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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佘口寺 ...

  •   余口寺院,是位于大梁北方重镇邱陀的一个寺庙。

      官寇一边用自己油腻脏污的衣服擦拭手里的一柄小刀,一边盯着不远处正在寺院里排队等待救济粮的溃兵们。

      这已经是官寇第三次住进溃兵收容站了,且一次比一次退的远,官寇弹弹刀柄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回家的机会。

      十年战乱,故国凋敝,北岐与大梁的战乱不休不止。

      三年前,汴京城破,皇族、宗室携朝廷臣子南下金陵避难,北方十三城皆被大梁抛弃。

      永州,如今已是大梁在北方的最后一个州府,守卫着南下金陵的重要渡口。

      若是再被攻破,岐人便会沿江而下直入金陵,朝廷深知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始终派镇北将军谢云杉固守永州,谁料到一开年却等来永州铜陵郡守叛逃的消息。

      这一逃,逃的是北方大门,门户大开,十日竟丢三郡,战火一路绵延,饿殍千里、血流漂杵。

      吃了太多败仗后,官寇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乞丐还是兵了,每天除了睁开双眼讨要救济粮,就是躺在佘口寺的太阳地混吃等死,麻布衣衫上的血迹褪成了污泥的灰败,饭都快吃不上了谁又会记得谁的衣袍上粘过同袍的血。

      怪就怪自己生在这样的乱世里。

      “他妈的,朝廷的救济粮呢!”

      一声爆喝,刚从前线撤下来的老兵敖什不满碗中透彻如清水般的米汤,摔碎了手里的泥碗,几破衣烂衫的兵痞一拥而上,似是闹事。

      汤水洒了一地,围在不远处的乞丐应声而动,饿虎扑食般爬在地上,去抢那星星两两躺在地上,屈指可数的米粒。

      发粮食的士兵吃的膘肥体壮,手中又有刀戟,几人围上去,很快便将几个本就有伤的兵痞们踹的半死,领头的发粮官在他们的身上猛踹几脚,又恶狠狠地吐了两口吐沫。

      “你们还以为你们是什么百户长、千户长呢?自从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皇帝连滚带爬的把汴京城让给北岐!哪还有什么朝廷!”

      “不吃是吧!不吃就饿着!他妈的!”

      说罢,他令士兵将所有的粮食抬回了后院。

      士兵们躺在地上哎呦呦的叫痛,几个乞丐见状灰溜溜的爬起身龟缩进寺院的一边,官寇躲在一旁的角落里,慢悠悠抬头,踱着步子走到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敖什身边,敖什见他过来猛地起身,原来根本就是装得,两人绕过院子,往后边的二道门去了。

      被树林遮掩住的二道门,时不时飘出丝丝缕缕的白汽,锅里正腾腾的煮着白米。

      敖什撇撇嘴,手里的拳头捏的咔咔作响。

      战乱十余年,青天老爷们再也无暇顾及这些小事,胡乱把救济粮随手一派,哪管他是发给了百姓还是老天爷,反正再也进不了他们这些兵痞的口袋。

      敖什的眼珠子转了三圈,在嘴边吹了声低鸣的哨子,更多的弟兄们应声而起,左右包围悄悄跟了上去。

      一场关乎于口粮的械斗就此拉开序幕,却还没敖什他们喊打喊杀,刚一进院子,发现大部分看守的士兵已经躺倒一地,只几个被救济粮供养的膘肥体硕的小兵同敖什面面相觑。

      眼中猩红正攒了一打力气没处用的兵痞们轻松将他们打到,再将所有人五花大绑成一个粽子,扔在角落里,不想这粮食来的这般容易,敖什几人来不及多想,一股脑的蜂拥而上去揭还冒热气的蒸笼。

      蒸笼里竟是几百年没见过的窝窝头了,黄灿灿的直打眼,官寇随手拿了一个,心里反倒妥帖不少,至少大梁不是真穷到供不起士兵的粮草了,看上去还是有救的。

      兄弟们吼叫着趁乱疯抢,眼瞅着笼屉里就剩最后一个,姗姗来迟的敖什正要伸手,一柄寒光锋利的匕首便插进了他的两指之间,利刃没入台面,速度快的敖什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掌已然被切掉了。

      “别动,这是我的。”

      一时间,喧闹声止住了,角落里的官寇闻声望去,一个个头矮小身形瘦弱的男孩蹲在灶台的另一端,褐色的粗麻衣服从头裹到脚,甚至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身上凛冽的寒意已从那寒光乍现的匕首处渗了出来,靠的最近的敖什与那双棕色的瞳孔对视,后脊梁蹭的汗毛炸起,手下意识的往回收了下。

      “他妈的,哪里来的乞丐也敢跟老子抢吃的!”

      敖什不甘心在众人面前丢脸,硬着头皮越过那柄匕首去抢那最后一个窝头。

      原本插在台面上的匕首,闻声而动,被他猛然拔出,男孩小小的身躯一下子跳起,对着敖什的手臂便是狠狠一刀,血汩汩的顺着他的胳膊流了下来。

      敖什哀嚎一声恼羞成怒,不等他扑过来,台面上的男孩揣了那个窝窝头,闻声而逃,没命的往寺外跑。

      守在门口的几个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不待说什么,便先扬起手里的马鞭,狠狠地打在男孩的身上,男孩右脚似有伤,根本经不起这么缠斗,猛得往前摔了一踉跄,几人一拥而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按得男孩跪趴在地上。

      官寇清晰的记得那还是元宵节刚过没多久的时候,邱坨的边关甚至还在飘雪,寺院门口的老翁在唱一首十五从军归的乐府诗,沙哑的嗓子如冬风入林。

      边关凄凉风霜似刀,割得人心残破,官寇面露不忍,不由得叹气,挥开众人和还在气头上的敖什走到了人群最前面,蹲下身子。

      “小兄弟,你哪来的,从哪逃难来的?”

      “用不着你管,我只要窝头。”男孩摆出一副防备进攻的态势,在雪地上拼命挣扎,像只浑身炸起乱毛龇牙的小兽,

      “你跟他说那么多干嘛,老子非干死他!”敖什不耐烦的按着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骂道。

      敖什的手里鞭正高高扬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随即一柄带着翎羽的长箭突然破空而来,带着威吓的态势狠狠将那条只有两指宽的皮鞭钉进廊间的柱子上,发出“镗”的一声。

      远处脚步声整齐有序,一队训练有素的人马迅速包围了院子,原本吵闹的寺院瞬时雅雀无声,官寇透过糊在脸上的雪片,越过人群望去,只见门口的骑兵扛着一顶巨大的黑旗,迎风摆动能隐约看出是个硕大的谢字。

      “谢襄么?镇北将军谢云杉的儿子谢襄?”

      “不是他谁还敢挂谢家的旗子?谢襄什么时候来邱陀了?他不是还在禄定郡么?”

      堵在门口的溃兵们发出窸窣的声音,蜷缩在一起不敢上前。

      这时,周围的士兵们自动让出了一条窄路,只见一着玄色鱼鳞甲的少年将领翻身下马,积雪覆盖了他的鼎冠,他毫不在意的随手摘掉,露出一张桀骜不驯的脸。

      他微微抬脸,带着一身铮然凛冽的寒霜,肃杀的气氛压的众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官寇是这队人里最大的官了,他拨开众人欲上前,却被他的副将拦住,那人只看了他一眼,便蹲在了那个男孩身边。

      元月寒冬,永州沿路的山脉皆在下雪,谢襄瞧着那孩子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么冷的天,却只穿了件粗布衣服,脸色冻的发紫,被打成这样,却仍抱着怀里黄灿灿的窝头不松手。

      真倔,他轻拍了下男孩脸上让人刺目的布鞋,顺着瞟到敖什那张呆愣的脸。

      “将军,臣...”

      “松开吧,怎么还等我帮你呢。”谢襄轻飘飘的开口,敖什这才慌乱的挪了脚。

      男孩白净的小脸被人踩出个灰凸凸的脚印,谢襄伸出手轻轻抚开男孩凌乱的发,依稀看出他本就精致圆润的五官,谢襄是看惯了这边关的残忍的,这男孩一点不像个乞丐,谢襄并不想探究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在这乱世,管你是王孙贵族,还是贩夫走卒,不过都是血肉之躯求个苟活罢了。

      寺庙鸦雀无声,安静的仿佛落下根针都能听得透彻,谢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副将手中接过一件黑色的狐裘,兜头扔在男孩脚边,他扫视了众人一圈儿,懒洋洋的挥手,一声令下便将院中所有参与械斗之人全部拿了。

      敖什是个混不吝的,扭着身子拼命挣扎,只是没等他挣脱,谢襄一个结实的耳刮子迎面打了上去,掌风凛冽如刀子,打的敖什再说不出半句话。

      “我以为,欺辱百姓的士兵,没资格在我面前叫嚣,拖下去三十军棍,打完再来与我回话。”谢襄甩了下手腕冷冷的睹了眼欲上前求情的官寇。

      官寇知道这是拿敖什杀鸡儆猴,脚步立即一顿,垂首等在原地不在出声,他知道这军棍敖什是必挨了。

      木杖打在皮肉上发出闷响,刚才还怨气冲天的敖什被谢襄打趴在地动弹不得。

      谢襄站在队首接过副将手里的花名册卷了卷,看了官寇一眼,“你们头呢?”

      官寇忙上前抱拳单膝一跪,“臣官寇,原邱坨都护府百户长,拜见右营指挥使谢将军!”

      谢襄点点头,在上面找到了他的名字,画了个红勾,又向二道门里面望去,指了指那一地被五花大绑的官兵。

      “那人都是你绑的?”

      “不是!是我干的!”敖什猛然喊起来,“我,我叫敖什,他们克扣我们的粮食。”

      谢襄不言,牙齿在腮帮子里顶了顶,那样子已是极为不悦了。

      官寇见状猛得叩头,趴在地上高声打断了敖什,“回将军!不是敖什,是我指挥的,兄弟们已月余没领到口粮,实在是没有法子,要罚您就罚我。”

      谢襄闻言不为所动,不耐烦的掏掏耳朵,扔了册子又坐回到椅子上。

      “好吧,既然各位兄弟情深,我也不好厚此薄彼,子平,都拉下去,军法处置。”

      须臾,庄严肃穆的寺庙里满是打着赤膊挨板子的汉子,一排排的站在寺院中央好不显眼,引得路过百姓抻着脑袋向院子里望。

      兵痞,兵痞,呆得久了,少不得骚扰百姓点鸡飞狗跳,谢襄即是下马威,又是收民心,恩威并施的里子面子他都捞得了,在旁边观看很久的男孩儿嘴角扯出个隐密的弧度,目光落在站在最上首的谢襄身上。

      谢襄很满意这成果,趁着大家还在挨打,他在院中央来回走了两步,朗声道,“大家都是邱陀地界的老人了,我本应与诸位与城外大营相见,但想提前看看诸位生活起居是否周全,谁料到竟看见这一场好戏。”

      “如此也算是我没有白来,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克扣救济粮一案,将会按律严惩,但你们,枉顾军中法度、欺辱百姓,就是触犯大梁军法,不能不罚。”

      “明日还在此处,邱坨都护府征辟,若是今日诸位觉得和我谢襄不投脾气,我绝不强留,但若是想留下的,那便遵着我谢襄治军的规矩,我想诸位保证,有我谢襄一日,必不叫岐人越过这邱陀关口去。”

      话毕,谢襄蹲在了敖什对面,拎起几近昏厥的敖什,伏在他耳边问道,“听清楚了么?”

      敖什含糊不清的应着,“听清了将军。”

      遂如轻烟过境,谢襄带人就这么离开了,唯剩众人傻楞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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