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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赴宴桃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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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蒙初辟,三界既分。所谓三界,三方而持:天界、凡世、冥域。
凡世一日,不过蚍蜉一瞬。世人多蝇营狗苟之辈,或溺于情爱纠葛,或困于名利贪欲。偶得动心忍性者,如获至宝,擢入天界或冥域;天神修心,通长生之术,修拟天道种种,引人向善;冥域修体,掌轮回往生之道,鱼灯引魂,惩大奸大恶之人。
且说这冥域之中,五方鬼帝分据五洲,各司其职;
下置十殿阎罗,百务具举,对下需负统领监察之责,对上需行呈报奏议之务;
而论及细则实施、事烦决断,各殿阎罗皆下设阴司数量不等,聚拨烦之才,掌管功过记录,奖惩论处,招魂往生诸事宜。
通常这一司之内,由各处城隍按所辖,凭生死册簿招引亡魂,再由无常、钟馗之流押解入地府阴司。判官之职乃阴司之首,如凡世一方县令,牛头马面则可比衙役。待功过论断、奖惩一番后,亡魂于奈何桥前饮孟婆汤一碗,方可踏入轮回。
忘川彼岸的曼珠沙华开得妖冶,倒是河这头,独独应了地府的荒凉萧瑟。女子蹲坐在岸边的山坡上,三齿耙在枯草藤蔓里瞎扒拉。
“阮姑娘。”突然有人出声打破这番死寂。
握着三齿耙的柔荑一顿,女子抬头看清来人。
原是衙役牛头。
“府君寻你。”递了话,那牛头也不耽搁半分,和阮绿错身后,便径直往对岸去。
半年前,阮绿接任此处阴司孟婆之职。上任急匆匆入了轮回,机缘巧合之下,她成了继任。
只是这任职前自己也需饮下孟婆汤,哪还能记得当初应下这门差事的缘由。
牛头口中的府君,乃是阴司内的判官崔珏。崔珏此人,平素待人接物进退得体,遇事更是断决如流,加之生得一幅翩翩儿郎貌,长相气度皆是不凡。
孟婆之职除了熬制忘却三千烦恼丝的秘制汤药外,连带着兼有打听凡世地府各类小道消息的方便。由是,阮绿深知同处一司的崔判,在地府各女子心目中的地位。
阮绿都不用问崔珏在哪。这书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闷,还有点宅,闲时多半就在春秋堂后的厢房读书抚琴。
春秋堂就是崔珏的办公场所,取得凡世一句“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之典。前堂功过审判,后堂本用作置放杂物,经他整饬,倒成了间有模有样的书房。
阮绿从前院绕到后院,路过房侧,远远地从镂空的窗棂里看到那人临窗而坐,执笔在写些什么。后厢房的门倒是大开,阮绿象征性地敲了敲,也没等里头的人回应,抬脚就走了进去。
“府君。” 来人出声。
原本坐着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背对着听闻便要转过身来。未时刚过,日头向西,光线穿过窗棂,斜斜地打在对面那人的衣角、肩袖、再是发梢。目光上移,终是落到那张脸上。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阮绿暗恼一句色令智昏,崔珏开了口。
“近些日子可忙?” 问话之人笑意微染,宛若清风拂面。“按规矩,我得携你一同前往阎罗处,入了吏籍,也好按例发放奉银。”
原来是钱这一茬儿。各阴司之下的官吏人选仅需由同司众人决定,可俸银却是阎王处的管事小吏发放给专人的,因而还得前往分管阎王下登记入册,方算正式入职,
“月给按例十五发放,而今已近望日,寻府君方便,不若即刻出发。”阮绿这会倒是借了胆子说话。
虽说包吃包住,可不能给万恶的资本家白干活。
崔珏倒也对这新上任孟婆的性子熟谙一二,听闻不由莞尔。“倒不必如此着急,阮姑娘先行收拾,我这方安排些事务交接,明日侵晨之际启程也无不可。”
阮绿也只能循了府君的话,回房收拾行囊。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接任匆忙,还未得空置办行头。好在前任孟婆的柜子里还留有几件未曾穿过的女子罗裳,这同府君一道出门,倒也不至于显得太过寒碜。
薄暮时分,夕食之际,有重明鸟飞进阴司。
重明鸟是地府各部联络的官方信道,通常每月月初一现,眼下上旬刚过,也不知传来的是什么事。崔珏见状放了碗筷,告席而去。阮绿倒是吃得颇为尽兴,自觉厨艺见长,不枉辛苦挖来的食材,一边扒着饭,一边想着明日出行之事。
阮绿所处阴司隶属地府二殿名下。二殿阎罗楚江王厉温,主掌大海之底,丁正南方沃焦石下的活大地狱。崔珏、阮绿二人此番要寻厉温,免不了得走一趟活大地狱。
阮绿私心也想出去看看。自从当了孟婆,虽说地府凡世的八卦多半经由己手周转灵通,但活动范围不过阴司附近方圆之内,且不像其余人一样有御行转移之物,出门在外全靠脚走。这次前去既可一解奉银之虞,又能美滋滋地公费旅游,大开眼界,着实叫人满意。
由是早早漱洗完毕,熄灯入眠,这夜却梦及初来阴司之际。
阮绿记忆的起点,也是从一场梦开始。
梦里她游荡在无穷无尽又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忘却了流浪的初衷,像条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无谓进行着至死方休的挣扎。
筋疲力竭之际,一双温热有力的手妄图抓住自己快要溃散的意识,随后,一袭素衫入眼。来人眉眼温柔,双唇翕动。什么魑魅魍魉晦暗不明,尽数化作背景。阮绿等不及听清对方言语,反手便抓住那人衣袖,动作又急又重。
太怕是幻觉,太怕还是自己一个人。
来人愣了愣,看往自己突然被抓紧的小臂。抬头,便粲然一笑。霎时间,无尽黑暗上空裂出一道缝隙,有光投射下来。
阮绿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崔珏。
看着那张与梦里别无二致的脸,阮绿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自动无视了床侧无常的欲言又止,阮绿抬手,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沾上无端留下的一行清泪。
那无常平日里便是话多嘴碎,没个正经模样。见状竟欣然叫好,拍手称快,“喜极而泣,喜极而泣,这算是从那老婆子熬的汤里活了过来。”
没人接他话茬。许久,崔珏轻启薄唇,没来由一句,
“阮阮,你似旧人。”
未等对方作何反应,崔珏便径自起身离开。无常见可算得了空位,忙挤上前来,替阮绿理了理来龙去脉。说是阮绿承了前任孟婆的情,接手了这阴司炊事和斩断凡人三千情丝的活计,从今起便是这阴司新上任的孟婆。
“那老婆子倒是撒手得轻快,老眼昏花,该是把汤料放得猛了些,你喝下去足足睡了七天七夜,我和府君生怕一个不小心,人就醒不过来了。牛头马面钟馗城隍早些时候来探望过,这会儿恰巧在外头出任务,人没来,礼数倒是做得齐,毕竟这阴司里头年轻姑娘做孟婆的可不算多。小姑娘相貌也还算讨喜,就是不知道喝了那么大剂量的孟婆汤后,脑袋还灵不灵光。”
阮绿没细听,只抓住了一句——“府君守了你七夜”。抬头望向门外,视线里只剩那人走时蹁跹的衣角。
原来,他是这阴司的府君。
前尘往事什么的通通忘得一干二净,无常与她说,她唤阮绿,名字是昏迷时府君给起的。
“说起来,阮阮你的眉眼,同府君房里挂着的那张画像竟有五六分相似。” 无常话音刚落便掩了口,故作大惊失色,活脱脱戏精一枚,“城隍说,那是凡世里的绘画技法。”
无人知晓崔珏的房里为什么挂着幅仕女图,而画中之人又是谁。
眼见揶揄不成,小姑娘反倒一副神游在外,“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无常当下也觉得没了意思,便敛了玩心,又下意识摸了摸鼻子,“不过我看谁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好几次那城隍都笑我抓错了人。”
阮绿走马上任,也时不时碰上崔珏,对方客客气气地喊着阮姑娘,叫阮绿怎么也没法把他同当日脱口而出“似曾相识”云云之人联系在一起。
府君待人温和,更兼体恤下属。阴司兄友弟恭的氛围里,阮绿分析着实在不适合搞什么办公室恋情。只道是那孟婆汤不仅抹除记忆还伤脑伤神,平白来了一遭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