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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莲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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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太子殿下,您快下来,可别再往上跑,上头危险……”
几个小内监眼瞧着前头那抹小小的身影越爬越高,就要到应天门城楼顶上去,当即吓得两股打颤,额头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这位小爷今日跟太傅读完书,下学就往外跑,六岁的孩童,还不到人腰高,却灵活得不得了,两只小短腿跑得飞快,身后那么多人竟是追不上。
嘿,到底是王子皇孙,当今圣人神武雄才,太子殿下肖父,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眼瞧着登上城楼的太子因为个头矮瞧不见城楼下的景色,推开要抱他的奶母,小短腿一蹬,站在了城墙上,众人立时吓得要晕过去。
太子小小年纪便已经有说一不二的架势,下头人寻常不敢去抱他,唯一一个能近他身只有一个奶娘,如今也已经哭晕过去,城墙上的士兵和宫人乌泱泱跪了一大片,好说歹说,央求小人快下来,却只得到一句:
“嘘,你们别吵。”
然后便自顾自地往外俯瞰长安城的景致,雪白圆润的小脸微微鼓起,乌黑的眸子不时闪过几丝惊叹。
傍晚的霞光铺设在城楼上,照得一身竹叶暗纹雪白圆领袍的小人金灿灿的,越发显得其玲珑可爱。
一阵风吹来,将他的衣摆吹得翻飞,小内监们看得心惊肉跳,深怕那风大一点,就能把他小小的身子给吹掉下去。
小人正看得兴起,却听四周忽然一静,随即便是稳健的脚步声传来。
他心中一喜,高高兴兴回过头去,脱口而出:“阿娘——”
等看清来人,小脸立即蔫儿了下去。
李建深目光在他脸上打量片刻,原想生气,瞧见这张有四分像青葙的脸,只能将气性暗暗压下。
“下来。”
没等来青葙,李彦只得鸣旗息鼓,他也不要人抱,自己便跳了下来,等脚落地,下意识拿手抹平袖口的褶皱。
这是阿娘给他做的衣裳,可不能弄坏了。
众人见此,方才猛地松一口气,若是太子殿下有任何闪失,他们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太子李彦跟着父亲离去,见李建深不等自己,也不哭闹,反而一股好胜之心顿起,小跑着跟上。
直等他追不上,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尽是热气上头的红,前头那高大的身影方才停下。
不远处,冯宜领着一众内监宫女,拿着手炉、大氅恭敬候着,只等陛下气消,便上去替太子暖手添衣。
腊月里,才下过大雪,若是冻着可不是玩的。
李建深一身赤黄色圆领长袍,高大的身形给人无端的压力,自三年前即位,他身上的王者之气愈加明显,除了在青葙跟前刻意收敛,寻常时候毫不掩饰自己身为一个帝王的威严与霸道。
然而李彦却不怕他,圆溜溜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软糯糯喊:“阿耶。”
又在装可怜。
李建深微一皱眉,眼底的冷意却消散许多,沉声问:“你到应天门去做什么?”
李彦黑溜溜的眼睛一眨,笑起来:“阿娘说在那儿能瞧见外头,儿子好奇,所以去瞧瞧,阿耶……”
他踮起脚去拉父亲的袖子:“儿子知错了,阿耶别生气。”
童言软语,听着煞是可怜可爱。
这小子——
李建深只觉得头疼,平日里青葙同他撒娇的语态,都被他学了去。
他不知该是欣喜他的聪慧,还是恼恨他的调皮狡猾。
在心里轻叹口气,李建深沉声道:“去领十下手板,晚膳后待在自己房间静思己过,这几日便不要去找你阿娘了。”
李彦一听便努起了嘴。
挨十下手板算不得什么,可几日见不到阿娘却着实有些为难他,阿耶这次的惩罚着实是重了些,但他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不妥,若是阿娘知道了,怕是也要生气,于是便乖乖点头:
“是,阿耶,儿子知道了。”
李建深抬头,冯宜会意,立即着伺候太子的众人上前,领着他去了。
临走前,李彦还特意回头去瞧李建深,奶声奶气道:“阿耶,阿娘若问起,就说儿子用功读书去了,切莫叫她担心。”
冯宜在一旁感叹:“太子殿下当真是孝心至纯。”
李建深冷冷看他一眼,冯宜立即住了口。
及至回去,瞧见站在果树下摘金橙的那抹身影,李建深嘴角方才带上些许笑意。
他后宫空置,只有她一个,身为皇后,却并无多少事务要打理,她不是个能闲下来的性子,于是只得每日里摆弄些吃食,画些花鸟,等到他也闲下来,便跟着他一道出去玩儿,日子倒是过得畅快。
人开朗了,再加上悉心养着,她已日渐丰润,不似从前般消瘦,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倒催生出一种身为少妇的娇媚来,每每瞧得他眼热。
樱桃已经出宫嫁人,独有柳芝还在宫中侍候,她瞧见李建深便要禀报,却被他抬手止了声音。
青葙拿剪子剪了金橙的枝叶,放进笼筐里,一转身,却瞧见李建深已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不免嗔怪道:
“无声无息的,倒吓人一跳。”
说着,便扔掉手中剪刀。
李建深被她这自然的亲近弄得心头一暖,不到片刻便走至她身前,将她冻得通红的两只手在手中揉搓着。
四周伺候的宫人早已见怪不过,只是低头含笑。
“你的手容易冻伤,说了多少遍仔细着,就是不听。”李建深有些无奈地将她的手捂进自己怀里。
青葙笑他唠叨:“陛下忘了,鬼医给我开了药,早抹好了,当日他还抱怨说自己一身医术,竟要给我治这样的小病,很是不忿呢。”
李建深想起这事,也是忍俊不禁,搂着她往殿里走:“是我忘记了。”
即便身为九五之尊,在她面前,他仍喜欢自称‘我’,而非‘朕’。
青葙被他拥着,只觉得一阵暖意袭来,再不觉得冷,一边回头嘱咐柳芝收拾了金橙,一边问李建深:“莲奴呢?”
李彦因是在七月里降生的,彼时长安城里凡是有水的地方莲花尽皆盛开,先帝李弘对这个孙子喜欢极了,又因他笃信佛教,便给娶了莲奴这个小名。
起初,青葙还有些觉得这个小名对男孩子来说有些女气,但李建深却握着她的手对着传令内监点了头,事后她才知,李建深的母亲,昭贵皇后的名字里就带着个‘莲’字。
青葙便觉得,这小名也没什么不好。
往常这时辰,李彦早该下学过来了,今日却不见他身影,不免有些反常。
李建深便将事情给她说了。
青葙微微蹙眉,心里也是生气,不免道:“这小皮猴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着实调皮过头了些,怎么能到城墙上去,一个不小心——”
她越想越气,不免挣脱李建深的怀抱:“不行,我得教训教训他。”
李建深早猜到是这个结果,不免好笑地将她拉回来,按在胡床上坐了,给她盛了一碗茶树菇炖排骨汤:“我已着人惩治过他,如今有什么事,先用过膳再说。”
青葙哪里吃得下,但李建深已经将汤匙递到她跟前,她无法,只得张口。
待到膳后,李建深将自己对李彦的处罚给青葙说了,她便也暂时按下心思不见他,挨过这几日再说,不然李建深下了命令,她转身给破了,那他身为父亲的威严便会在儿子那里荡然无存。
几日后,青葙特意将李彦召到面前来,冷着脸问他:“可知错了?”
李彦见了母亲,便霎时红了眼,眼泪在眼底要落不落:“阿娘,莲奴错了,你莫要生莲奴的气。”
李建深在一旁瞧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不觉别过眼,这小子,装可怜的本事比他可要高多了,每回犯了错,就如此眼巴巴对着青葙哭,搅和得她七分气也变作了三分。
哪知这次,青葙却没吃他这套,冷着脸道:“莲奴,你惯是个好孩子,开蒙仅一年,《千字文》就能熟练背诵默写,四书都开始学了,你阿耶叫人教你骑射功夫,你也从没叫过一声苦,别人家的孩子哪有你这般聪慧好学的,你不知道阿娘有多为你骄傲。”
李彦见青葙认真起来,不免停止哭闹卖乖,咬着唇听着。
“可你……”青葙一字一句道:“你这近些时日也不知怎么了,总是闯祸,今儿弄坏你檀风舅舅的弓,明儿砸了五姑姑的砚台,前几日还故意用墨涂黑柳芝姑姑的脸……”
她斜眼瞧向柳芝,这事她一直瞒着没跟她说,可宫里的事哪里有李建深不知道的?
柳芝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随即垂眼。
青葙说一句,李彦的头便低一分。
不待青葙问,他便张口道:“阿耶,阿娘,莲奴错了,我……我只不过想叫你们多注意我,多陪陪我,我……你们别生我的气,我再不这样做了……”
说着,豆大的泪珠低落在他的手上,他像是怕被人看到一般,赶紧擦了,然后又赶忙抬起小手去擦脸上的泪痕。
见他如此,青葙心里也不好受,不免问:“到底怎么了,好歹说出来。”
不问还好,这一问,李彦便由轻声啜泣变成嚎啕大哭。
再如何早慧,到底是个不过六岁的孩童,此刻便将心中委屈尽数诉说出来。
青葙一听,不免傻眼,下意识去瞧李建深,却瞧他也是一脸懵,不多时,又慢慢笑起来。
青葙后知后觉,脸颊一红。
饶是她做梦也没想到,李彦这些日子的‘叛逆’行为竟是为了这个。
年前十月里,天气突然转冷,下起场暴风雪,因去瞧李彦读书,青葙便感染了风寒,一直拖到腊月里才好。
因她病着,李建深每日守在她床前照顾,夜里只关心她的病,哪里顾得上夫妻敦伦一事,等她好了,难免要亲近,便是白日里碰见也忍不住的,如此一来,难免就忽视了李彦。
往日里,两人就算怎么着,也要抽出时间来陪陪他,近日却是顾不得了。
他一个孩子,骤然见父母不理自己,可不就要闹么。
青葙脸上开始发烫,特别是在李建深别有意味的目光里,她一张脸像是十月挂在枝头的柿子,红得彻底。
轻嗔他一眼,青葙端起面前矮桌上的热酒轻啄一口,随即用手去冷自己的两颊,许久之后,方才将热度降下来。
李彦还在那里抽泣着,青葙忍着没到他身边去,只道:
“是阿耶阿娘这段日子忽视了莲奴,是我们不对。”
李彦抬起雪白的小脸,一双眼睛红肿,却灵动摄人心魄,他的眼睛随了他父亲,生气时冷如寒冰,高兴时暖如春水。
此时,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青葙,随后又咬了下唇,瞧向李建深,郑重地对两人行了稽首礼。
青葙看向李建深,李建深起身,将他抱过来。
李彦双手搂着李建深的脖颈,抬头去喊青葙:“阿娘。”
青葙去捏他的脸:“可还调皮?”
李彦不好意思地摇头,他是真知道错了。
青葙便收了手,拿帕子去擦他的眼角,道:“一会儿去跟柳芝姑姑,还有檀风舅舅、五姑姑道个歉,他们原谅了你,这事才算过去,还有,往后不许再爬那样高的地方,你不晓得我与你阿耶有多担心后怕。”
李彦一一应了,再三保证不会再犯,三人一起用了膳,晚间歇下时,没让李彦再睡自己殿内,就随着两人一同睡了。
帐内,暖香扑鼻,青葙撑着身子,一只手轻拍着李彦,有些昏昏欲睡。
不期然,帐内响起一道轻笑声。
青葙抬了眼瞧向李建深,他正坐在床头歪头看她,眼中是盈盈笑意,于是抬手在嘴角轻点一下,悄声道:
“嘘,别出声,莲奴睡着了。”
李建深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忽然俯下身来,在她嘴角轻啄两下。
青葙推他,却不敢使力,唯恐惊醒了孩子。
见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架势,李建设胸间又低低流出几声笑,不多时,终于收回身子躺下,长臂一伸,学着她拍李彦的动作哄她睡觉:“今年上元节,我带你们出去。”
“嗯……”青葙迷迷糊糊应一声,很快阖上眼帘。
李建深瞧见睡在两人之间的李彦,眼皮正在微微抖动,不免弯起唇角。
这小子,当真是装睡的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