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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我辈孤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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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洪老师病房前发生的这一个小插曲,两人又稍微等了一会,才进了病房。
康杜若一时无法把病床上的老人与印象中的班主任联系起来,这也难怪,一是因为她已经12年没有见过洪老师;二是洪老师如今,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极差。康杜若记得,当年的洪老师是个十分精致的女人,总是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利落又优雅。但床上的老人刚从脑溢血的危险中抢救过来,一头黑灰掺杂的凌乱头发,覆盖在惨淡的脸上,一双眼睛像浑浊多年的死水。
洪娟也是时隔多年,第一次见他们。简渊在来之前已经电话联系过,所以乍一见到当年的得意门生,老人似乎被冲散了一点愁云,把简渊好好看了一番,露出几分欣慰的目光。
“我就知道你将来肯定有出息,班里那些学生,要说让我不用操一点心的,就是你了。看看,如今长成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呀。”
“您教的有出息的学生又何止我一个呢。”简渊温柔地坐在洪娟床边,把谁谁给她带了哪些礼物,一一介绍。洪娟听到一个个学生的名字,眼中渐渐湿润,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在宽慰和难过之中变幻不定。
“出了事之后,我知道你们都在帮忙,有你们这些学生,我真的……我真的……”她猛擦了下眼睛,平复了情绪,再看向康杜若,“杜若也成大姑娘了啊,这么些年都没听到你的消息,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现在……在做撰稿的工作……”康杜若回答得很心虚,还下意识地看了简渊一眼,而他关注着洪娟,并没有表现什么异样。
洪娟满意地点了点头:“挺好,挺好。你当年高考真是太可惜了,但我知道你不会就那么随波逐流的。只要你一直保持高中时的劲头,一次失败难不倒你的。”
康杜若被名不副实地夸了一番,羞愧地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好在简渊及时转移了话题。他体贴地给洪娟讲述积极的消息,讲这个大数据时代已经今非昔比;讲各种实名制管理会让犯罪者无处遁形;讲公安部严厉打击贩卖妇女儿童的工作和越来越完备的信息网……“孩子已经4岁了,如果要给他落新户口,不仅要双亲出面办理,还会把孩子DNA信息输入全国失踪儿童的信息库比对,您一定要有信心……”
康杜若在一边听着,她知道制度在完善,但拐卖人也在变狡猾;又或者遇到草草了事的办事人员,买卖双方总有办法绕过这些监管。但现在,除了不断给老师打气,他们能做的也非常有限。
洪娟毕竟大病初愈,探病时间不能过长。两人告辞之际,康杜若想到走廊里的那一段见闻,踌躇了一会儿,最终去而复返。她蹲在洪娟床边,认真看着她,铿锵有力道:“老师,我想再说句话。一切一切都是人贩子的错,老师您没有错,该内疚该忏悔的是犯罪的人,不是您,请不要自责,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些话,应该不是你第一次说吧……”
回程的路上,简渊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但康杜若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请不要再自责自怨了,请你振作起来”。她对另一个女人也说过,但是却没起任何作用。
“是啊,”康杜若苦笑一声,“可惜我妈那时已经病了,我当时还不知道她是抑郁症,更不知道她的问题从丢了孩子那天起就一直在积累。”
简渊挑了挑眉,略微意外,康杜若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按理说孩子走失,她不会想不到这对康母造成的精神负担,连忙补了一句:“我……我哥哥是在我出生前失踪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还是简渊第一次听说。这么说,康杜若曾经在一段时间内,都以为自己是独生女。那么,当她发现父母离婚的复杂原因后,恐怕受到的是双重的打击吧——同样是父母的孩子,为什么你们要为了哥哥闹离婚,却不能因为我而努力和好呢?
感到这个话题过于沉重,简渊正准备换个话题,一个电话恰好打进来,替他解了围。
简渊挂上蓝牙耳机,康杜若只见他听了很长一段时间,间或“嗯”了几声,最后他看了一眼地图导航,回道:“我现在正好在外面开车,那就我去您那吧,您可以把地址发我手机里。好的,一会儿见。”说完,他结束通话,示意康杜若帮忙接一下短信信息。
康杜若按他的吩咐,把短信发来的地址设置成目的地。末了,看简渊没有让自己回避的意思,问道:“什么事?我也要去吗?”
“是一个寻找失踪儿童的公益组织,还挺有影响力。”简渊简单解释了下,“他们会发布走失儿童信息,也有网友会提供线索,还有对当事人家庭提供心理辅导等服务。而且它在圈内最知名的一点,就是很多志愿者本身是被拐卖的妇女儿童,或走失者的家人。”
这一点令康杜若料想不到,她作为有切身体会的人,一直认为:不管对走失儿童的家庭,还是被拐卖者本身,这都是一段不想被揭开的伤疤。而这个叫作“我们在找你”的公益组织,居然是由许多受害者组成的。电话那头的人就是组织的一个负责人,从其他渠道知道了洪老师家的事情,辗转与简渊取得了联系。
简渊又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最终停到了一家宠物美容店前面。康杜若才知道那位联络人还经营着一家小店。
“网站并不盈利,大家都是利用工作之余维护网站。像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时间比较灵活,就负责管理和外联。”这位负责人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子,大约才20出头,有着一头利索的短发和炯炯有神的目光,看起来活力四射。
简渊把自己的名片递给这位叫梁夏的女孩子,介绍自己和康杜若都是当事人的学生,与梁夏开始沟通具体的事情。两人先是再次确认走失孩子的信息及事情经过,梁夏还提出过能否把事情进展写成文章,发布在他们的内部论坛。论坛成员基本都是走失案的相关人员,那是个让大家互相鼓励、互相温软的平台。
在他两人谈话期间,康杜若环视了这个小小的宠物美容店。整个店被粉刷成马卡龙绿色,看起来非常温馨;玻璃窗边有一只猫,应该是店主养的,正懒洋洋地趴在凳子上睡觉;靠窗的地上还摆着一排月季花和许多多肉……康杜若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面留言墙上,令她注意的是,那面留言墙并不是贴着宠物照片或者对店家的好评,而是不同孩子的照片。
她站起身走近那面墙细看,上面贴的居然都是走失孩子的信息和照片。
“虽然店里的客流量不算很多,但哪怕能起到一点点作用也是好的。”不知何时,梁夏走过来对康杜若解释道。
“那这些是什么呢?”简渊也走了过来,他指着角落里的一处问道。那不是照片,而是几张简笔画。第一张画着三间相连的平房,中间主屋,左边是厨房和猪圈,右边是间小些的房子,看上去是就寻常的南方农村家庭。第二张画与第一张画像是相连的,是由屋子延伸出去的路,通到一条宽些的土路上,土路旁边毗邻着一条河,有人正在路上舞龙。第三张图是单独的一个场景,像是集市,非常热闹,有间院子画的最醒目,它有两层楼,院墙上有镂空的雕花窗装饰,墙上还插着防止翻越的玻璃渣。
最后一张图上写着字:南方人,19年前与弟弟和妈妈在集市上走丢,妈妈被坏人抓进了画中的院子里,我和弟弟分别被卖到不同的地方。村里的主干道边有一条小河(似乎叫五道河),冬天会有舞龙,家就在主干道边上,有三间房子(似乎姓孟)。请对画面有印象的人与店主联系,手机号……
原来,这是对走失案的一些回忆信息,这个提供信息的人走失时应该还很小,记不起姓名和家庭住址,只记得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康杜若看着笔法十分质朴的画面,有标识性的信息非常少,几乎所有南方农村都有类似的场景。可这三幅画背后牵动的,却是将近20年对回家的渴望。
然而,梁夏对这三幅画的解释却更令人震惊。
“这是我画的,”这个满是活力的女孩子说,“我那时大约三四岁,只记得这些了……”
回程的路上,车内的气氛并不比去时轻松多少,甚至梁夏的三幅画带给他们的冲击,比洪老师的案子还要巨大。
良久,还是简渊先感叹了一句:“那姑娘看着倒一点也不像是被拐卖的儿童。”
康杜若在心里默默点头,她正翻开手机,打开“我们在找你”的网站。那个分享心得的内部论坛其中一个置顶贴,就是梁夏对自己走失经历的详细内容。
帖子一开头就贴着他们在墙上看到的三幅图,下面的信息则更为详细。包括母亲大概的样貌、赶集时大概的季节天气、后来买她的家庭……都是非常鸡零狗碎的回忆。这些东西很难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情节,像是梁夏想到了什么,就在上面更新什么。帖子的回帖量也非常大,有各种各样对她提供信息的猜想和反馈,其中也不乏有人觉得对画面有印象的。康杜若不知道,这些反馈梁夏是否都去一一验证过,但从她现在还没找到儿时的家看,所有的消息应该都是落空了。
可梁夏依然时不时地去翻阅回复;依然像深海勘探一般,拼命压挤出哪怕微不足道的回忆碎片。她现在已经独立,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和安稳的生活。可她说,她永远不会放弃去寻找弟弟,寻找妈妈的下落,以及找回自己原来的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