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话本》枕岄

1、洛阳琴师

　　烟雨朦胧的窗外翠竹倾斜，柔柔的景色被刺耳的几声拨弦打破。

　　戚欢烦躁的绕了几圈青丝面如沉云的趴在琴身上，像是不甘心的又拍打了几下，琴弦发出几声闷响。

　　“戚欢——！”低沉而带着不满的男声响起，戚欢鲤鱼打挺似的立马坐直了身子，翻开还未动过的曲谱胡乱找了一页拨出几个毫无联系的音调。

　　戚安常蹙着幽黑的眉，双手负在身后一派威严，“戚欢，为父交待你的就这么难做到吗？”

　　戚欢本想反驳，她本就不爱弹琴自然是难做到，但她还是没有那个胆子，戚父的脾气可不像他的面貌那般看起来好的。

　　“儿知错，今日曲谱较难，故儿习得慢了些，父亲莫要生气。”戚欢垂着首答道。

　　戚欢乖顺的模样并未使得戚安常半分心悦，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最讨厌女儿这恭顺的模样，
　　虽是他自己教导戚欢作为女子要乖巧顺从，但见她真是这个模样心中却烦躁无比。

　　戚欢的母亲祝荷是戚安常母亲挚友遗女，深受戚母喜爱，生下戚欢后祝荷身体受损难以再孕，
　　戚母怕祝荷受委屈明令不许戚安常纳妾，故偌大的戚家只有戚欢一个独女。

　　不过戚欢知道父亲在外已娇养了几个小妾，生了也有几个孩子，只等戚母驾鹤西去那日，他就会将那些妾室和孩子迎入府中。

　　这些事也不是戚欢有意探听而是戚安常喝醉了说与她和母亲听的。

　　那日他摇摇晃晃的指着母亲平静的脸，大声的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最后推了一把一旁的戚欢，语气里满是厌恶，“我堂堂戚家，怎么可能就养你这么个赔钱货？你好好珍惜你这最后几年的养尊处优的日子，日后你就得给弟弟妹妹做婢女！”

　　祝荷一把抓住戚安常扬起的手挡在了女儿身前，戚欢年幼的面庞上没有伤心也没有害怕，只有满满的不解，父亲在外也有女儿，可见并不是重男，可为何独独对她如此厌恶？母亲也是他年少时自行求娶的，也并非是戚母逼他，为何，为何如今这样恨自己？

　　收回思绪，戚欢叹了口气。

　　“小欢，过几日洛阳有名的琴师柳伶要来此处，父亲邀他来家中为你讲学，你可要好好学习。”戚安常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仍然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是。”戚欢抬头看向父亲，张了张嘴想做最后的挣扎，可戚安常并未给她这个机会，音落便利落的转身而去。

　　连个教书先生都不肯为自己请的父亲居然肯花重金让名声从洛阳传到润州的琴师柳伶来教自己，自然是有目的的。

　　戚安常官虽不算小，但也实在谈不上大，反正与他所求相差甚多。他的旧友在洛阳做了大官，他自然想攀附一番升迁过去，恰巧故友家中有一个与戚欢年岁相差无几的公子，那联亲自然是上上之选。

　　戚欢的母亲祝荷年少美貌可说是若非群玉山头间，会向瑶台月下逢，戚欢虽未能胜过，但总也继承了八分。于是戚安常立即找了画师绘了女儿的画像寄去，一同的还有一封问安的书信，不过两日又再寄了一封致歉，道自己误将女儿画像放入信中，望友勿见怪。

　　戚安常便是如此好面。

　　不负所望的，那边复信直言若能求娶令嫒可谓亲上加亲一桩美谈，更邀戚家前往洛阳游玩。

　　正中戚安常之下怀。

　　可惜事情并不如戚安常所期待的那般顺利，正当他在好友间有意无意透露出自己即将高迁的得意时，旧友书信来说那个公子爱上了一个名伶，自己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劝住了儿不娶那女子，但那女子尤擅抚琴，儿娶妻唯一要求便是要个琴技卓群的女子，否则多貌美都不能令他心动。

　　戚安常立刻飞书前去，直言二人是天作之合，自己的女儿正巧擅长抚琴。

　　旧友听了也是惊呼，约定半年后来润州探望故人，顺便带公子来听一听戚欢“卓群”的琴技。

　　于是戚安常立马赶鸭子上架的逼起戚欢学琴。

　　戚欢瞥着嘴摩挲了两下手上的血泡，父亲命她从早到晚除用膳外皆不能歇息的练琴，有的血泡被磨成了茧，有的地方还会长出新的来。

　　眼底又泛起委屈来，模糊了眼前的曲谱，戚欢吸了口气将曲谱翻至昨日所弹之处强咬着牙弹起来。

　　琴室外青色衣袍的男子无言而立，抬手摸了摸身后的琴，又驻足了一会儿后才缓缓离去。

　　次日——

　　戚安常提前了半个时辰让戚欢的贴身丫鬟沉莺将戚欢唤起。戚欢麻木的睁开眼仔细的梳洗后端坐在镜前，任由人折腾。这她昨日就猜到了，所以昨日也提前了半个时辰入睡，只要府中有客至，她总要盛装一番出现，然后接受众人的称赞，她的美貌是戚安常最爱在外人前炫耀的东西。

　　戚欢被仆人拥着走至客厅，远远一抹青色清瘦的身影映入眼眸，转过身来却露出一张带着些许少年意气的脸，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这个琴师，似乎与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

　　“柳琴师，这位便是我的女儿，戚欢。”戚安常难得的堆起笑容，让戚欢站到自己身侧，还稍稍靠前了一些。

　　令戚安常意外的是，并未收到如期的赞许，柳伶只淡淡的行了个礼，“戚小姐。”

　　戚欢有些错愕，倒不是因为柳伶没有夸奖自己，而是因为他方才笑得明朗，与此刻的淡漠有些判若两人，让戚欢觉得他是不是听父亲言说自己如何美貌，远时还看不清，近了发现不过如此的失望？

　　“柳琴师好。”戚欢脸上有些发烫，她其实很不喜父亲在外人前夸说自己，就是怕出现今日这样的境况。

　　戚安常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看向戚欢的眼神里满是冰冷，偏转向柳伶时仍旧堆着笑。那冰冷让戚欢打了个寒颤，不自觉的向后缩了缩。

　　“戚大人既说时间紧迫，不如现在便去琴室教习吧？”柳伶说完看了眼戚欢，又补充道，“柳某差点忘了问戚小姐可用过早膳了？”

　　还未待戚欢开口，戚安常立马向琴室方向作了个请的姿势，“自是用过了的。沉莺会带先生去琴室，有劳先生了。”

　　柳伶点点头，才迈开步戚安常面色立马沉下，眼中满是不屑，拍了拍与柳伶交谈时二人无意触碰过的衣袖，负手离去。

　　柳伶虽未回头看，但听那拂袖的声音也猜到个七八分，他虽知道却也并不放心上，达官贵人哪个真正瞧得起他们这些人的？若非是有求于他，可能戚府的门都不会让他踏入，不过面上起码没让他太难堪，也无所谓了。

　　“戚小姐请先去，柳某稍后便来。”柳伶说完一溜烟的没了影。

　　“这柳先生不会是拿了钱便走人了吧？”沉莺本在为柳伶引路，闻声一看人就没了，一脸疑惑。

　　戚欢摇摇头，“不会，柳先生年少成名，从未出过这样的丑闻。”

　　“那小姐我们先走吧。”

　　“嗯。”戚欢收回才踏出的半只脚，别过头去让视线不落在竹林旁的琴室上，“在此等等吧。”

　　一群人傻站了半个时辰，那柳伶才背着琴翩翩而来，手上捧了个食盒。

　　食盒中面点的甜香四溢，窜入戚欢鼻尖，惹得她咽了咽口水，不作声色的捂上早已抗议呻吟的腹部。

　　才至琴室外的院落，柳伶就遣散了一众丫鬟小厮。

　　柳伶随意找了处石阶坐下，将食盒打开，“戚小姐还未吃过早膳吧？”

　　戚欢自然不会坐，犹犹豫豫了半天选了邻近的石椅坐下清了清嗓子，以大了一倍的声音说道，“柳先生怎么知道？”

　　柳伶轻笑了两声，抱着食盒走到戚欢身旁，斜靠在石桌上，“你不必如此大声，我耳力甚好，能听见。”

　　一抹绯红漫上脸庞，望着近在咫尺的美食，戚欢终究还是没能抗住，捏着手帕拿起一个白色冒着热气的面点小口的咬了起来。

　　柳伶看着远处潺潺的溪流，闭起了双眼，“戚小姐，你能听到什么？”

　　“什么？”戚欢疑惑的转头看向柳伶，看着他轻合上的双眼，不自觉的也闭起了眼睛，“嗯……我能听到，风声，还有——树叶的响声，还有鸟在叫。”

　　柳伶点点头，睁开双眼向方才坐着的地方走去，转过身向戚欢招了招手，“过来。”

　　戚欢咽下最后一口，将沾了吃食的手帕用食盒的一角压住，“好的。”

　　柳伶让戚欢站在自己身前，二人一起闭上双眼，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现在能听到什么？”

　　“水流。”

　　“什么样的水流？”

　　“很急促。”

　　柳伶拉着戚欢的衣袖往前走，“别睁眼。”

　　戚欢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柳先生，我怕。”

　　“别怕，我护着你，你只要感受水流的变化就好了。”

　　“嗯。”戚欢小小的应了声，步子变得小了一些，“水好像没有那么急了。”

　　“嗯。”

　　“……”

　　戚欢终于睁开了眼，“水声没有了，柳先生。”
　　柳伶点点头，望向眼前有些湿润靠近溪水的土壤，缓缓道，“这就像一首曲子，有急有缓，止处也不是戛然而止。你听到的所有声音都可以用琴表现出来。”

　　说罢，柳伶取下身后的琴，将外面白色的布层褪去露出一把墨色的琴身，席地而坐，柳伶随意的拨弄了几下琴弦，发出几声悦耳的声响，虽是随意，但与戚欢的随意绝不相同。

　　纤长的五指覆在琴弦上，闭着眼听了一会儿，再睁眼时五指如花藤一般缠上琴弦，方才听过的溪水声缓缓复现，而后又出现竹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间又跃出几声鸟鸣。

　　戚欢闭上眼，竟分不清是琴声还是此处本来的声响。

　　一曲毕。

　　柳伶并未起身，五指仍覆于琴面，清朗的声音传入戚欢耳中，“戚小姐，你愿意跟柳某习琴吗？”

　　戚欢闻声望去被晨光刺得头晕目眩，柳伶因逆光而清晰的容貌映入戚欢的眼帘，白皙的面容使得眼下的痣更加明显，眼中有着戚欢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对视间，戚欢点了点头，“嗯。”

　　眼前十七八岁的少年露出爽朗的笑容，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心满意足的道，“走吧，去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