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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玉鞍初跨柳腰柔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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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从身后侍女身中接过一物,突然扬臂高举,用力一挥!一面红锦织就的大旗呼啦一声,迎风飘展开去,现出旗上三个金线绣就的大字:“凤翔队”!
四周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惊叹声,赵匡胤身边一人腾身站起,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官家为龙,皇后为凤。你不过是后宫一个小小的妃妾,竟然就敢用上‘凤翔’二字!”
那男子服饰华贵,年岁尚青,双眉浓黑如剑,目光清冷,隐有阴鸷之气。
芙蓉一怔,手握旗竿,不知如何是好。
赵匡胤皱皱眉头,道:“本是戏耍,秦王何需在意呢?”
花蕊夫人膝下微屈,向那男子行礼,但腰板却挺得笔直:“启禀秦王,臣妾愚鲁,原以为只有‘凤翔’二字,方与‘虎贲’相配。却不曾想过连击鞠这种游戏,也是要讲究配与不配的。”
阿萱心中突然想起来,不由得一凛:“这男子原来是赵匡胤之弟,秦王赵延美!”但见花蕊夫人下颌微抬,声音仍旧娇柔有如春风,拂得周边所有人的心一阵阵发痒:“既如此,臣妾就改个名字吧。嗯,”她转身扫了服饰鲜明的众侍女一眼,喝道:“樱桃!把这旗上的字改了!”
樱桃脆应一声,足尖陡点,竟然凌空跃起,轻捷地跃上那根旗杆!
围观众人中,多有宋人武将出身的,见樱桃小小一个女子,竟有如此高明的轻功,此时不由得喝采起来:“好轻功!”
樱桃一手握竿稳住身子,足尖屈盘,另一手伸到髻上,已拔下一根细长金簪!遥见她手腕疾挥,那旗上金字原是丝线所绣,随簪尖不断挑落,瞬间那个“凤”字中间的“鸟”(请原谅我打不出繁体字)形便已消失,空留一个“几”字。
赵延美眉梢一动,喝道:“禁卫何在?何让妖妃在御前撒野?”
但闻有人答应一声,身如飞鸟,已经飞向旗竿!那人身着铁甲,但那铁甲又与军甲不同,只前胸、双肩、胁下有几片玄黑铁片相饰,其余皆是由皮革制成,模样英武,制作极是精良。
花蕊夫人嘴角微含冷笑,轻声道:“啊,这不是与‘万箭营’齐名的‘铁甲卫’么?哼,天子卫队,好了不起,竟来对付一个丫头!”
阿萱陡然想起,当初在神女峰上,宋人的“万箭营”万箭齐发,生生将春十一娘身前空地,化为森然箭林的往事。心中暗想道:“原来是铁甲卫!”
忽然眼前旗面挥动,宛若红霞扑面而来!却是芙蓉见事不妙,挥舞大旗,
她样子虽然娇怯,身手着实不弱。那旗竿纵然不重,竿上却附着一个活人,但经她挥舞开来,却是呼呼生风、法度森严,不亚于丈二银枪。旗竿头上原也镶有尖尖的金属头,有如利器,反向那铁甲人剌去!
铁甲人翻身腾跃,错眼闪开来势,轻喝一声,沉肩错腰,足尖只是轻轻一踢,反而借力扑上旗竿!眼见那人身形矫捷,手足轻如蜻蜓点水,已嗖嗖地攀援上去,离樱桃不过三尺来许距离。
樱桃却不为所动,随着旗竿起伏,身子却犹自稳稳如长在竿上!她手腕疾挑,眼见得那个“翔”字上的金线不断扯落。
铁甲人喝道:“兀那女子,竟敢在御前无礼,还不下去?!”挥手便来揪抓,总算他忌讳男女之别,这一抓只是抓向她的衣领,却也疾如闪电、大有名家风范。
樱桃突然回过头来,向他粲然一笑,右掌中金光闪动,竟是那根长簪剌了过来!
那人“嘿”地笑了一声,竟不用兵器,手臂翻起,便如闪电一般,已扣住了樱桃手腕!樱桃咬牙一挣,却觉腕上如有铁箍,挣脱不得!
她眼珠一转,双足蓦地盘紧旗竿,左手放开旗竿,只在右腕上轻轻一拍!那人只觉一股潜力自她腕中涌来,手掌微震,不禁力道一松!
“嗖”!樱桃的长簪脱手飞出,直剌那人左眼!
那人不料她反应如此迅捷,急切中仰面后避,额上一凉,却是那长簪贴皮掠过,带起一丝血痕!樱桃缩手回去,沿着旗竿溜了下来,叫道:“姐姐,该你啦!”
芙蓉将旗竿往她手中一丢,格格笑道:“樱桃,让姐姐来绣吧!”
手只一搭竿身,人已飞速而上,竟比樱桃还要敏捷三分!
那人回过神来,原是不将这两个小小侍女看在眼里,此时也不由得恼羞成怒,挥掌下击!
轰!芙蓉一手搭竿,整个身子却轻飘飘地跃避开去,悬空旋转,衣裙层层翻起,宛若飞仙。强大的掌力所到之处,激起地面沙土,蓬然扬起!
阿萱情急,几乎要叫出声来,想道:“赵匡胤如此宠爱花蕊,怎么也不出声制止?”
忽听花蕊夫人哼了一声,道:“原来所谓男儿竟是如此!”她口中嗔怪,如水眸光却停驻在赵匡胤身上,对方眉间颇有怒意,颇有询问之色,但她却微微摇了摇头。
阿萱看在眼里,心中讶异:“莫非她这两名侍女,她丝毫不曾担心?”
铁甲人挥掌再击,芙蓉身在空中,不闪不避,挥掌而上!
“砰”!两人对了一掌,芙蓉身形被弹飞开去,但她灵如云雀,只轻巧地在空中一个翻转,反而升上竿头!
铁甲人突然惨呼一声,摊开掌心,叫道:“你你这妖女使诈!竟然暗中伤人!”
芙蓉手中银光闪动,带动细细金线一缕,在旗面轻剌不停。闻言笑道:“以计取人,算不得使诈!”
众人眼尖的,已经看清那人掌上一道细细血痕留了下来——原来早被芙蓉掌中暗藏的银针剌伤!
那人一咬牙,飞腿踢去!芙蓉仿佛背后生有眼睛,身形凌空一个旋转,躲开来势,手中丝线仍然与旗面红锦相连,竟不曾因此损伤半毫。
她以足盘竿,轻叱一声:“着!”
左手挥处,竟然又多出一根银针,针上犹带丝线,直向那人剌去!
那人吃过她这银针苦头,侧身闪躲。
芙蓉右手起落不停,犹自在旗面剌绣,左手却牵动丝线,那银针不断上下,灵捷跳动,竟仿佛无数银针暗器,逼得那铁甲人连连后退。铁甲人徒手无法近身,况且对方也不过一簪一针而已,严格来说都不算是兵器,自己自然也耻于对女子动用刀枪,一时尴尬异常。
芙蓉突然格格一笑,道:“大功靠成!”
她银牙一咬,那缕金线凌空而断。旋即只见她身形飘动,也不管那人,径直从竿顶跃下,从樱桃手中接过旗竿,当空一挥,笑道:“这位铁甲卫大人,我都下来了,你还要学猴儿在竿头耍着玩么?”
铁甲人满面躁红,只得也跃下竿来。一时握紧双拳,却不知是否应该上前寻她晦气。却听她朗声道:“各位看清!秦王说我们女子不配用‘凤翔’二字,且看这旗上二字,我们也还配得么?”
众侍女齐声喝道:“风羽队!”
众人睁大眼睛,果见旗帜猎猎,迎风飘舞。大红锦面之上,新绣补上去的金线字迹异常清晰:“风羽队”!
花蕊夫人拍掌笑道:“好!好!焉知为凤方翱翔?但借风力化羽裳!风羽队三字,秦王可还有指教么?”
赵延美瞪眼喝道:“你这妖妃!你……”赵匡胤沉声道:“凤翔二字犯忌,花蕊改了也就罢了。秦王堂堂□□贵胄,何须与妇人纠缠不休?且住罢,不要扫了大家的兴头。”又温言道:“花蕊,风羽二字极好,有仙气,朕看就用这个名字罢。你且不要急,稍后朕自然会命朕的马球队与你的一决雌雄!”他旁边突然有人低笑一声,又低低与他说了几句什么。但因为赵匡胤端坐之处略高,那人又被他身形所挡,一时也未看清是何样的贵人,但料想必然是与赵延美同辈相应身份之人。
赵延美狠狠瞪了花蕊夫人一眼,复又坐下。那铁甲人原是铁甲卫队中人,此时也只得讪讪退下。倒是花蕊夫人娉娉婷婷地走到赵匡胤下首长案旁,阿萱等人也随着过去。早有侍女为她铺上锦缎坐褥,又奉上飘满花瓣的清水,供她净手。
花蕊夫人方才将手在水中洗净,又有人送上雪白丝巾替她拭干。这马场旁边,除了这中侍女之外,原本没有什么宫眷,偏她来了之后,这一番做作派头,顿时将全场都压了下去。人人只盯着她那玉一般清凉莹白的手指,但见十指纤纤,握着一方雪白丝巾,一时竟分不出哪是丝巾,哪是她的肌肤。唯见十片指甲衬在那雪白颜色上,越显淡红粉润,竟是宛若花瓣一般。也不知有多少人按捺不住,正在大咽口水。
阿萱心中疑惑:“我与花蕊夫人相识日短,但也觉她心机深沉,行事作风往往大出人意料之外。以她聪颖才智,难道不知在这后宫之中要韬光养晦?却如此趾高气扬,偏又惹出秦王这样一个大敌来!”
但看花蕊夫人时,却是若无其事,此时丝巾丢在一边,手中重又捧了一盏香茶,茶香四溢倒还罢了,那茶盏竟是琉璃,晶莹剔透,一看便知是极贵重的宝物。
嗵嗵嗵!
三声鼓响,但闻一阵马蹄声起,却是一队骑士奔进场来,毛色光滑、蹄大如碗,清一色的上好良驹。马头上勒有纯银辔头,中间插有一根长长红色长羽,在风中飘拂不定,越显得俊美悦目。
骑士着玄黑紧身衣,足蹬皮靴,看上去英姿勃勃。阿萱不曾见过马球,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但见他们每人肩上都扛着一根木棒,大约是击球竿,竿身光滑,竿头呈偃月形,颇为奇特。
当前一个骑士手中握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木球,打磨得锃光闪亮,涂满彩绘朱漆,远望已觉得相当醒目。他们催马前行,绕场飞奔,一路挥舞击球竿,在马背上做着各种眼花缭乱的动作,显然骑术精良。
赵匡胤呵呵大笑,斜了花蕊夫人一眼,大声道:“看朕的虎贲队!真是一群猛虎般的儿郎啊!”
花蕊夫人掩口失笑,却假装没有听见。
只听赵匡胤身边一人道:“素闻陇西郡公昔日在南唐国中的时候,也热衷击鞠之戏?”
那人声音清亮,虽不及赵匡胤沉稳有力,却也隐有威势。阿萱听在耳中,微微一怔:“这人声音,倒象在哪里听过一般。”一边心中大大一跳:“呀!他说的是李煜!可是这些端坐席后的贵人中,并没有见着李煜的影子呀!”
下首挤坐的人群之中,有一个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结巴道:“卑下……卑下不敢。”声音低微如丝,不仔细听来,简直难以辨清。
阿萱但觉一股酸热之气从胸中涌起,刹那之间,差点有眼泪掉落出来。
身为陇西郡公,他倒也穿着一领缂丝紫鸾朝服、腰间饰以绣金鱼袋。但那领缂袍却略显弊旧,连袖口肘弯,都有了微微的发白。他面色青黄,瞳仁有些发木,早失去了当初风流潇洒的气韵,竟仿佛已老了十年。
亡国之君,寒酸如此。非但没有显赫的席位,便连从人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人,难怪阿萱先前瞧不见他。
那人笑道:“郡公何需讳言呢?当初本王前去南唐,可是亲眼目睹人间繁华之最、世间温柔之乡的滋味呀。”
李煜咬了咬牙,脸色更显苍白,低声道:“晋王殿下当时白龙鱼服,卑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海涵。”
阿萱一惊:“晋王?他就是那以骁勇谋略著称的晋王赵光义?哎呀,那岂不是无名这孩子的爹爹?只是这声音,怎的听起来越来越是熟悉?”
一时想到无名那可爱模样,心中一阵激动,恨不得抓来这晋王帮忙,要与无名相见才好。
赵光义大笑道:“无妨!今日郡公已至我大宋,过去种种,咱们自然是不必提了。只是向来听说南唐国中的击鞠之戏,多有高手。不如先来与官家的虎贲队热热身,权当博今日各位贵客一粲,郡公以为如何?”
李煜猛地抬起头来,道:“卑下只带宫眷入京,过去纵有击鞠高手,也是烟消云散各奔前程去了,却哪里还有什么人来热身?”
赵光义一指他身后,道:“郡公,你说身边没有击鞠的高手,那这位是谁?”他声音陡转凌厉:“堂堂的郎靖郎大人,听说曾为前南唐宫中所有侍卫的教头,又颇精击鞠之戏,难道郡公心疼郎大人出来献技,竟连官家也顾不得了么?”
他咄咄逼人,李煜一惊,脸色更是苍白如纸,道:“这这……”
从他身后走出一人,从容道:“既蒙晋王差遣,郡公不如就让小人献丑如何?”那人青衫小帽,显然是寻常仆役打扮,然后那样一种峻然玉树般的风采,却绝非仆役之流所能企及。他虽消瘦许多,但阿萱仍是一眼认了出来:此人果然正是郎靖!
李煜哀声道:“郎总管……”郎靖向他微一点头,坦然平视高台之上的赵光义,道:“郎靖奉晋王令,但不知与哪些勇士并成一队,有幸与虎贲队的儿郎切蹉?”
赵光义摇摇头道:“昔日南唐高手,唯有你一人在此。自然也是你一人出战,与虎贲队相互切蹉了!”
人群中掠过一阵不安的嗡嗡声,阿萱也在心中恼怒,暗道:“这不是消遣人么?”
郎靖脸色不变,淡然道:“幸何如之。请问卑下的马匹何在?”
赵光义含笑道:“这是我大宋的疆域,哪有前南唐的马匹?”
人群中嗡嗡声比先前更大,阿萱听到此处,心中已是雪亮:这赵光义是杀鸡儆猴,存心当着这许多人,灭李煜威风,伤南唐尊严。
花蕊夫人叹了一口气,向芙蓉道:“素闻这郎靖为人清正,自随李煜入宋后,不管多少人来劝他入仕,他都不肯,只在李煜身边做个掌管衣帽的随从。如此不识时务,今日岂有不找上他的缘故?”
芙蓉低声道:“故国遗臣,自然招宋人的忌讳。只是这些虎贲队的儿郎本是出身‘铁甲卫’,个个武艺精良,足有十四人之众。这郎大人再是英雄,也只有一人,却连马匹都没有,明显是大大的吃亏。稍后当真交起手来,被虎贲队的人借故击毙当场,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婢子,一定当场拒绝,难道他还能当众把我给杀了?”
话声未落,只听郎靖安然道:“卑下遵奉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