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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04

      江南的四月天还是草长莺飞,广州却已是烈日炎炎,不知不觉间,我跟着辉生来到这座城市已有十多天了。这是中国最早被西方人的炮舰轰开大门的城市,大街上往来穿梭着穿着洋装的公子小姐,衣衫褴褛的乞丐,长袍马褂的士绅,还有穿着中山装的新派人物,交替上演着中国最富有和与最贫穷,最腐朽与最革命的画卷。
      我和辉生安顿在广州城中的悦安客栈,这悦安客栈也是百年的字号,四层的楼子,上二层是客房,下二层是酒楼,楼堂布置得雅致舒适,又兼着常有些出了名的戏班子唱堂,来来往往都是些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当然这价钱也是贵得离了谱儿。我也曾向辉生提起过银钱问题,可辉生却笑而不答,只叫我不必担心。这十多天来,他早出晚归,似乎有忙不完的事儿,我百无聊赖,却也记着辉生的嘱咐,不敢出去乱逛,每天只在客栈大堂里喝茶听戏,打发时间。想我自打出生,何曾过过这么悠闲的日子?只是每日看着辉生来去匆匆的身影,我的心里总存着一丝不安。这两年,南方虽不比北方兵荒马乱,但是孙大炮也领着革命党在广州闹了好几场革命,那中山舰至今还在广州湾里停着呢。

      这一日,辉生照例一早就出了门,我睡到日上三竿,终于起了床,洗漱已毕,听着外间隐隐人声喧哗,便出了房门倚着栏杆向下望去,原来楼下大堂早已是高朋满座。喝早茶是广州人的一大嗜好,这些富贵闲人们,每天清晨,必定进茶楼报道,叫上一壶清茶,几样小菜,有事没事坐上一两个时辰也是稀松平常。
      但今天似乎有些特别,中间几张桌子围拢着,簇拥着一个青衣的中年人,一群人正津津有味的听着他说些什么。
      我不禁也起了好奇之心,下得楼来,寻了个位子坐下来,只听到那人道:“十三年前,还是满清鞑子宣统三年,紫禁城里的小皇帝还只有六岁,隆裕太后垂帘听政,妇人当政,外患连年,民不聊生。有革命党人,为光复我大汉民族,与满清鞑子相搏,前仆后继。最负盛名者,当属孙公黄公(注:孙中山与黄兴);而死事之惨,则以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发生在咱们广州城里、围攻两广总督府的那一役为最。”
      “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记得这个日子,这是父亲的忌日,而他的牺牲地就在广州!难道……不禁凝神细听下去。
      “那天下午,天色阴霾,两广总督张鸣岐的府前突然枪声大作,130多名革命党人,在黄公的率领下,臂缠白巾,手执枪械炸弹,从小东营突入,攻打总督衙门。这时,张鸣歧正在府里召集部下,商议如何应对,哪知革命党人已经到了!张鸣岐只有越墙从后门逃走。起义军纵火烧毁总督衙门后,从东辕门杀出,分路突围。只是因为计划仓促,原定应有一千多人兵分十路的义军,到了起义当天只剩下了黄公所带领的这一百多人。哎,”那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继续道,“敌众我寡,起义军队得不到接应,虽然和鞑子军队展开了激烈的巷战,但终归于失败。除黄公侥幸脱难外,革命党人有的当场牺牲,有的被鞑子逮捕,最后死难者共有一百多人。”
      听他这么一说,人群中立刻有人发出唏嘘之声,有忍不住的接口问道:“那烈士们的尸骸后来又是如果安置的?”
      那人答道:“后来广州城中有一位革命党人潘达微多方设法,终于收殓了烈士遗骸七十二具,合葬于城东的黄花岗。其后黄公有诗云:七十二健儿,酣战春云湛碧血。四百兆国子,愁看秋雨湿黄花。”
      说到这里,大堂内已是一片寂静,空气似乎也停止了流动,人群之中不时有人发出叹息之声。
      我的心早已渐渐沉了下去:在我十六年的人生中,这是第一次有人向我正面提及父亲的死亡。本来,父亲的死亡只是我幼小心灵中一团模糊的影响,可是现在,它渐渐清晰起来,我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不由脱口而出:“先生,您能再和我说说这件事吗?您可知道他们中间有一个叫做喻意洞的烈士吗?”
      那青衣人听了,神色又是一黯,似乎不愿再回忆起痛苦的往事。可又见我面带诚恳,于是点了点头道:“喻意洞……当年他率领一队人马进攻督练兵所,中途遇见鞑子军队阻挡,意洞一人当先,抛掷炸弹,毙伤敌人多名,奋战数小时,最终力尽被擒。张鸣岐会审时,意洞坐而不跪,侃侃而谈,畅论世界大势,后来,后来……不屈就义……”那人喃喃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时,青衣人身边一身穿灰色中山装的青年却接口朗声道:“当年此役虽使我党精英付之一炬,但碧血横飞,风云变色,七十二烈士轰轰烈烈的壮举,已震动全国,举国人心,也因此振奋莫名,不出半载,武昌大革命乃成。烈士们于地下英灵有知,亦当宽慰。”
      方才他一直站在人群之中,并不出众,可这番话却掷地有声,因此话音甫落,四下里立时便响起一阵叫好声来,一扫阴郁之气氛,更有人附和着提议:“不如咱们今日便往黄花岗走上一遭,去祭拜祭拜先烈亡魂。”
      “黄花岗……”惊闻父亲的死状,我的脑海本是一片混沌,但“黄花岗”三字却如惊雷般震醒了我,“对,黄花岗,我要去那里看一看。”
      我踉跄着走出悦安客栈,那青衣人也正往外走,见我脚步不稳,忙拉住我问道:“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我那时脑海里只剩“黄花岗”三字,余者再也不在眼中,也不知道失礼,只甩开他,抬手招了一人力车,就向广州城外驰去。

      广州城外,黄花岗。
      我静静的站在墓前,前面的墓地里安葬着我从未谋面的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以麻石砌成方形墓基,四周绕着铁链栏杆,上有四柱方形钟顶碑亭,内竖着一方石碑,上书“七十二烈士之墓”。四周寂寂无人,惟闻飞鸟惊过。我呆立半晌,绕到墓后,墓后还有一座麻石建成的纪功坊。坊上镌刻着那次起义的壮烈,大抵与今日茶楼那青衣人所说无异。只是,纪功坊的下半部还铭刻着死难者的姓名。我细细寻觅着,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名字。手指在那三个阴文上反复摩挲,心中原本已快抚平的伤口再度被生生撕裂,我的眼泪已如泉涌。
      自小到大,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父亲的模样,我是他的儿子,但是我却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有一张他的照片。我也曾无数次想象他的死状,每次,我都在噩梦中惊醒。我还曾无数次在梦中质问:我的父亲,为什么你明知此去必死,却义无返顾?

      我默默念起那封他给母亲的绝笔来:

      思映卿卿: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吾至爱汝,但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吾诚愿与汝相守至死,但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汝幸而得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吾此行,事必败,身必死,然吾虽死无憾。
      又忆两年前,吾逃家复归,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许汝。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以此行之事告汝,但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恐汝不胜其悲,惟日日饮酒买醉。
      林儿已三岁,转眼成人,望汝善抚之,使之肖我。则我死后尚有一意洞在也。甚幸,甚幸!
      嗟夫!巾短情长,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愿时时于梦中得我!

      父亲少有才名,早年被祖父逼迫考科举,结果只在试卷上书“少年不望万户侯”七字,乃掷笔而出。及留学东洋,遂加入革命党。父亲与母亲情爱笃深,这绝笔写于一方帕之上,那方帕,本是母亲的随身爱物。只是,父亲,你能写出这样柔情缱惓的文字,却为什么能那样决然离去?是谁给了你选择的权利?
      父亲希望母亲能将我育之成人,只是,他不曾想到,他的爱妻在得到他的死讯后即投缳自尽。
      使之肖我……使之肖我……
      可惜,我今已成人,却无半分肖你。我突然笑了起来:你若看见今日之我,必会心痛吧?那么,你会后悔当年的离去吗?

      思绪正缭乱间,忽然感觉有一双手轻抚在肩上,我警觉地回过头,原来身后已多了两个人:正是方才茶楼上的青衣人和他身边那穿着中山装的青年。原来他们竟也来了。
      青衣人抚着我的肩,指着记功坊上“喻意洞”三字,温和的问道:“小兄弟,他是你的亲人吗?”
      我知道我又哭又笑,此时面目必然可怖,但仍然点了点头。
      青衣人仔细端详我半晌,喟然叹道:“意洞兄当年叛出家门,能来此凭吊者……你——必然是他的遗孤了。”
      我擦干眼泪,问道:“先生,难道你认识我的父亲?”
      青衣人道:“意洞兄乃真英雄,在下不过仰慕其英名,得以追随左右而已。当年广州一役,死者甚众,惟吾辈苟活于世,可叹!”
      这时,一直在他身边的青年却开口道:“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当日血肉纷飞,气吞狂虏,辞修只恨未能早生几年,不得与先生及诸君并肩作战。只是这位喻兄,明明是须眉男子,却在此做小儿女之态,不怕辱及先父英名吗?”
      我愕然:这人说话好不客气!刚才我一直不曾留意于他,这时才发现他大约二十岁出头,身材修长,俊眉朗目,虽无辉生十分英俊,却自有一番气度。只是,为什么说话却这般无礼?
      那青衣人眼中也流露出埋怨之色,道:“辞修,你说话还是这样不顾轻重。你看他的模样,至少比你还小上四五岁呢,幼年失去父亲,也难怪他如此。”接着,他又对我道,“对了,喻兄弟,如今你在哪里落脚?天色已不早了,这里是郊外,得赶快回城了。”
      我这才发现日已西沉,原来我已经出来有大半日了。辉生若是回去客栈,找不到我,必要闹得天下大乱。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凛,拔腿便向外走去。那送我来的人力车还在外面等着呢。而那两个人,只因为恼恨那个叫辞修的青年的无礼,我连招呼也没和他们打。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恼恨来的有些不明不白,往日里我遇到的无礼的事可多了去了,天大的事我都没怎么恼过,这件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只是,到后来我才明白,当时的我,并不是恼这件事,而是恼那个人。
      走的正急,忽然间却听一个洪亮的声音自远处传了过来:“满清虽已倾覆,但共和革命尚未成功。辛亥先烈长埋于地下,亦死不瞑目。孙先生为革命培养力量,举办了陆军军官学校,你若是有心继承父志,便来黄埔吧!”
      我驻足回首,夕阳之中,黄花岗上遍地金光,与青山辉映,美不胜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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