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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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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识抱着一个小包袱坐在桌边,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
“祢赢?”他“噌”地站起来,哪怕背着光,也一眼就认出这道身形,“刘厉死了吗?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死了,我没事,赶紧走。”祢赢推开门同时说。
“好!”沈识不再问其他,立刻动身。
就这一会子功夫,整座县衙都乱了,到处都在喊打喊杀。
眼看几个扛锄头的汉子迎面冲过来,祢赢一把拽住沈识转了方向狂奔,七拐八绕到后侧院,直接翻墙出去。
县衙后街空无一人,两人又翻回旁边的宅子取出自己的包袱。
再出来到岔路口,左右两个方向通往不同的城门,沈识拄着双腿直喘气:“我们去哪儿?”
“我只有一个目的地。”祢赢瞥他一眼,默数过十息,才拔腿往东走。
沈识想起她说过她要去京城,咬了咬唇,小跑跟上她,边跑边说:“城门应该关了吧?”
祢赢:“那就到城门附近找地方藏一藏,天亮再走。”
“哦好。”沈识点点头,没过一会儿,又问:“刘厉死了,魏全德还在。我们就这么逃走,他们会不会追上来,到处搜捕我们?”
“魏大江应该没那个精力追我俩。”
“魏大江?太平教不是魏全德的吗?”
“魏全德也死了。”
“干爹和干儿子内斗?”
“嗯。”
“这些姓魏的这么心狠手辣,有没有伤到你?”
“我说过了,没有。”
“哦……祢赢你饿不饿?我把魏大江屋里的吃食都装上了。”
……
两人一路都在断断续续地低声交谈,赶到东城。城门果然紧闭,只得藏身到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
又过个把时辰,眼看弦月淡隐,城门前聚集起好些要出城的百姓。
两人混进排队的长列中,等到天光大亮,前后都在吵嚷怎么还不开门。忽然有一辆驴车从县衙方向疾驰过来,直冲城门。
排队的百姓怕被撞到,四散而逃,祢赢和沈识也随大流避向街边。
驴车上却传来一声怒吼:“祢赢!你给老子站住!”
祢赢听出是魏大江的声音,转头一看,对方只有一个人,现在又出不了城,便停下来等驴车驶近。
车未停,赶车的男人就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你俩多留一会儿能被老子生吞了还是怎的!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跑,赶着投胎啊?”
祢赢平静道:“看来魏教主已经完全掌控住你干爹的部下,恭喜。”
魏大江说:“我本姓赵。”
“行,赵教主。”祢赢改口道:“我认为,你当务之急,应该是去琢磨怎么收编刘厉留在铁山县的队伍。”
言下之意,不该在这里跟她们闲费工夫。
魏大江神色稍缓。哪怕还没到正式改姓的时候,只是说出本姓就能让他心情变好。
他抱着双臂,视线从祢赢额头滑到鞋背,“我来找你,当然是看得上你——我看你脑子挺好,还会点儿拳脚,算是个人才,要不要跟着我干?一日三顿酒肉管饱,钱我分多少你就能分多少。唔,你要好看的衣裳首饰,也可以商量。”
“免了。”祢赢直接拒绝,也回敬一道自下而上的目光打量他,说:“你要是想跟着我干,我倒可以考虑带上你。”
魏大江一愣,随即乐了,觉得她在说笑话,“你?你凭什么?比我还狂呢!不跟我干,你又能去哪儿?”
祢赢:“我自然有我的去处。”
魏大江撇嘴:“真不愿意啊?”
祢赢看着他。
魏大江意识到了,这姑奶奶不喜欢把话说两遍,且是打定主意要走。他顿时有些失望,旋即又有些恼怒,“奶奶的,本大爷哪里差了?”
骂骂咧咧一阵,没得半点回应,他收了声,解下一个荷包抛向祢赢,“算了,爱留不留。这是给你的酬金,别说本大爷占你便宜。”
祢赢一把接住,掂了掂,又抛回去,“不要这么多钱,要干净衣裳,还有干粮,肉干最好多一些。”
魏大江瞪她:“我客气两句,你还当真?你这一个人顶七姑八姨的,老子可伺候不起!”
祢赢:“多的算我欠你的人情,若再相逢,一定还你。”
话到这里,沈识想说些什么,偏头看祢赢一眼,又咽下去了。
魏大江见状,嗤笑着指指点点:“咱太平县的人要出去闯荡,都是东出,我猜你也一样。但咱们县不太平,新宁、金开那些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就你,再加上这个拖油瓶,能全胳膊全腿儿地走出剑南路,别稀里糊涂死在哪儿就算命大,还能回报老子?”
“我……”沈识下意识想要辩驳,但知道对方说得没错,自己一直都没帮上祢赢什么忙。他又羞又愧,不由讷讷。
祢赢跨前半步,同时伸臂将他半揽到身后,竖眉盯着魏大江,“既然哪里都不太平,那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要送佛送到西就赶紧的,别耽搁我时辰。”
“耽搁你怎么了?有本事你直接走啊!”魏大江狠狠“呸”出一口唾沫,叉着腰背过身去。
半个时辰后,日头已然很高。祢赢二人背上新包袱,打好绑腿,告辞出城。
魏大江站在城门口目送,高声道:“混不开就回夔州,只要老子人在,少不了你俩一口吃的!”
祢赢不回头,随意地举起手臂挥了挥。
就这么走出十里地儿,一个追兵也无。
沈识自言自语:“魏大江的心胸看着比他干爹宽广,竟然就这么放过我们了。”
走在前头的祢赢听见了,接话:“我们和他各取所需,暂且没有利益冲突,又势单力薄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他不下杀手还显得他大度能容人。如此而已,别想太多。”
沈识把这句话反复想了几遍,又翻来覆去琢磨她的态度,最后问:“你觉得他不是好人,不能相信他吗?”
祢赢:“出了东乡,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沈识莫名有些失落,“也包括你吗?”
祢赢沉思片刻,回头道:“我自认从未辜负谁。但你信不信我,取决于你。”
“哦。”
要提防所有人,祢赢除外。
沈识眨眨眼,又莫名高兴起来,低头看她的脚印落在哪里,再雀跃地踩上去。
两人回到东乡。在他们离开的期间,不知又有几人来搜刮过,屋子比先前更加破败,再不剩半点能用的物什。
他们无可收拾,便各自去扫坟。
月挂西天,青石凝霜。
祢赢席地坐在老汉坟前,拿出昨夜魏大江找来的那把匕首。她用它杀了刘厉,然后在魏全德进门前,藏进了怀里。血污脏了衣裳,但她毫不在意。
她起出她亲手立的墓碑,用匕首毁坏碑面的刻字,再把墓碑埋进土里。
灾荒之年,往往山狗肆虐,死人亦不得安宁。唯有藏匿起来,才能不受侵扰。
翌日,腊月初八,黎明上路。
走过霜白的田梗,沈识回望雾霭中的低矮土墙,忍不住轻声说:“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他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太平县城。
祢赢说:“你可以留下。哪怕在路上,也可以随时调头回来。”
沈识抹了把眼睛,摇着头收回目光,毅然决然地跟她踏上破晓的晨光。
夔州府地大,多山丘,东乡和新宁县城之间距离遥远。
两人没有代步的牲畜。耕牛贵重不必说。驴子骡子也都是稀罕物,且大都早就被太平教征走。剩下的就算主人肯卖,他们也买不起。至于马匹,沈识只在从东边远道而来的商队里见过,又老又瘦,毫无书上描绘的“矫捷”“神气”。
她二人靠着两条腿越岭过河,还要提防不知道落草在哪里的匪贼,走到天色全黑,双腿发麻,才找到一个小村落宿。
大约是听说了暴乱的消息,村人早已携家带口逃离,十室九空。
看不到人户灯火,反叫人稍稍放心。他们就在村头找了间没锁的屋子,摸黑吃完干粮,翻出旧长袄做被褥,再抱着包袱,双手缩进袖子里,靠墙就睡。
墙头窗开得极小,框出半弯下弦月。
月光洒到两个陷入睡梦的少年人身上,幽幽地瞧着他们无意识追寻身侧的热源,越靠越近。
拂晓将至,祢赢突然惊醒,扯过沈识身上盖的衣裳,和自己的一起塞进包袱里。
同时轻声叫道:“快起!”
沈识悚然一个激灵,半是冷的半是吓的,却仍不忘压低声音:“怎么了?”
“有人来了。”祢赢已经起身走到门边。
门板后的插槽断了一截,空有门闩,却用木棒支着,关得并不牢靠,只是用来唬人。
沈识赶紧爬起来,没有再发问,而是学着祢赢的样子,小心地摸到另一边门缝,再把耳朵贴上去。
果然听见踏踏的脚步声。
脚步的主人跑得十分急切,由远及近,像夏天的雷阵雨,不一会儿就从天边追到人头顶。
这是朝着他们的方向跑过来了。
沈识鼻尖沁出冷汗,转头向祢赢。一片黑暗中,连人影轮廓也看不清。
他不敢出声,慌忙间伸出手想去找祢赢的位置,然后被对方一把抓住,扯过去贴墙而立。
下一刻,两扇门板被一股大力从外面推开,一道人影随即闯进来。
与此同时,祢赢扔下包袱,抬脚踹向人影。
她本欲踹中腰,脚底传回的触感却似乎踹到了胯上,又立刻按着沈识的肩膀借力,再抬腿补上一脚。
那人反应极快,挨了第一脚勉强站稳,第二脚虽躲不过,却能及时抓住她的小腿,要拉着她一起滚下地。
祢赢放开沈识,任由身躯向前栽倒。前脚刚踩上地,抓住小腿的那只手便攥紧了,想拽着她拉起自己。她膝弯一倾,跪扣在一排平坦的胸骨上,压出一声闷哼。
这是个男人。
祢赢辨出声音的位置,一拳砸过去。拳头从下颌骨划过,她当即展开指节,捏住了底下那段颈子。
“别杀我!”那男人纵然再不想开口,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艰难地溢出求饶的话:“我是逃难的,不是土匪!”
这声音就像公鸭子在哀叫。
祢赢皱了皱眉,掐住他脖子上的手没有再用力收紧,但也没有放松。
男人以为她就算不立刻相信自己,也会犹豫片刻,这片刻就是他的机会——他悄悄抬起另一只手,却没来得及袭向对方肩颈,便反被捏住四指向下一掰。
黑暗中乍起一声惨叫。
沈识渗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着战栗放下自己的包袱,摸黑抓住那个人双脚,将身体重重地压上去。
祢赢一言不发,提拳砸到那男人脸上。
男人动弹不得,不敢再有别的心思,嚎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屁股后面还有土匪,马上就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