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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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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江一席话说完,气氛有些冷。
太阳依旧明亮地挂在天中,但洒下来的阳光毫无暖意。
沈识五指攥紧,死死地盯着魏大江,说:“所以你是来抓我们回去的。”
“那不然呢?”魏大江一甩手里的鞭子,打到车辕上发出“啪”的一声,“就你这弱鸡崽子一样的身板,别做梦能打赢我跑路。”
“你!”沈识忍不住跨前一步。
“我们不走。”祢赢伸臂到他胸前,将他揽回来,“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但我想知道你干爹现在在干什么?”
“你果然识时务。”魏大江如此说,眼里却露出一丝失望。提到魏全德,更是神色莫名:“现在嘛,大概一边派人四处找你,一边和刘厉喝酒吃席,商量怎么处置你?”
他跳下车,凑近祢赢,上下打量一番,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看你长得虽然不像什么天上的仙女,但也不算赖,说不定能讨刘厉欢心,让他对你温柔点儿。”
祢赢却道:“是吗?但我只打算给他一刀。”
魏大江脸上的笑容一顿,“就凭你,能杀刘厉?我看他壮得像头牛。”
祢赢:“上一个死在我手里的赵五也是一样。”
魏大江的目光变得锐利,重新审视这个少女半晌,说道:“果然嘛,这种话才比较像你。”
祢赢:“你这就带我去见你干爹,但是要避着刘厉那边的人,尤其不能让刘厉提前知道。”
魏大江点头,又摇头,“我照你的话做,就算是帮了你。但我这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所以,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祢赢微微笑了一下:“对你干爹有好处,难道就不是对你有好处?”
魏大江沉下脸,转身往车上走。
祢赢也转过头,对沈识说:“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沈识呆住:“什么意思?”
祢赢:“我答应你娘带你回镇上,我做到了。现在我要去见魏全德,你就趁此机会离开这里吧。往府城方向去,凭你读的几年书,找个生计应当不难。”
沈识毕竟是从县学逃出来的,万一被认出来,很可能会有麻烦。
“不行!”沈识想也没想就拒绝:“要走也是我们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祢赢:“不要任性。我去很可能会死,你跟在我身边也是一样。”
沈识脱口而出:“那、那我死也要跟你死一块儿!”
祢赢感到惊讶,看着他突然染红的耳根,意识到了什么,一时无言以对。
魏大江在前面喊道:“你俩还磨蹭什么呢?小小年纪整得像亡命鸳鸯似的,等其他人来了,你俩就等着被绑一块儿哭吧!”
祢赢便不再说什么,和沈识一起坐上驴车,走偏路回县衙。
县衙张灯结彩,果然在置办酒席,还是流水席。过路者皆可入席共餐。
人来人往,无不称赞魏大善人的豪气。
魏大江带着祢赢两人,从后巷角门进去,一路尽量避过所有人,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然后对祢赢说:“我去想法请我干爹过来。你安分地待在这里,要是敢跑,我逮到你一定把你砍成几段。”
至于沈识,反正是这姑娘的跟屁虫,他看都不看。
祢赢颔首,道:“有吃的吗?”
态度镇定冷淡,仿佛没有听到刚刚的威胁。
魏大江一噎,“……桌上吃喝都有,别吃多了,要屎要尿我可没空送你去茅房。”
房门从外面被轻轻关上,“咔哒”一声挂了锁。
屋里剩下一对少年男女,沈识紧张地小声问:“祢赢,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祢赢说:“东乡被屠,是刘厉下的手。如果我能杀了他,就算为你娘、你奶奶、还有其他乡亲报仇了。”
沈识听到这一茬,退缩的话便劝不出口了,苦涩地说:“家仇本该由我报……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祢赢走到桌边坐下,翻出茶杯提起茶壶,倒了两杯冷茶水,将其中一杯连同一碟子糕饼推到沈识那边。
“静观其变,先吃饱,蓄足力气再说。”
沈识端起茶杯,才发觉自己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他一口灌完冷茶,学着祢赢的样子,努力镇定下来。
从门窗透进来的阳光很快变成霞光,再暗下去,变成一片漆黑。
魏大江终于回来了。
他解开门锁,提着灯笼进来,看到祢赢二人,才把后面的人请进来。
魏全德满身酒气,但神色清明,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祢姑娘。”他说:“我这干儿子撒泼打滚,非要带我来见你一面,不知姑娘可有什么话说?”
祢赢直道:“魏公糊涂。”
话落,魏大江立刻道:“喂,你怎么跟我干爹说话呢?”
魏全德对这一声“魏公”很受用,皱眉看他一眼:“急什么,等祢姑娘说完不迟。”
祢赢继续道:“魏公揭竿举事,不流血而推翻县衙,令太平县百姓归附,善名远播。然而今日审恶官判罪罚,却邀请了刘厉前来见证。此人手段残忍、不讲道义,在铁山、太平乃至周围几个县臭名昭著。魏公请他,不就相当于自砸招牌么?”
“铁山县令被烹杀,女眷受辱死,男丁遭虐杀。其他不顺刘厉之意的平民百姓,也都是死路一条。如此不善之邻,与魏公同住百丈之地,魏公寝食起居,难道能完全放心?”
魏全德拢着手道:“此话倒是不假。但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尚未攻克新宁,与刘厉暂时合作又有何妨?”
祢赢道:“攻城略地,要兵足以。没了刘厉,魏公名声无损,再接收他的手下,一样能打新宁。”
魏全德听完,呵呵笑了两声:“祢姑娘不愧是符总旗的孙女,能想到这些关窍。”
他在屋中踱步一个来回,道:“不错,某邀请刘厉过来,正是存了替天行道,为铁山百姓铲除恶狼之心。”
啊?魏大江叫了声“干爹”,“我怎么不知道啊……”
魏全德不悦:“你是首领还是我是首领?凡事若都告诉你,那要你的哥哥们干什么用?”
魏大江讪讪地闭了嘴。
魏全德:“只是刘厉这厮也不简单,带了好些贴身的护卫过来,这些护卫也都是好手。魏某一直没有找到好的下手的机会。如果祢姑娘愿以身饲虎,接近刘厉并麻痹他,助力为太平、铁山两县的百姓除奸去恶。事成之后,魏某及太平教愿以上宾奉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祢赢道:“那就请魏公给准备我一把短刀,或是匕首,越锋利越好。”
魏全德点头应允,“出门在外,有个防身的家伙什也不奇怪。”
魏大江找了把五尺长的匕首来。
祢赢试着拔了一下,寒光乍现,然后说:“把我绑起来吧,就说是我逃跑被抓回来的。”
沈识在旁看着,急道:“祢赢,那我呢?”
魏全德先一步回答他:“沈小兄弟就在这里等待即可。当然,若是想回县学看看同窗们,也是可以的。”
祢赢安抚道:“你就在这里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
沈识接到她的目光,明白自己成了人质,咬牙忍着说“好”。
魏全德是借口如厕出来的,说罢先回宴席上。
祢赢跟着魏大江落后几步,由着对方上绳索将自己捆起来,再带到大堂外面。
等到魏全德传唤,她被直接丢进堂中。
县衙大堂原本挂的“明镜高悬”匾额被撤下,换成了“义薄云天”,公案也被换成了酒桌。
魏全德坐在上面,对坐在左手边席案后的独眼道:“刘兄,让你手下那位兄弟认一认,是不是就是这个女人杀的你妻弟?”
刘厉手一挥,下午看到祢赢的那个流氓钻出来,走到祢赢面前,仔细看她的脸。
祢赢一言不发,冷冷望过去。
流氓被吓得后退一步,转头叫道:“老大,是她!就是她把赵五诱骗下水,杀了赵五!她是女鬼变的!”
“女鬼?”刘厉将筷子插进席上的猪肘子里,呲牙一笑,道:“去弄盆火来,把她架到火盆上烤一烤,看她还能不能变成女鬼!”
他手下立刻得令。
魏全德出声制止:“等等!”
刘厉沉声道:“敢杀我妻弟,必须付出代价。”
魏全德赔笑道:“刘大当家,大家正喝酒吃席在兴头上呢,当场见血未免太不吉利。我们太平县的人一直信这些,实在不好意思。我把人先送到你下榻的院子里,等喝完酒,你佬想怎么弄随你的便,行不行?”
刘厉没有坚持。现在毕竟在魏全德的地盘上,得给姓魏的一个面子。
魏大江就和那个流氓一起将祢赢带到了一座单独的小院子里。
临走之前,他和祢赢对了个眼神。
酒过三巡,散了席,魏全德亲自将刘厉送到院门口。
刘厉让手下不准睡觉,都守在院门和院里,独自进了正房。
就见魏全德送给他的少女侧身跪伏在屋中,双手双脚都被反绑在身后。
她嘴里塞着块破布,脸上额头有些淤青和擦痕,显然是先被他的小弟教训过了。
刘厉走到她跟前,俯身打量片刻,攥着她的下巴,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拖起来。
力气之大,几乎要将颌骨捏碎。
祢赢被迫仰着头,脖颈几乎拉成一条直线,难以自制地拧眉,显出痛苦的神色。
“很痛是不是?”刘厉看着他的神色,也仰头大笑,“我就喜欢折磨你们这些臭女表子!敢杀我的人,贱货——”
他笑声一顿,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目眦欲裂。
颈上力道骤松,祢赢趁机一脚踢在他膝盖上,脱出钳制,双手将握紧的匕首一转,再往前送了一截。
刘厉被推得后退几步,撞到屋中的圆桌,双手虚握,试图回抓。
祢赢立刻拔出匕首,侧身避过这一抓。
她没有躲开喷溅的鲜血,被淋了满头满身。
刘厉抓了个空,倒在桌上,使得桌子侧翻,所有杯壶盘盏都摔到地上。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成一片。
祢赢反手握匕,片刻不停地提起旁边的圆凳,就照着刘厉的脑袋挥下去。
又是“哐当”一声巨响。
屋外把守的手下发觉不对,纷纷叫道:“老大!发什么事了?要不要兄弟们进来看看?”
但他们都没有立刻进屋去看,因为都知道他们老大癖好特殊,干女人的时候有各种响动和叫声是常事。
就在他们迟疑的时候,院门被两脚踢开。
魏大江一手捉刀,一手攥火把,带着手下冲进来。将这一干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刻钟之后,院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尸体。
魏全德拍着手走进来,笑容满面:“不愧是我儿大江,勇武过人。”
魏大江气喘如牛,抱拳行礼,“还好没有辜负干爹的期望。”
魏全德摆摆手,看向紧闭的房门,“刘厉怎么样了?”
屋门从里打开,祢赢空手走到门边,哑着嗓子说:“死透了。”
“真的?”魏全德大喜,快步进屋。
手下提着灯笼正准备赶上去,被魏大江一把抢过,几步追上前给他爹照亮。
刘厉倒在一片狼藉之中,胸前被开了道豁口,头上也是血肉模糊。
“好!好!好!”魏全德连连道,欣赏过刘厉的死状,转身再一次打量祢赢。
除去半身斑驳血迹,少女裸露在外的皮肤皆有伤痕,下颌和脖颈上部已经肿得发青,却没有说出一个“痛”字。
其隐忍,狠辣,镇定,实在不像个妙龄少女。
魏全德惊喜淡去,心中生出忌惮,面上仍然带着笑:“祢姑娘实在是帮了魏某大忙啊,魏某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祢赢看着他说:“不必了。”
“什么?”魏全德没想到她这么说,有些讶异又狐疑。
背后突然一凉,再是“噗”的一声,带着血的刀尖穿出他的心口。
魏全德瞪大眼,嘴里发出“嗬嗬”声,试图偏头去看背后捅刀的那个人。
魏大江站在他身后,按着他的一边肩膀,缓缓抽动刀柄,说:“干爹,我知道除了我那些干哥哥干弟弟,你还有个亲儿子,在隔壁府城享受呢。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们都送下来陪你,你就安心去吧。”
长刀被抽回,然后再一次捅出。
祢赢不再看他们,独自走出院子,回去找沈识。
半路上,火把与各式各样的呼喊声便充斥整座县衙。
她仰头望向夜空。
明月高悬,万里再无第二个故人。
无论死与生,她祢赢,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