沙,已擦上了一旁垂下的帷幕。
不料赵匡胤颇为惊警,这些微轻响都瞒不过他耳朵,陡然转头,喝道:“谁在外面?”
阿萱一惊,硬着头皮出去,行礼道:“参见官家,婢子红栀,是奉夫人令来上夜香的。”
耳边只听赵匡胤道:“起来吧。”话语温和,并无愠意。
阿萱抬起头来,不禁在心里微震,暗道:“好一个人物!”
她历经江湖与宫庭,所见之人,不是皇室贵族,便是草莽豪杰,无不是出类拔萃。唯有眼前的男子,似乎与所见之人都有所不同。长眉如剑,目光炯然,仿佛昔年奔驰沙场的杀伐英气,都隐藏在那刀刻般端正的眉眼间,并没有随着他的年岁而老去。
他淡淡看了阿萱一眼,那无形目光之中,蓦有神采一现,便如千钧重压,使得阿萱头皮一紧,竟不由得要低下头来。
她屈膝又行一礼,站起身来。此处殿堂并不算阔大,但布置清雅。遍插十数枝镏金双莲烛台,烛火高烧。壁上挂有两幅书画,一旁兽首里吐出袅袅异香。若不是正面神龛上的画像,只怕说是一处闲雅书轩,倒更象几分。
阿萱定一定神,举起手中香束,走上前去,换了供桌上半灭的残香。
趁此空隙,她看了一眼神像:画中竟然是一个极美貌的男子,虽做道装打扮,却是冠袍风流、华丽非凡。更兼面如敷粉,凤眼斜挑,三分清逸之中,倒有七分倜傥贵气。
她低头想道:“这画像有几分面熟呢。”只是回想生平所见男子,便是阿保疆那般阴柔美貌,也没有这男子的一段秾丽天成。
赵匡胤看着她上香,道:“你家夫人每晚都要你们来上香么?”
阿萱垂头应道:“是。”
赵匡胤凝神看那画像,道:“这画上张仙,是什么神仙?”
阿萱心中有些古怪,含糊道:“这个……啊,这是我们蜀地的一位道士,”她脑筋转得极快,也流利地编下去:“姓张。幼学道术,后来终于有一天得道成仙,据说蜀地有一户人家,积德行善,就是没有子息。有一晚那家的主母做了个梦,梦见有一位美貌的道长说,奉天庭之命,要送一子给他。后来果然妾生了个儿子,所以蜀地的百姓都很信奉呢。”
一边忖道:“这种传说编得不算离谱,就算他问到花蕊夫人,只怕也偏差不到哪里去吧?”
王福儿在一旁笑道:“夫人是要为官家生个龙子呢,官家想想,夫人的心意可有多真。”
赵匡胤不置与否,道:“朕知道。”他看了阿萱一眼,道:“你说你叫什么?红……”
阿萱心头怦怦乱跳,唯恐他再问下去露了马脚,察知自己便是今日被带进宫来的女子,答道:“夫人叫婢子红栀。也是芙蓉花的别称。”
幸得赵匡胤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他又看了一眼张仙画像,那王福儿却在旁劝道:“官家别在这里久待了,这样冷的天气,殿中又没有火龙,要是冻着了,可叫老奴是个死罪呢!”
赵匡胤点头道:“摆驾回去罢。”
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到殿门口,却又回头向阿萱道:“我方才看神龛上的幔子,有些被烟火熏旧了。明日你打发人到库房领新的来换上,嗯,也不用特地告诉夫人。”
言毕带着王福儿,出门去了。
阿萱送出门来,但见外面只站了几名侍从,见他出来,便拥上舆驾,一行灯火迤逦向前去了,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夜好睡。
晨曦方露,阿萱便被叽叽喳喳的声音惊醒。她一跃而起,步出阁来,迎面阳光耀眼,庭中树木受温泉地气,尚是枝叶繁盛,宛若春绿。檐下还开满了一种红红白白的花朵,大如拳头,层叠交错,颇为娇美动人。
有几个宫中侍女正在庭中说说笑笑,闹作一团。
那芙蓉和樱桃也在其中,却跟那些侍女一样装束:翻领对襟、窄袖短襦,袖口领沿都镶有华美的锦边,足蹬锦靴,越显得亭亭玉立,清爽俏丽。
芙蓉对阿萱一笑,樱桃也看见了她,唤道:“红栀!你还不去换了衣裳?”
阿萱陡然想起昨日她给的衣服,忙应了一声,急急回屋漱洗,打开来看时,竟是衣履齐全,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们给自己的竟也是那套奇怪的装束,与宫中长衫披帛的样式大相径庭,却也不是百姓常着的短衣,但穿上后身子活动轻便,十分舒适。
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心中十分好奇。有粗使侍女送了早点来,她胡乱用些,忽听门外众女一齐唤道:“夫人来了!”
阿萱疾步出去,果然看见一辆新鸾车停在檐下,黑压压的一片侍卫垂手肃立。花蕊夫人手扶一个侍女肩头,正要上车。她也换了这种奇怪装束,头上却还蒙有长长的障纱。
阿萱是第一次在这明媚的阳光底下,见着这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美人。
看不清她的面目,唯见在那装束的衬托下,越显得她腰如新柳,正拂微风。那一段袅袅婷婷的姿态,便是平地而行,都有洛神凌波的轻盈。回想前晚夜色之中,她那样柔弱忧伤、悲哀冷漠的模样,仿佛是幽夜女神,令人不敢亲近。然而在这满园春色之中,她却如此明艳,仿佛从她的周身上下,正释放出一种异常柔和的光芒,令人的目光不得不被吸引过去。
阿萱走上前去,行礼道:“夫人。”
花蕊夫人的两道目光,隔着障纱在她的脸上转了几转,点头道:“很好。”也不知是说的阿萱,还是夸赞青无颜的手段。
花蕊夫人却再没有跟她说话,倒是上了鸾车,侍女为她垂下鸾车的纱帷,只听她吩咐道:“去大明殿罢,官家一定等得急了。”
芙蓉答应一声,又向阿萱招了招手,低声道:“你随我们前去,我们这是参加宫中的击鞠之戏,你初来不要作声,凡事有我。”
车声辘辘,两边春色悦目,繁花似锦。车向前行,仿佛身处郊野草木中一般。花蕊夫人突然在车内长叹一声,低低吟了几句。阿萱修息内功,耳目灵敏,已隐约听见,仿佛是:“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
她再想听几句,花蕊夫人却只吟到此处,车中便再无声息。
宋宫宽阔雄浑,虽不及南唐宫中精致华美,却也占地颇广。阿萱随众走了约一柱香时间,只在一处高大宫殿前停了下来。
此处并无花草,几株老树也被砍了半截,枝叶凋尽,颇显严冬节令。殿上高悬匾额道:“大明殿”。两旁站满禁卫,旗甲鲜明,还有十多名彩衣宫宦垂手而立。
花蕊夫人被扶下鸾车,候在殿前的几名彩衣宫宦慌忙迎上来,谄媚道:“夫人可算来了,官家已问起好几次呢!赶着让奴才们在外边候着,专为等夫人进去才开赛哪!”
花蕊夫人笑了一声,道:“大冷的天,也让你们辛苦了。”一面看了眼芙蓉,芙蓉连忙上前,将一只小锦袋塞到为首宫宦手里,道:“天冷,稍后吃杯热酒,搪搪寒气。”
那群宫宦眉开眼笑,连连道谢。花蕊夫人似是无意问了句:“来了些什么人?”
那为首宫宦忙道:“来了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北平王郑恩、汉南王钱俶、同平章事高怀德、陇西郡公李煜……”阿萱听到最后二字时,不由得周身一震!
李煜!
一种酸楚莫名的情绪,蓦地涌上心头。
陇西郡公。这样一个模糊的封号,是那亡国之君的最后归宿么?他那殷殷的嘱托,仿佛又回响在她的耳边;南唐宝库,那神秘丰厚的宝藏,可是她……竟然有短暂的忘动,或许是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穿越殿庑长廊,眼前竟是一片极阔空地,铺有松软细沙。鼓声隆隆,有几骑正在沙地上奔骋穿越,马上骑士飞跃侧翻,做出种种眼花缭乱的动作来,引起采声一片。
正面高台之上,张有黄罗大伞,伞下一人头戴平天冠,身着衮青服。阿萱隔得远远的,唯见他冠上珠毓冕板,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辉。
他是那样天神般的威仪,在一瞬间几乎让所有人都有一种错觉:他确是天命所归、苍天所向的人中龙凤,将要以扭转乾坤的手段,统一这苍穹大地,扑灭那战火连绵。
然而他却猛地站起身来,向着这边张望。
纵然相隔甚远,但阿萱知道,他眼中所有的热切与企盼,不过是为了那个女子。
那女子穿越人群,径直向他走去。
她腰如新柳,步若凌波。短襦锦衣是她迎战世界的盔甲,蒙面障纱是她最后残存的尊严,她格格一笑,浑不觉全场上千人的目光,都在那一刹那投了过来;她仪态万方,浑不似亡国的妾妇,倒是最尊贵的女皇:“臣妾花蕊,谨领旗下击鞠女队,与‘虎贲队’一绝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