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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一 迟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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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迟迟
我是真的想不起来岑安对我的特别之处,也许因为他对我一直很好。他对大家都好,对我更好。因为我俩关系就是更好的,这也很正常。既然我当时没有觉察,我如今又如何能回想起来。
真要去想,还是出谷之前向我学医的事。他的精神风貌一直颇佳,像是充满无限生机一般,即便是数次性命垂危,也并不见半分萎靡。然而临近出谷那阵他实实在在萎靡过一段时间,他甚至都没有心情管我,我晓得他是身体好了,要计划他未来的事,因此我安慰他说,若不知道作何打算,不如留在谷里学医。因得我不能替师父做承诺,我又补了一句道,如果师父不收你,你就和我学好了。
他初时听罢笑了一阵,后来竟然答应了要做我的徒弟。我颇为惊讶,我说我可以先问问师父。他却道,他可不想当十四师弟。我道,那当徒孙就有脸了吗。他说,那别叫旁人知道。
我听他语气认真,于是开始辛勤整理适宜他学习的笔记。他因为成了我的徒弟,与我更加亲近,也更少管束我。我便也学做了师父的样子,装腔作势起来。结果发现他的心根本不在这上面。其实我是很生气的。现在去想,他在该摘药的时候摘花给我,自然也是因为他在表达情感。但他太自以为是了。他于医理上天赋本就平平,我自然更不愿看到他敷衍对待。我面上没有同他真正生气。我只是气我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师父那种威严,所以他不与我认真,所以他逗弄我,将我为此所做的努力视若无物。我那时想,他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他要走就走吧,走去哪里,是他自己的事。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想起来还会生气。不过,我的生气与难过并非出于情爱,起码那个时候不是。我自然知道这是小事,所以我不会在他的寝宫说这些。但是其实这是我最想要同他说的。我觉得他应该为此道歉。但我心里明白,如果我和任何人说我竟然如此在意多年前的这一件小事,他们一定会笑话我的。
所以,我觉得他不愿意见我,是因为他觉得旧事荒唐。毕竟小时候的事情,最是荒唐。他不会当真的,他只是见到寄水遥所以一时念旧。他要什么没有。他唯独不愿意搭理我,也许只是怕我同他认真。
我现在自然是释然了,见到病榻前的景明帝,见到他还记着污我的笔记的事。原来他并不是不在意小事的人。我释然了,为这样一件小事,但它于我却不像一件小事。
孺颐道:“自然不是小事。没有这件小事,你怎会不知他心意那么多年。”
我听他这样说,颇感安慰。
孺颐继续道:“但你也是,太过迟钝了些……”
我难过道:“连你也那么觉得吗。难道我真的如此迟钝?换一个人会做得比我好很多吗。他全然没有任何言语,直到他要去了。他才是那个胆小鬼,他连见我都不愿意见。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孺颐没有讲话。
我自然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人。我道:“因为他注定不会在莫攸谷的。他走的路从来都不会和我重叠。他来到我的身边,全然是一场意外。可他,可他为什么,要在死前逼迫我去直面他的爱,逼迫我在他死后的日日夜夜,记住这些呢。”
孺颐这时才道:“也许人都是自私的。爱尤其如此。”又道,“你要听听一个第三人的看法吗?”
我就是希望听到他的看法的。孺颐自然也知道,他这样问,只是因为他在提醒我,他也许会说一些与我当前认识不同的看法,甚至可能不那么令我认同。
我点点头。
他道:“我想他所做的一切应当大多是为了保护你。我能体会到。我想,他应当是需要面对太多复杂的问题,因此他不希望你被卷入进来。不论是后宫的嫔妃,还是官场的险恶,他都替你挡着了。若是他们知道你与他的关系,你怕是也应付不了。他对你最大的保护,就是与你保持距离。”
我道:“我不是没有想过。但他想要保护我,他可以和我说。”
孺颐道:“你看。”叹了口气道,“你看,你这样,他怎么和你说呢。哪有什么事情就能那么直白去讲。他若是那样讲,按你的性子,你没准会拒绝这样的保护。毕竟如今的你也仍然直来直去,你厌恶官场,连太医院都不想呆下去。你哪是知道个中凶险与利害的……”
孺颐道:“我相信岑安一定爱你,我能感受到很深很深的爱。只是,我也能感受到这些爱所意味着的沉重,我也能感受到与之相伴的痛苦。如果是我,我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分离,大概会早早因为思念而生病。他愈是想要保持距离,也就愈是保护不了我。”
孺颐转而又道:“所以啊,得是你他这招才起效。你还不知道爱,也就不知道痛。你只是疑惑,只是不解,你不会因此没了生机,所以他才能保护得好你。”
我听得心情难以言喻,我道:“我……”我本来想说我其实很难过,后来却发现,真正的难过都是岑安离世以后的事了。
我道:“但困惑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难以忍受的事。因为困惑,就常常要去想,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别的考虑。我找不到答案,我就去求签。天云观的元恒道长因此后来见了我都将签筒藏起来。”元恒道长那时骂我“一面又要问,一面又不信”。
孺颐笑道:“你好有意思啊。看来确实你因此起了执念。但你要明白,他一定是为了你好。不会有人在离世前说一些不重要的话。他一定最喜欢你。”他似乎是想起什么,又道,“我本来觉得,他瞒你了一辈子,临了要告诉你,是他自私了。后来发现,他最了解你,他才告诉你。你看,你已经不再困惑了。”
我全然没有从这样的角度去想过。我有些微微惊异地看着孺颐,浅色的月光下,他的脸在背光处,我也看不清什么。我道:“你这样说,倒确实如此。我已经,不再困惑了。哪怕我没有想明白他所有的动机。但我已经没有那么怪他,我愿意相信他大抵是为了我好的。”又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确信他的感情。”
孺颐道:“他做到如此,你都不能明白他对你的感情吗?他是爱你的,不论从他的哪个动作我都这样觉得。我体会到他的爱甚至相当无私。你难道真的体会不到吗。”
我道:“我还是能体会到一些,但我无法像你那样笃定地这么认为。他爱我,最爱我,都只是一种推测。我与他真正相处只有三年,之后那么多年没有见,他凭什么,最喜欢我呢。他的喜欢,难道不是一些对少年时的怀念。只是这是他身处高位已经无法体会到的东西,他颇感怀念罢了。”
孺颐听罢,竟然有些生气道:“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忙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认定一定如此。我只是在说另外一种推测。”
孺颐道:“我可算是知道了。我以为你有多呆。你可是真真切切的呆瓜,能气死人。我想岑安一定在你这里吃尽了苦头。他都已经全说出来,还要遭致你的怀疑。”
我道:“对不起。都说圣人心有七窍,而我有时候觉得我的心窍是不是都堵上了,一窍不通。它能体会到的东西,总是不那么真切。或者说,我总是无法信任我的心。”
孺颐道:“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爱你。我觉得他为了保护你而不见你,是有过失,合该你怪他。但他临死前的剖白,你真的不应该去怀疑他。这会让他伤心的。”
我道:“我不知道……”
孺颐讲话也开始不客气起来,他道:“若他只是怀念少年意气,他就应该接你进宫,将你作为他的禁脔,好好享受他的少年意气,然后腻味了再将你踹开。”
我道:“你说得……对。”
孺颐没有讲话,他还在生气,气得胸口起伏。
我道:“对不起,孺颐。我不该那么去想他。我觉得,也许深爱对我来说,也是个相当难以体会的东西。我也无法从自己身上找出什么令我觉得会让人深爱的东西。”又道,“这太重了,我难以将这样的感情给别人,也难以理解会有人将这样的感情给我。”
孺颐道:“那你……爱他吗?”
我道:“我想,我大约是爱他的。”
孺颐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如何爱上岑安的呢……即使你仍然抱有怀疑。”
我道:“因为岑安……他太好了,太耀眼了。他做的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我觉得天下人都该爱他。”
孺颐道:“那你是如何感到你爱岑安……又为何感受不到岑安爱你?”
“我……”我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的心它长在这里,它的体会虽然不灵光,一阵一阵的。但我有时候也难以忽视它。”
我道:“但是,”
孺颐看着我。很多人让我问自己的心,孺颐也是,可是,我的心在我的胸膛中,它急投乱撞,但它到底要给我传达什么,我常常并不明白。若是问我是否爱岑安,我还可以问问我的心,若问他是否爱我,我如何问自己的心呢,我该问他的心才对。
我大约料到这话要说出来会得到什么反应,但我还是低估了它的影响。
我将所想说出来,孺颐便惊异地看着我。那是一个浓重暮色也不能掩盖的惊异表情,他连呼吸都轻了。
孺颐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起身唤春菊点灯。春菊来后,孺颐接了春菊的蜡烛过来,将灯罩打开,自己将灯点了,于是我们的影子也落到绢丝画屏上。我望着画屏上我们的影子。
孺颐待春菊走远了,才道:“岑安都不在了。你想要如此确切的,从他口里说出来的答案,是肯定没有的了。”
我“恩”了一声。
他道:“你就是那种想要明明白白答案的人。但是世上本来也没有那么多明明白白的事。”
我看着他。他道,“除非从岑安口里说出来,再多的证据你怕也是都能找出漏来。”又道,“不对,就算是说出来的,你也不会信。他没有说么。”
听孺颐这一句,我倒像是觉出自己的些许无理来。我嗫嚅道:“我……可我们那么多年没见……”
孺颐道:“可他离开已经很多年了。他离开很多年了,你也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你对他的感情。”
这我无话反驳。
孺颐继续道:“正是世上没有什么十成十的真相,心的感受才更加重要。”
我望着他。他捉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我的胸膛,他认真地,像是教小敖那般道:“多问问自己的心,它有时候看到的东西比你更多,无论是表面的,还是潜藏的。它的本事比你想得要大得多。你要相信它,你越是不相信它,它也就越怀疑自己,难以给你提供正确的体会。如果它真的错了,你再纠正它。但是,一定,一定不能一开始就怀疑它。”
我问:“可我要怎么,才能体会到它呢?”
孺颐又沉默了。也许这对他来说是个与生俱来的技能。他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不行。
我也沉默着。
孺颐道:“你便按我说的去做,去体会罢。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需要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