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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周行又待了一天,终于还是告辞大夫,讨生活去了。

      大夫,现在他知道他姓顾,侧身站在青石板砌的台阶上,身后是两扇朝南开的清漆木门,双手拢在大袖里,微歪着头,说话时仿佛极认真,又好像心不在焉,眼睑低垂着,诸般神态都藏在细长的眉宇里,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顾先生说,他也可以先住着,将腿伤养好,医药食宿的费用将来再还不迟。

      顾先生还说,不过得签字画押,留个凭据,定下期限,逾期可是要加利的。

      周行说,等他先把那二百五十文还清吧。

      他背着包袱一步一步往前走,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与常人有何不同。顾先生的药似有奇效,现在只要他走的慢些,小心些,便可以稳住身形,掩饰那条跛腿。

      淮南是个好地方,山不成山,是连绵的丘陵,水不成水,是交通的渠沟,街坊临河,巷弄幽曲,外乡人第一次来,是要迷路的。

      已经进了八月,街上飘着寻不着来处的桂花香,白日里犹氤氲着未消的暑气,但毕竟入秋了。他沿着街道挨个店铺问过去,总算没像进城那日一样开不得口,只是开口他却傻眼了。南人不讲官话,他常年在西北戍守,口音与此地千差万别,说起话来好比鸡同鸭讲,一路走下来,除了口干舌燥外竟无丝毫收获。

      顾先生一口官话说得流利,听不出方言的痕迹,即使在都城长安或洛阳,汇集天南海北行人商旅的地方,也很难听到这样标准的吐字,语调平缓,有着平仄自成的韵律,在这座陌生的南方小城,几乎就是乡音了。

      周行从中原出发,一路向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他听说江南好,富庶,安逸,就往东南去,走到走不到就停下,真正随遇而安。

      他越来越少开口,开始是不愿,后来是无话可说,又发现一直沉默下去也未尝不可。他在戍地度过了整个少年和半个青年时光,他的朋友们留在北方战场,活着的和死去的,他的亲人是一座土坟,两尊牌位。他走在路上,是一个安静的,独行的陌生人,不会于任何人有妨碍。

      是以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谋生原来是这样难的一件事,并不比拼命容易许多。

      眼看着日头又要偏西,他好不容易看到一间绸缎庄外贴了招工告示,走过去询问。柜台里伙计个个都是人精,看他衣衫破旧形容落拓便知是个穷鬼,也不招呼,犹自挨在一边闲话。他耐着性子,好声气道:“小兄弟,你们掌柜的在吗?”

      那伙计斜蔑他一眼,不做理会,他又问了一遍,另一人不耐烦,冲道:“做啥嘛?”

      “我看到外面的告示,想问问你们掌柜的,现在可还缺人手?”

      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嗤道:“你要做工?公验呢,先拿来看看。”

      他将文书递过去,那人搭眼一看,转头跟同伴说了什么,两人嘀咕一阵,这回周行一个字也听不懂了,又不知怎么搭话,只好默然站在原地。

      那两人说了一回,抬头看见周行仍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仿佛才发现他似的吓了一跳,脸色几变,一脸厌恶道:“你怎么还在,我们这不要人,走开,走开。”

      “可是外头……”

      “我们这不要人!”

      “吵啥嘛,还想不想干了?”

      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人从屋里出来,两个伙计登时闭了嘴,他横他们一眼,视线落在周行身上,“涩嘛要?”

      一个伙计凑过去,低声说了些什么,掌柜点点头,陷在脸盘里被挤得又细又小的眼睛眯成条线,不说话时也显得带了三分笑,眼神却始终钉在周行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一圈,末了道:“你要找活?”

      周行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只得道:“是。”

      “公验呢,拿来我看。”

      周行把公验递过去,想了想又道:“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只要能管吃住,工钱也好说。”

      掌柜的充耳不闻,翻了翻他的公验,挑眉道:“军户?”

      “已经除籍了。”

      他不置可否,合上公验还给周行,两手往袖筒里一插,笑眯眯道:“我们这不要人了,你还是去别家问问吧。”

      “可是……”周行顿了顿,终于还是泄了气,转身慢吞吞走了。身后那两个伙计的声音传来,仍是呜哩呜噜的听不明白,唯一句清清楚楚。

      他们说,军汉都是贼种,天杀的恶人。

      像块大石砸上后脑,轰隆一下开出个血洞,全身气血都涌上去,涌上去,从那窟窿里喷出去,喷他个天昏地暗腥风血雨。

      他捏紧了拳头,想折回去,大声理论,告诉他们什么叫恶人,什么叫贼种,告诉他们在河西在安北,突厥人是怎样烧杀抢掠,吐蕃人是如何淫人妻女,是谁,每一年每一年有家难回,跟那些畜生争生斗死,才有他们门前这一小撮太平。

      身后的谩骂犹在继续,街上行人往来,车马不断,热闹繁华太平烟景,全化作漫天噪声,狂吼着尖叫着咒骂着舞蹈着,大声耻笑,尖刻嘲讽,所有的声音都在说,你是个废物。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冲,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连跛腿也来不及掩饰,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伤腿又开始作痛,让他想起那些不能起身,不能动弹,只能躺在草席上,像团烂肉般等待腐朽生蛆的日子。蜘蛛在他头上结网,无人问津的便溺在角落里散发着恶臭,他无时无刻不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干脆死了。

      母亲的牌位,父亲的骨灰,婶子的诅咒,亲叔的沉默。堂弟堂妹把泥土和草根混进他的药里,一边跑一边大声耻笑。

      热血流尽,还没落地就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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