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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列车与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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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打圆场的中年男人姓李,是附近工地的一名小工,和他一起来的都是工地上说得上话的工友,以及他相濡以沫的妻子。
李叔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在背后,其实他只买了一张票,但他旁边的空座一直没有人来,因此李婶多次劝李叔躺下休息休息,却遭到了李叔的拒绝。
姜晏听不懂他们的方言,还是黑皮少年悄悄附在他耳边充当“翻译。”
“李叔不想麻烦别人,而且本来咱就不占理,少买一张票呢,万一这后来的客人上来了也不太好。”
眼见劝阻无果,李婶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坐在一边抹泪。
“他生了什么病?”
姜晏懂得生病的滋味,要挨很长的针,吃很苦的药,日复一日,并且老师告诉过他,他的病很难痊愈。
“谁知道呢,大概是皮肤类的疾病吧。”
黑皮少年名叫祝野,他的父母曾经也是李叔的工友,只是在一起意外事故中他父亲被钢筋砸断了腿,原本就脾气暴躁的父亲在那次事故之后变得易怒又可怖,最后他的母亲受不了父亲无休止的暴.力行径,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说实话,祝野并不怨恨母亲的选择,如果这个女人有能力,一定也舍不得就这样丢下自己的孩子,只可惜他们都是一贫如洗的人,母亲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父亲留在桌上仅有的三十块买菜钱和一些零碎的衣物。
“后来呢?”
姜晏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对方讲述的并不是生活的苦难,而是一则甜蜜的童话故事。
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人听到这个沉重的话题,都会下意识地规避,大概是没料到姜晏会感兴趣,祝野愣了愣,缓缓开口。
“后来那个男人死于过度酗酒,我彻底成了没人要的野孩子。”
他语调平平,面无表情,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果不是李叔李婶这些年的接济,或许我早就饿死了吧。”
祝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呢,听了我的故事,你也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呗。”
“我?我没什么可讲的。”
姜晏口气真诚:“因为我也是野孩子。”
“喂——”
祝野不满地轻嗤一声:“你知不知道野孩子是什么意思啊。”
“看你年纪也不小,应该读过书吧。”
“我知道。”姜晏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我知道的。”
“就是没人要的,多余的人。”
“至于读书,绘本算不算?”姜晏用手比划:“就是那种有很多插图,但是字很少的。”
祝野哑然,他压低嗓音,轻声问:“那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姜晏回答地干脆,半晌,他忽然一拍脑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或许我应该是有个哥哥的。”
祝野微眯着眼,权当姜晏在胡说八道。
结束了二人的秘密交谈,李叔和温让的寒暄也已经接近尾声。温让站在李叔身边,安慰道:“没关系。”
“云城的医疗资源很好,实在不行,咱们也可以到更大更好的医院看看,总会治好的。”
对于温让的宽慰,李叔只是笑了笑没说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老毛病,死不了,但足够折磨人。一开始顾忌着赶工没有在意,直到某一天忽然在工地晕厥,被工友们抬到当地的小医务室时才知道是这经年累月的“老毛病”惹的祸。
县城没什么好资源,仅有的卫生院条件有限,查不出什么毛病,对此卫生院的大夫只能隐晦地建议李叔去大城市看看,运气好的话,可能只是一些基础的皮肤病。
至于其他的,医生也不好单凭自己的经验信口开河,免疫系统受损这件事太过可怕,是眼前这个朴实的汉子所承受不起的。
决定买票前往云城的那一天,祝野什么都没说,他看到沉默的李叔站在墙角一根接一根抽着廉价的卷烟,李婶背对着他坐在工地统一发放给他们工人的折叠床上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他们都知道,这一走就很难再回来了。
这年头生意难做,房地产业也不景气,要不是看老李夫妇经验丰富人也憨厚老实,就凭他们还拖着个半大的孩子,人家也不会收留。这一去不知道需要耗费多久的时间,李叔不能给老板一个确切的保证。
于是心照不宣的,他们被“辞退”了。
“你饿了吗?”
祝野忽然这么问,姜晏摇了摇头,他胃口很小,吃了面包又喝了点水,已经半饱。
又困了。
列车穿过平原,跨越田野,姜晏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雪白的腮肉被微微压扁。
“对了,还没有问你要去哪。”
姜晏点了点脑袋,他迷蒙地睁开眼:“是很远的地方。”
说完他就闭上了嘴,虽然不知道姜晏为什么这么嗜睡,祝野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火车呜咽着向前行驶,这一觉,姜晏睡的很沉。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窗帘还没有被人拉开。姜晏撑起身子,疑惑地摸了摸身下柔软的床垫。
他记得,自己靠在带着灰尘的玻璃窗前酣然入梦。
而现在,只能容纳六个人的软卧包厢里只有他一个人,火车依旧在前进。姜晏略有些慌乱地寻找自己的箱子,意料之中,不在他的身边。
姜晏反而冷静下来。
他尝试着去拨弄包厢的推拉门,只是轻轻一拉,门就像旁边划走。
狭窄的车厢走廊上只有零星几个起夜上厕所或是准备下车的年轻人在走动。姜晏看了他们一眼,悄无声息地溜进火车连接处的公共卫生间并反锁了门。
哗哗的水流声稍微平复了烦乱的思绪,晶莹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布满陈年污垢的洗手池里。
姜晏抬起眼,同样老旧,甚至边角都出现裂纹,出于安全考虑不知道用什么贴补的镜面里,他看到了自己那双漂亮但无神的眼睛。
头又开始痛了。
他机械的洗干净手上粘到的脏东西,正要拧开厕所门时,忽然听见了另外一道声音。
“不要吃药。”
轻的仿佛是姜晏的错觉。
成年男人都难以转身的公共卫生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要吃药。”
这回他听得很清,像是这道声音就是从他脑海里发出来的一样。
“你是谁?”
他听见那个自说自话的怪家伙发出一声轻笑,随即那个东西回答道:“你问我是谁?”
“你不害怕吗?”
其实是害怕的。
姜晏在心里小声默念,这种事情他已经习以为常。
因为老师说过,这和嗜睡一样,都是药物带来的副作用。
都是假的。
仿佛知道姜晏心中所想,那东西嗤笑一声:“我就在镜子里。”
“看看我好不好?”
如果姜晏是个正常的孩子,在这个电子产品普及的时代,他不会不知道这算得上是鬼怪的阴谋诡计。
比如最近论坛上大火的招鬼灵.异方法,引得无数青少年争相模范,甚至一度上了新闻热搜。
传闻中不甘死去的鬼魂会附身在活人常用的物品上,其中又属镜子最得他们的偏爱,因为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照镜子,只要有一次松懈,它们就有机会通过媒介重返人间。
当然,这些奇奇怪怪的小说剧情对姜晏而言都是完全陌生的。
于是他把手贴在镜面上,目光微微下移。
“我在。”
姜晏听到自己这样说。
“乖孩子。”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怪,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媒介,带着点轻微的回声。
“现在,直视镜子。”
祂命令道。
姜晏如祂所愿,答应了祂的要求。
灰蒙蒙的镜面里,唇色惨淡的少年用手撑着洗手池,漫不经心地把鬓角的碎发拨到耳后。
“看到我了吗?”
那个东西又笑了,和姜晏的内敛不同,这一次,姜晏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祂的愉悦。
“没有。”
姜晏睁大眼,模糊的镜面里只有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那是他自己。
“我就是你啊。”
祂说。
“你骗人。”姜晏抿着唇,有点不高兴:“我就是我。”
“你不是我。”
“好吧好吧,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小朋友。”
对面没有纠结他颠三倒四的辩驳,祂笑了笑:“你不信也没关系。”
“因为我是骗你的。”
“嗯,我知道。”姜晏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疑惑地抬头,语气里带着些不自觉地亲近:“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
“老师说,乖孩子会有奖励,我也想要。”
他情绪变化很快,说起那位“老师”时,他沮丧地低下头,小声地补充一句:“没有也没关系。”
“当然,当然。”
那个东西又笑了。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所以我会给你奖励。”
祂讳莫如深:“你可以把耳朵靠过来。”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姜晏乖乖地点头,他撑着洗手台,默默靠近那面脏兮兮的镜子。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称呼我为——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