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狐灯

4、第四章

　　【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每个故事的开头，似乎都离不开这样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天还淡，云还轻，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还来不及发生。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深山里，居住着一对师徒。师父就叫师父，虽然别的地方的人，都管师父叫“神医”，但是在徒弟心里，师父就是师父。

　　徒弟叫做小家伙，是别人扔给师父的拖油瓶。小家伙全家被坏人杀光了，赶去救人的大侠晚了一步，只找到刚从地窖里头爬出来的小不点，奶都没断的模样，脑袋上盖着几片烂烂的菜叶，一脸的欲哭无泪。

　　大侠慌了。

　　大侠会杀人会救人会疗伤，可是不会带孩子。于是大侠大手一挥，小拖油瓶成了神医的所有物。神医对着一身是伤的大侠摔书本册子，淡黄的书页伴着淡黄的衣袖哗啦啦的撒着药香，其间还夹杂着从窗外落尽来的桂花：“你这个惹事精！”

　　大侠嬉皮笑脸的看回去：“一个小毛孩子，我真的照顾不来。西川神剑门的家伙追的紧，我找你一趟也不容易，不然，神剑门的人还没追到，我先被这臭小子弄死了。”

　　“弄死了好！”神医恨恨的往大侠胳膊上再洒上一蓬药末，痛的大侠龇牙咧嘴。

　　龇牙咧嘴的大侠还是走了，留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小毛孩子大概是被吓懵了，一直没开口说过话，神医不耐烦的掐小毛孩子的脸，威胁：“叫我师父。”

　　小毛孩子依旧呆呆的，眼睛里像是空了两个深深的洞。

　　神医火了，对大侠的新仇旧恨混在一起化作了小毛孩子屁股上火辣辣的一巴掌。小毛孩子胸口一抽，喉咙一哽，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哇啊————师父呀————————”

　　震得门外几株桂花树簌簌的落了一地的黄花。

　　眼泪鼻涕糊了神医一袖子之后，神医变成了小毛孩子的师父，小毛孩子变成了小家伙。

　　那一年，神医二十五，小家伙才五岁。

　　后来大侠时不时就出现在神医的门口，死皮赖脸的不肯走，神医就指着大侠被揍肿了的一张脸教育小家伙：“做什么都好，千万别做大侠，除了打架只会给别人惹麻烦，还三天两头被揍成猪头，肌肉长进脑子里，活脱脱一白痴。”

　　白痴大侠还一脸幸福的用他肌肉发达的胳膊搂紧了神医：“哦亲爱的你口才越来越好了~~~~~”

　　然后不用神医指示，小家伙就会眼疾手快的把一枚银针，狠狠地扎进大侠胳膊肘上的麻筋，让大侠一晚上都抖得端不住碗。神医深感欣慰的摸着小家伙绒绒的脑袋，笑得分外慈祥：“孺子可教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中不觉时日短，世上变幻多少载。小家伙十九岁那一年，大侠没有回来。

　　来的是神医门的传令小侍：“门主有令，即日赶回碧水梵天，不得有误。”

　　“他呢？”神医神情淡淡，重复了一句，“他呢？”

　　小侍恭谨的施一礼：“漠北幽冥局锁魂阵太过霸道，杨大侠不敌身死。”

　　“哦。”神医神色不变，手指漫不经心的拂过桌上的画卷，淡黄的衣袖翻卷起一袭药香，拂落了几朵淡黄色的花。

　　他无悲无喜的轻应：“哦。”

　　小侍再施一礼：“时候不早，还请即刻上路。”

　　“小家伙。”神医轻轻的唤了一声。避在帘后的小家伙连忙应了。

　　“你替我……”神医拂衣离去，徒留一袭药香，“替我收拾收拾东西。”

　　神医的行李很简单，浅黄的衣衫，浅黄的书册，浅浅的晕成一片暖暖的黄，像是八月里的桂花，淡淡的暖意，淡淡的笑意，淡淡的香气，连悲，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小家伙捧着替神医整理好的包裹出神，神医背对着小家伙，望着窗户的外头，窗外，阳光明亮，刺痛人的眼。

　　“师父，”小家伙没来由的脱口而出，“我，喜欢师父。”

　　莫名的心慌，莫名的惊恐，莫名的患得患失惶惶难安，融汇成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倾吐：“师父，我，喜欢你。”

　　神医没有做声，一丝药香沿着窗框滑下，像是被神医的唇角挑起了一丝笑。然后，风一软，神医也顺着那风，软软的倒在地上，散开了一片浅黄，散开了一片药香。

　　小家伙惊呼着扑过去，看见神医嘴角一丝绿幽幽的血迹，森然可怖。

　　神医轻轻皱着眉，轻轻的看着小家伙，轻轻的笑出了声。

　　他轻轻的答应着：“哦。”

　　窗外犹自落着桂花，淡黄的花瓣，朱红的花蕊，沾了血一般。

　　“后来呢？”华胥隐约听出一些眉目，问道。

　　“后来，”青淮懒洋洋的倚在睡榻上，软软的往身后的靠垫上头又倚进了些，然后说，“后来，我口渴了。”

　　华胥无可奈何，只好起身给这个鬼精鬼精的小毛孩子倒了一杯水，却没发现青淮的目光，随着自己的动作，转了一转，又转了一转。

　　“后来啊……”喝了一大口香茶，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青淮总算心满意足，眯着眼继续说故事。

　　后来，神医还是没马上死掉。

　　神医没有发觉到，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自己已经教出了另一个神医，当年的小毛孩子小鬼头，竟然在谁都没有发现的时候，长成了另一个医术卓绝的回天妙手。

　　不仅医术超然，脾气却也犟得如什么一般，一根悬命丝系住两人命门，用自己的命吊住神医一口气，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他在赌，赌神医肯不肯为了自己，救自己一命。

　　他对着神医说：“不论如何，我们都在一处。”

　　他赌赢了，神医没死，自己也没有，回到碧水梵天的终究是两个大活人而不是尸体，小家伙有些庆幸，又隐隐有些悲凉。

　　“为什么？”他这样问神医。

　　神医说：“因为我不能喜欢你，让你陪着我死，就是我的不对。”

　　“因为杨大侠？”他问。

　　“不，”神医说，“因为我是你师父。”

　　“那，如果你不是我师父呢？”他不死心。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神医浅浅的笑起来，他说，他们是不可能的，“我们没有假设的过去，更没有预想的未来。”

　　一天是他的师父，一辈子都是他的师父，徒弟爱上师父，是错，师父爱上徒弟，是罪。神医云淡风轻的笑说：“你无错，我无罪。”

　　所以，一切都不必再谈。

　　后来…………

　　后来，没过多久，神医终究还是故去了。而小家伙……

　　“却仍然活着，”青淮抿了抿茶盏，道：“小家伙赌的是神医对自己的一丝情意，奈何情浅缘薄，神医还清那一次的情，两人便再无拖欠。”

　　再后来，小家伙成了别人嘴里的“神医”，浅黄衣衫，乐善好施，一如从前的神医一样，只是少了那番嚣张跋扈，多了许多和气，也总有这样那样的大侠上门相求，只是，却再也无当年的杨大侠，当年的神医，和当年的小家伙了。

　　“直到，他也收了徒弟，做了别人的师父。”青淮说着，眼光自华胥的脸上一溜而过，似笑非笑的，“有一年春天，他在半路被一名青衣的少年拦下，那少年嚣张冷傲不可一世，骗他做了自己的师父，还捏造了自己的名字，说自己叫做……”

　　华胥眉梢一跳，见青淮抿唇一笑，轻飘飘的两个字化作晴天霹雳在自己耳边炸响。

　　“他说他叫，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