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祂》巴别塔毒妇

31、列车与春

　　“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远方的爱与诗。”

　　姜晏把书抱在胸前，细弱的手指提着笨重脱皮的皮箱。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跟着人群挤上喧闹的火车。

　　手中的车票早已被汗水濡湿，好在还能勉强辨认车次和座位。姜晏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正当他准备放下行李休息时，却发现他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人。

　　姜晏抿了抿唇，他局促地把已经洗到发白的T恤往下扯了扯，身后隐隐传来男人粗鲁又不满地催促声，像是在责怪姜晏站在火车中间挡了道。

　　犹豫再三，姜晏还是开了口。
　　“您好，请问您的位置是在这里吗？”

　　他的声音太小，很快就淹没在车厢内此起彼伏的谈话声里。
　　可姜晏没有勇气说第二遍。

　　碰巧的是，列车的乘务人员正好来到这节车厢，眼见姜晏局促地站在一旁，刚想把他赶回自己的座位，却在看到少年昳丽的脸庞时微微一顿。
　　水汪汪的眼睛圆而幼态，因为受惊的缘故隐隐透露着点仓惶的神色。小巧流畅的鼻头下，玫瑰花色的唇瓣轻抿，姜晏紧张地咬着唇，以至于乘务员只来得及看清那泛着水光的，甚至带着轻微浅淡齿印的下唇。

　　看上去年纪不大，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列车马上就要开动了，快回自己的座位吧。”

　　姜晏还是站着没动。
　　察觉出异样，列车员提出要检查姜晏的车票，姜晏很自然地把票递出去，列车员随意地看了几眼后，转身跟占了姜晏位置的青年低声说了些什么。

　　随后那人站起身，隐晦地睨了姜晏一眼。倒没有什么恶意的情绪，只是姜晏不习惯陌生人的注视。在列车员暗含鼓励的目光中，姜晏终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列车员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放心地去巡视下一节车厢。

　　“害，孩子，是你的座儿你就吱个声呗，怪不好意思的。”
　　青年拍着姜晏单薄的肩膀，明明自己的年纪也不大，但看着明显脸庞稚嫩的姜晏，他还是觉得对方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姜晏没说话，其实他并不介意，因为他知道火车上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座位的主人还没上车，理论上来说买无座票的乘客可以随意坐在无主的位置上，等待买了坐票的乘客上车再去其他的车厢碰碰运气。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害怕和陌生人交流。
　　青年看出了姜晏的窘迫，他会心一笑，默默站的离姜晏远了些。
　　“对了，你的箱子需要放上去吗？”

　　眼见姜晏的手提箱明显有点积压空间，青年热心肠地表示如果姜晏没力气，自己可以帮他把箱子举到行李架上。
　　姜晏警惕地摇了摇头。
　　这个已经老旧到连锁扣都生锈的手提箱是他废了好一番功夫才从收废品的阿姨那里买来的，里面只有几件同样洗到发白缩水的衣服和一个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布娃娃，除此之外，还有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姜晏微微垂下眼帘，信件的内容只有寥寥数言，尽管荒诞到让人觉得会不会是其他人的恶作剧，但姜晏还是背着“父亲”，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趟未知的旅程。

　　记忆中，似乎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处理他人过分的热情。
　　大脑传来隐隐的钝痛，姜晏轻车熟路地从口袋里摸出药瓶打开吃了两粒药，嘴里蔓延的苦涩味道让他忍不住皱眉，可他还是乖乖地把药咽进喉管，甚至没有用到一滴水。

　　青年悻悻地离开了，也许是去找其他的空位也说不定。

　　姜晏把箱子抱在怀里，不出所料笨重且硌人。思虑再三，他把箱子踢到座椅下，用脚踩着它。
　　他靠在玻璃上，看窗外一望无际的原野缓慢向后移动，一股困倦逐渐袭来，姜晏放任自己陷入短暂的睡眠，因为他知道这只是药物带来的轻微副作用，他一向浅眠，只要外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会被立刻惊醒。

　　火车以一个均匀的速度缓慢向前行驶，姜晏能感受得到身旁的旅客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们和姜晏的目的地不一样，都是短途票。

　　直到一大群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踏着烟尘而来，姜晏彻底没了睡意，他小心翼翼地抬眼，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窸窸窣窣的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首先落座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他看上去和姜晏差不多大，脊背挺得笔直，露出来的一双手上却布满了做力气活所产生的厚重老茧，和他的年纪实在不匹配。
　　以至于姜晏多看了他好几眼，毕竟在他生活的地方，哪怕是经常轮班值日的孩子，手上也不会生出这么厚的茧。

　　察觉到姜晏好奇又探究的目光，少年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低着头不说话。

　　他们很快就收拾好行李，随后疲惫地瘫在座椅上一动不动。姜晏往座椅内侧缩了缩，像是极力避免和他们有过多的肢体接触。
　　这一小块区域陷入短暂的安静。

　　姜晏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中年男人哆嗦着手，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块袋装面包，还没来得及咀嚼几口就狼吞虎咽下了肚，仿佛吃饭这件事对他来说的意义仅仅只是为了裹腹，至于细细品味——
　　那不是他们这种人该考虑的事情。

　　“要来口吗？”
　　坐在对面的少年从自己的面包上掰下来一块递到姜晏面前，目光真诚。姜晏刚要拒绝，肚子却诚实地发出了饥饿的“咕噜”声。
　　他顿时红了脸，小声说了句“谢谢”后，这才矜持地接过面包小口咬了起来。

　　其实现在并不是饭点。
　　早在两个小时前，食品推销员就推着小推车在一节节车厢内叫卖，三十块钱一份的盒饭无人问津，姜晏好奇地看了一眼，都是些常见的当季蔬菜，偶尔零星地夹杂着几片薄如蝉翼的肥肉片，像是厨子昏了头装错餐盒的产物。

　　这样一份明显是在宰客的餐食卖到三十块的“高价”，也难怪火车上的乘客宁愿自己携带一些干粮或者桶装泡面上车，这样他们根本无需额外支出餐食的费用，车厢连接处的免费饮水机都能让他们喝个水饱。

　　思考间，邻座传来一阵泡面的香气，两个十几岁的黄毛少年把脚踩着椅子上，手边是热气腾腾的泡面。他们拿着最时兴的电子设备，满脸兴奋地畅玩电子游戏，时不时发出懊恼的嘘声，直到玩得尽兴，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狼吞虎咽般嘬了几口滚烫的泡面汤。

　　姜晏有些羡慕地收回视线，却见坐在自己对面的黑皮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他想认识你，又不好意思讲哩。”
　　旁边的男人笑着拍了拍黑皮少年的脑袋：“这孩子，老是不敢跟别人讲话怎么行。”

　　少年的脸更红了，简直就像是一只被蒸熟的虾。
　　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小麦粉特有的甜味，姜晏吞了口唾沫，出门在外，不能没有礼貌，也不能让对方难堪。
　　“你好，我叫姜晏，谢谢你的面包，很好吃。”

　　他磕磕绊绊，语序也颠三倒四，对面显然比他更紧张，疯狂挥舞的双手似乎都要甩出残影。
　　其实面包只是火车站外便利店最常见的那种食品，说不上有多美味，但胜在价格低廉并且容易携带。二人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姜晏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没有长成大高个，但少年显然是干力气活的，这个面包对他而言或许只能勉强垫肚。

　　可他还是分了一小半给自己。

　　“嚯，你旁边有人了啊。”

　　是姜晏熟悉的声音，青年挠了挠鸡窝般毛燥的头发，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我把整列火车都走遍了，就属这节车厢最空。”

　　“又见面咯！”

　　他自来熟地弯下腰，笑着跟姜晏打招呼：“我叫温让，你叫什么名字？”
　　“姜晏。”
　　“是哪两个字？”
　　姜晏抿着唇，不说话了。

　　一旁的中年男人连忙出来打圆场：“你们这些学生仔，一个不爱说话，一个又太爱说话。”
　　“没看到人家害羞了嘛~”

　　就连黑皮少年也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离青年远了些。

　　温让无奈地摊了摊手：“对不起啦小晏，是我太心急了。”
　　“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姜晏从来没遇到过像温让这样胡搅蛮缠的人。
　　“朋友”这个词汇对他来说实在陌生，以至于他没来得及拒绝，温让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请多关照，姜晏。”

　　他俏皮地笑了笑，因为没有座位，他只能微微躬身，站在并排座椅的旁边。
　　“对了大叔，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眼见姜晏明显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温让马上换了目标。他模样清秀，声音也足够有亲和力，虽说有些不合时宜的自来熟，但在坐的都不是健谈的人，大多数时候，几个人只是安静的倾听温让一个人的碎碎念。

　　“云城。”
　　“哇大叔，那你可真够有品位的，云城风景特别好，我二十岁的时候去过那旅游。”

　　“不是旅游，是去治病。”

　　黑皮少年冷冷地回答，目光中含着连本人都未察觉到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