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秋枝》芽上

19、月缺

　　其实赵旻枝早就预料到，陈月竹这么出类拔萃，肯定会去更好的学校深造。但当亲耳听到陈月柏说，他会出国留学，她还是一时难以消化掉内心的情绪。

　　她可以坚定地说出自己和陈月柏是好朋友这种话，却说不清自己对陈月竹的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对他无微不至关照的感激，还是对他清风霁月的仰慕，抑或是其他？

　　赵旻枝不敢拨开心中若隐若现的面纱。

　　任何逾越他们身份的感情，无疑会成为一把尖刀，刺向哪一方，都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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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莲姨说的，陈彦华毫不费力地处理好这件事，甚至都不曾到学校抛头露脸。
　　学校里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提及赵旻枝的身世。

　　她的生活又回归平静。平常放学后在陈月竹房间写作业，周末和陈月柏去“喵呜喵呜”看星期四。

　　从秋天到冬天。

　　寒潮南袭，一场风霜过后，寒假很快到来。

　　晚上用餐时，陈彦华告知他们，陈老太太要从淇川到州澜来，一直待到年后。

　　赵旻枝用瓷勺舀一小口汤，刚往嘴边送，动作一顿，勺中的汤差点漾出来。她定了定神，抿口喝下，却感觉这汤从喉咙凉到心尖。

　　陈月竹神色如旧，询问需要为奶奶准备什么。
　　陈彦华回答：“和往年一样。你奶奶喜欢清静，就不要在家放什么烟花爆竹了。”说这话时，目光很明显地在陈月柏脸上停顿。

　　陈月柏眼皮都不抬，手指随意地搅动盘子上的瓷碗，像在逗陀螺。

　　“还有，这次你们翁叔叔一家也要来州澜，顺道和奶奶一起，来西岛拜访。”

　　吧嗒一声，瓷碗清脆的摔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

　　大家都愣在当场。
　　赵旻枝还以为陈月柏是故意的，又要和陈彦华掰头起来。但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另有隐情。

　　温慈树庆幸陈月柏没受伤，便让莲姨仔细收拾地上的碎片，不要有残留，以免伤到人。

　　莲姨将碎片收走，正要离开。
　　“等等。”陈月竹出声。
　　用餐时，他就坐在赵旻枝右手边，一身干净的清冽气息，萦绕在她周围。

　　此时，气息更近了。
　　赵旻枝神经紧绷，目睹着陈月竹俯下身，从她脚边拾起一块遗漏的碎片，关切道：“你没被伤到吧？”

　　她怔然几秒，果断摇摇头。

　　坐在对面的陈月柏免不了被陈彦华劈头盖脸地教训几句，用饭结束后，神色不悦地离开客厅，早早回房间。

　　赵旻枝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个人又犯什么冲了。
　　但很快，在翁家和陈老太太来西岛那天，她就清楚了缘由。

　　州澜的冬天少见阳光，那天恰巧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陈老太太和翁家三口共同来到西岛，陈家上上下下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

　　一见面，两家人都笑得合不拢嘴，热络地交谈起来。

　　那是赵旻枝第一次见翁梦琳。此后在她的印象里，翁梦琳就像一块镶嵌在皇冠中心的宝石，走到哪里，都是璀璨夺目的焦点。

　　她没有相形见绌的自卑感，而是打心底地欣赏和羡慕。
　　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女孩，拥有和陈家一样钟鸣鼎食的家世，不耀眼都难。

　　客厅里，大人们的交谈绕不开两个话题，一个是温慈树逐渐康复的身体，一个是对彼此孩子的夸赞。

　　赵旻枝坐在最靠边的位置。这种和睦欢乐的场景，特别是还有外人在，她的身份却如此尴尬，应该避嫌才是。
　　她本打算待在房间不出来，但陈彦华说，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地见客。

　　一家人，吗？

　　这群有钱人最会逢场作戏，将对她虚伪的关心说得自然又体面，就像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泡泡，实际上，一口气就能吹破。

　　也幸好，他们只关心了她几句而已，便将话题落在其他人身上。

　　莲姨端来茶水和水果。

　　赵旻枝要了一个圆滚滚的橘子，专心致志地低头剥皮，仿佛身处在另一个维度。只不过，在她的余光里，几米远的距离外，陈月柏和翁梦琳坐在一起。

　　还挺般配。
　　脑子里冒出这种想法，让她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出乎意料的是，在场还有人和她想法一样。
　　陈老太太有意无意间，提起陈月柏和翁梦琳小时候多亲密无间。
　　“以前在淇川，月柏和琳琳老在一起玩。我还记得，他们还总是去我庄园后的花园里抓蝴蝶呢。”

　　翁母应和：“是啊，我还记得，琳琳跑得不快，月柏还拉着她去追蝴蝶。”

　　“奶奶，你总提这个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好多我都不记得。”陈月柏不痛不痒地干笑几声，朝相反方向挪动位置。

　　翁梦琳也说：“是啊，谁还会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呢。妈妈，你就别在陈奶奶他们面前笑话我了。”

　　自然而然的撒娇，惹得大人们笑出来，也顺她心意，不再进行这个话题。
　　翁父转而夸赞起陈月竹，如何的优秀周到，如何为这些孩子做榜样，溢美之词，没完没了，又自然而然关心起他以后的学业，问：“月竹，我记得你很喜欢文学，你以后打算进修文学专业吗？”

　　陈月竹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正欲开口回答。

　　陈彦华抢在他前面，以绝对强势地态度说：“我已经打算送他去宾大学商，以后嘉润还要靠他。文学就只是个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而已。月竹，你说呢？”

　　陈月竹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出现一丝破绽，不过，也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他顺从地点头道：“嗯。我也决定学商，以后……就可以帮父亲分忧了。”

　　翁父和翁母对他的夸赞更深了几分。

　　“父慈子孝”的一幕像一把上膛的枪，朝赵旻枝射出子弹，贯穿她的心脏。
　　即使是微不可察的一瞬，她也看得清楚，他的眼里尽是隐忍压抑，却还是表现得乖顺懂事。

　　那日在陈月竹书房里的一幕幕，如风暴般辐合进赵旻枝的脑海里。
　　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和陈月竹，竟成为了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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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们之间的社交无趣乏味又无休无止，漫长的客套铺垫之后，才会曲径通幽般的说到关键话题。

　　孩子们就被请了出去。陈彦华要陈月竹他们，带翁梦琳在西岛内四处转转。

　　赵旻枝看得出来，相较于西岛内的大好风光，翁梦琳的兴趣一直在陈月柏身上，她边走边问，陈月柏为什么不去淇川读书呢，这样就可以和她当同学了。

　　“淇川没有这里好。”陈月柏双手插兜，和她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回答得漫不经心。

　　翁梦琳不解：“可你以前不是说，在家里有陈叔叔管着你，在淇川更自在吗？”

　　“那是以前。我现在觉得州澜好。”

　　“为什么？”

　　陈月柏没答，嘴角弯出一抹笑，转头朝身后看去，呼唤道：“喂，你们俩怎么走那么慢？”

　　翁梦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个女孩走在陈月竹身边，不管是刚才还是现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怯懦无趣，毫无存在感，像一块苍白的背景板。
　　唯一让她产生些许情感波动的，就是她悲惨的身世。除此之外，便找不出第二种情绪。

　　赵旻枝加快脚步跟上去，一回头，却发现陈月竹没来。他朝三人道：“阿柏，你和旻枝陪梦琳，爸爸说有事让我先回去，我处理完就来找你们。”

　　不等陈月柏询问何事，他就沿原路而去。

　　三人间的气氛并不愉悦，也不算尴尬。反正有翁梦琳滔滔不绝，陈月柏则有一句没一句地接，赵旻枝便不愿随意开口，便一直沉默着。

　　直到翁梦琳走累了，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歇息，嚷着渴了想喝水。

　　赵旻枝正愁找不到离开的借口，连忙说，她回别墅去拿，不顾陈月柏的阻拦，脚底抹油似的跑开。

　　她心里跟明镜一样，翁梦琳这是想单独和陈月柏待在一起，她何不成人之美呢。

　　沿着花园里的石子路往回走，路两旁的阔叶绿植茂盛依旧。
　　她不情愿这么早回别墅，便在岔口处，转向鲜有人至的小径而去，故意绕一大圈，再回去。

　　周围很安静，仿佛误入了一段秘境。
　　赵旻枝放缓脚步，深呼一口气，释放所有累积的情绪。

　　压抑的心情刚舒缓下来，她不经意朝左边的枝丛中看去一眼。浓绿色的掩映之间，一道熟悉的背影就这么突兀地闯入眼帘里。

　　瞳仁剧烈地一缩一扩，她凝步在原地，如同表面皲裂的雕像。

　　陈月竹倚坐在一棵榕树下，左手搭着膝盖，右手指尖夹着一支烟，一点猩红的火光在枝叶缝隙间格外显眼。

　　他垂头衔住，双腮微瘪，吐出一口烟气来，软掉的烟蒂落在袖口，也毫无察觉。

　　如此娴熟老成的手法，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抽烟了。

　　这是一个完全令人陌生的陈月竹。他颓废萎靡，像一朵堕落在淤泥里的白玫瑰，再也不见纯洁神圣。

　　如果说，陈家是一张价值不菲的琴，那他则活成了琴上最紧绷的一根弦，在人前泛着无可挑剔的光晖。
　　他是陈彦华最优秀、最满意的作品。

　　可他自己的意愿呢。
　　剥开外面的“橘子皮”，他最真实的内里，是被隐忍和压抑填满。
　　做不到像陈月柏那样明目张胆地顶撞父亲，只能在四下无人处，用这种方式来宣泄。

　　州澜的冬天并不冷，可赵旻枝却感觉，吸入身体的空气通通变成碎冰，集中淤堵在心口处，剧烈的疼痛仿佛能迸裂贯穿五脏六腑。

　　烟很快燃到尽头。
　　陈月竹站起身来，用脚尖将烟头碾进泥土里，一转身。

　　不偏不倚地撞进赵旻枝的视线里。

　　穿过树林的阳光落在彼此之间，随他浮上面庞的惊愕，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