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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观音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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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谢襄?”
含糊的声音在官寇耳边响起,官寇下意识低头,那男孩披着谢襄留下的狐氅蹲在他旁边的佛像阴影里。
缓过两口气的敖什听见这孩子的声音又叫嚣起来,“他妈的!都是因为你!老子挨了三十棍!”
可他只有喊得份了,他被打的最厉害,屁股开花皮开肉绽的不能挪动。
男孩蹲在那儿半天,在自己的麻布衣服里翻腾,将一个白瓷瓶扔到他脸上,“少他妈鬼叫!烦死了。”
敖什看了官寇一眼,打开一看,里面是军中常用的金疮药,“哎,哪来的,你还有这个?”
男孩不答,只骂,“用还堵不上你的嘴!”
两人吵个没完,官寇劈手夺了拿药,瞧眼已见瓶底,他回头迟疑的看了眼男孩还在陂着的右腿,犹豫问,“小兄弟,你那腿...”
男孩缩着身子背对着他们,“我没事,反正也快没了,治我的腿是治不好了,全当我积德行善了。”
话说到这儿,官寇也不再矫情,将药倒了一点敷在敖什伤口上,这年头若是真的发了高热,才是真的会死人的。
待官寇照料好其他将士,天色已然黑透下来,男孩在远离众人的地方蜷缩着,官寇想了想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久到官寇以为他不会回应,男孩才悠悠回道,“卷尔。”
佘口寺愿本不是个香火旺盛的寺庙,因着战事吃紧来上香的百姓才愈发人多。寺庙里的佛像多年久失修,在夜里显得尤为阴森。
官寇不知从哪摸出根烛火,点燃了一堆枯草取暖,他叼着草梗,时不时看向那缩在大氅里抱团取暖的孩子。
卷尔?野菜野草的名字。
哪个爹娘竟起这样的名字,当真是人命如草芥,想着想着官寇便随手又将一件破棉絮的大衣扔在了男孩的脚边。
男孩瑟缩了下回头,披着谢襄留下的狐氅蹲在他旁边的佛像阴影里,眼睛水灵灵的泛着光。
“不冷么,过来烤烤火。”官寇拨了拨噼啪燃起的火星子,对卷尔说。
那团摊了很久的麻袋终于缩了缩身子,蹑手蹑脚的拖着那右腿坐了过来,缓缓伸出冻的僵直的手。
官寇从那堆木屑中翻出一小块番薯,用树枝推到他脚下,“你的腿?”
卷尔低着头拣过番薯,用狐裘掩了自己的右腿,“铜陵守军叛变,逃命的路上中了一箭。”
官寇闻声又看了他一眼,“那不是快一个月了?”
“没事,还死不了,啥人啥命。”卷尔囫囵吞枣般咽下半个红薯,在自己衣服上抹了两下,问道,“你们是要走了么?”
官寇看着他,递上了一个袋馕,“嗯,朝廷要反攻,缺人手。”
卷尔接过水袋,然后仰头咕噜噜的喝掉半袋,他抹了下嘴角,“那我...能跟你们走么。”
“你?”官寇迟疑了一声,“你十六岁?还未及冠吧?”
卷尔闻言笑起来,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若是等我及冠,怕是要截肢了。”
官寇看着卷尔的发顶,他明白他的意思,是想去队伍里混点药,“可当兵可是个苦差事,也许会死。”
“也许会死?”卷尔闻言轻笑一声,“官寇大哥你知道这城周边的野菜都被绝地三尺了么?你知道为什么满城的乞丐都在往佘口寺奔么?”
微弱的火光星星点点的在他的黑眸中闪动,他轻轻说道,“那是因为只有你们还吃的上窝头,有药、有饭,能活一天算一天,在这年头就是神仙日子了。”
官寇盯着男孩的脸颊,始终未说话,他将那袋水囊收起,轻声叹了口气,“里面那些人的蒙汗药是你下的吧?”
卷尔听到这话微微抬头,将那半截子烧成碳色的木棍扔进火堆里,火忽的又烧起来,寒风把掩蔽着的木门骤然吹开,有片片雪花飘了进来,他轻笑,“是我,那又怎样。”
“你说你来佘口寺是找吃食的,但你身上却有黑市一两银子难买的蒙汗药,况且你身手不错,要不是人多,我想敖什是打不过的,所以,你究竟是谁呢?”
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官寇咄咄逼人的话,卷尔觉得他半个身子都冷的发木。
他盯着那炭火发了阵楞,然后挪了挪身子,将右腿的裤脚挽了上来,
那伤口官寇只瞧一眼,便知道在流脓溃烂,外翻着血肉像是路摊放了几个月的烂猪肉。
舌尖滚了滚便开始后悔,恨不能把刚才的咄咄逼人咽回肚子里去。
“我这腿不是一两银子治得好的。我需要大夫,需要挖掉这些溃烂,需要更多。”
男孩说着说着低下了头,不再看他。
别看官寇长得五大三粗的,他其实是个心肠极软的人,他如此追问只是佘口寺的乞丐中并不常出现新面孔,又恰巧赶上谢襄征兵,不可谓不是巧合。
他在军中多年且一直在边关常驻,深知不能轻信任何一人,哪怕是老幼妇孺。
官寇望着卷尔黑黑的头发,北风将他的脸颊吹的红红的,蹲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
他那样小,还是个孩子,又这么聪明,若是未曾遭难,应当如寻常的孩子般,读书,做官,挣得一副好功名,而不是在边关的混乱里求生路。
“包上吧,冻坏了可更难治了。”
寺庙的门一合上,寒风便从缝隙中呼啸起来,似夜中鬼魅哀鸣。
官寇从他怀里撕掉几节干净的布,弯下腰要帮他包伤口,男孩躲了下,接过他手里的布,“不用,我自己来吧。”
官寇楞了下,把东西递给他,坐在不远处又往火堆里添了柴火,“我替兄弟们谢谢你的药。”
卷尔细细的将伤口处的溃烂清掉了一些,复又缠好,顶着一脑门虚汗歪头歪脑的笑了起来,“不用谢,也不白给大家用,我只想去谢襄军中,还希望诸位兄弟能替卷尔说些好话。”
官寇迎着火堆暖洋洋的光去看坐在他身边的卷尔,只说,“无妨,若你执意如此,那我来帮你引荐。”
火中的柴火烧的很旺,破庙的风声呼呼作响,北风凛冽,卷尔轻轻的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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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莘子平如约前来征兵,来征兵的破落户将佘口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次,多的是老弱病残想要去军中混口饭吃,骂走了不少后才轮上这帮早就在册在籍的。
卷尔混进这支队伍里,只跟在官寇的身边,亦步亦趋,走到莘子平面前,低眉顺眼的开口,“卷尔,没当过兵。”
莘子平闻声睹了一眼,“不收二十以下的。”便挥手示意下一个。
官寇拉住卷尔的胳膊,低头作揖,“莘参事,通融一下,就一个小孩,爹娘都死了,来军中混口饭吃,让他当个马官怎么都好。”
卷尔扬着脑袋发呆,直到官寇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自己同官寇商量好的戏份。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莘子平的脚边,用还未成年的孩童声音哭诉起来,“大人,我吃的少,吃不了多少粮食,还能帮你们喂马,种田,大人,求求您了,让我跟你们走吧。”
脚边孩童的哭声缠的莘子平发慌,他不耐烦的低头看去。
百夫长官寇一贯是个冷面黑脸的硬汉,是他之前就见过的,为人谨慎聪明,身高八尺、身形健壮,一眼望过去就是个将军的材料,将军嘱咐过,他是必要带走的。
而眼前跪在他脚边的男孩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豆大的泪还挂在他的睫毛上要落不落的,一脸的做戏样。
莘子平随军打仗已有些年头,他扫了官寇一眼,冷冷开口,“这不是昨天那个被你们欺负的孩子?”
官寇闻言扫袖跪在地上,“不敢欺瞒参事,昨天事出有因,敖什同他因为一个窝窝头打起来,孩子年岁小,本就是兄弟间打闹。”
卷尔低着头,不住的点头,实际心里早就把敖什骂个半死,打闹?等他长个了,势必也把敖什按在地上狠狠抽几鞭子才能报仇雪恨。
见莘子平始终沉默,官寇给一旁被众人抬过来的敖什使了眼色。
敖什受那金疮药一恩,昨夜没得高烧,兄长又示意他帮腔,他只好开口,“昂,对,参事,兄弟打闹,昨儿他还给我上药呢,这孩子,心地善良。”
莘子平闻言,眼睛眯起来,他看向敖什,“呦,不是你昨天喊打喊杀要整死他的样子了。”
敖什挠挠自己耳朵,“这不是,为参事举荐人才吗,他会识字,是吧。”
莘子平听他会识字,眼睛亮了亮,“你还会识字?”
“识字,读过论语、三字经、千字文。”卷尔低声回道。
一顿盘问下,莘子平勉强点了点头,他挥手示意士兵给卷尔一套衣服,“好吧,那看在官寇的面子上,老柳那儿缺一喂马的,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
卷尔见他松口,普通一声跪下谢恩,说了一堆千恩万谢的吉祥话,等众人都散了他才抱着衣服一瘸一拐的跑到角落里。
观音像的阴影遮住了卷尔全部的情绪,他将破烂的的衣衫脱下,露出缠胸的半截子白布,分明是个细瘦白嫩的女娃。
脸上原本兴奋的神情也一扫而净,像是换了一个人,她默默站在观音像下端,而后悄无声息的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跪首。
“浮生一梦,无一非空,小女,明瑞懿敬上。”
几粒铜板叮铃铃的滚进了公德箱,敲击铜箱似钟长鸣清脆,似菩萨回信,清远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