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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剑动星寒(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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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剑星对舅舅赫连珏的印象并不深。
他生在中原,从小在万侯城中长大,仅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随母亲回过一次往生川,见到过赫连珏,如今这份记忆已经淡到模糊不清了。
他只依稀记得,那个男人长了一双属于深夜的眼睛,高大,雄武,满是刺青的臂膀强而有力,能将小小的陆剑星抛到半空中,再稳稳地接住他,笑声豪放爽朗。
往生川的百姓认为他是“长离天神的儿子”,是永远悬在苍穹上、带给他们光明的太阳。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姬少衡如何还认识他舅舅?他跟舅舅容貌相似,又跟师尊将他留在身边有什么关系?
这厢李隐醒来,下意识摸了摸身侧,一片冰凉,不见姬少衡。
他忍着浑身酸疼,从床上起身,一边披衣裳,一边走向半开半掩的窗扉,往凉亭中眺望,正见姬少衡抬剑指着陆剑星的咽喉处。
李隐蓦然一惊,忙走到凉亭,在姬少衡身后单膝跪下:“请主上恕罪。”
没有问缘由,也不必问缘由,没人会傻到跟姬少衡争辩对错,他只能乞求宽恕。
姬少衡侧目,看李隐发髻松散、仅穿着一件青色单衣就出来了,好像真怕他杀了陆剑星一样,着急忙慌成这个样子。
李隐深深垂首:“是我没有教好他规矩。”
陆剑星第一次见李隐如此卑躬屈膝,心中简直如针扎一般难受:“师尊……”
李隐:“还不快给少皇行礼?”
陆剑星还是少年,心高气傲,名为“自尊”的东西远比性命来得重要,倘若没有李隐,他宁愿死在姬少衡剑下,也绝不会低下头颅,让他再瞧不起。
可见李隐那样屈膝跪着,为了他低头去求姬少衡,远比他自己受辱更让陆剑星难过。
什么尊严都不重要了,陆剑星憋在腔子里的这口委屈一松,也跟着跪了下去:“请少皇,恕罪。”
姬少衡原不将这小子放在眼中,他的尊敬与否根本不重要,只是瞧见李隐低头下跪的模样,想起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为了赫连珏下跪的,忍不住冷笑一声。
他收回东君剑,转身往房中走去,唯撂下一句:“让他滚,以后别在本王眼前晃。”
“是。”
姬少衡走过李隐身边时,他将头低得更深。
直到姬少衡离开,李隐才闭了闭眼,暗暗松下一口气,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师尊!”陆剑星过去,想将李隐扶起来。
李隐拂开陆剑星的手,独自站起身:“你先回去,这两日不必再来。”
陆剑星咬了咬牙:“师尊,若少皇怪罪下来,弟子自去领罚,哪怕他想要我的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想你求他……”
他鼻子一酸,小声又央求了一次:“师尊,别为了我的事去求他,行么?”
李隐没答应也没拒绝,抚摸了一下陆剑星的头顶:“没那么严重,你要听话。”
陆剑星喉咙一梗,道:“是……”
他目光在李隐身上逡巡片刻,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最终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
李隐回到房中,见姬少衡坐在榻上,正拂拭东君剑。
李隐知道他要问什么,先行单膝跪下:“请主上降罪。”
姬少衡专注看着剑锋,未抬眼看他,只讥诮一笑:“你何罪之有?”
“万侯城的事,还未来得及向主上回禀。”
“哦?”姬少衡还真想听听李隐要怎么解释,“说说。”
李隐不疾不徐道:“四个月前,三头九尾血枭聚集一处,召唤腐鸦,围攻万侯城。陆修远守城不利,递信到梦淮山请援,我晚去一步,陆氏夫妇已经牺牲,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陆修远临死前将此子托付给我,请我好生照顾。”
万侯城出事时,姬少衡还在蛮荒征战,没分出心思来管,现在听李隐阐述了一遍来龙去脉,他一下就捕捉到其中玄机。
“九尾血枭性凶,喜独居,以鲜血为饮,以同族为食。”姬少衡点出血枭的习性,旨在提醒李隐一件事,“三头血枭群集,又能召唤腐鸦,违反天性之举,显然是经人驯养过的。”
李隐接过话锋:“所以,九尾血枭围攻万侯城,并非天灾,乃是人祸。”
“你可知天底下能驯养血枭的修士有几个?他们身在何处?”
血枭不多见,而且天性凶猛,了解其习性的人不多,能驯养的人更少。
“民间禁止驯养,因此能驯枭者皆在朝廷供职,受命于王室。”李隐答,“是朝廷中有人借血枭之力,想要屠尽万侯城。”
姬少衡戏谑地问:“那么依相爷之见,是驯兽师中的哪一位想要屠了万侯城?”
“驯兽师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敢灭一城,事后朝廷还未追责,这足以说明,夷平万侯城必定顺了仙帝的圣意,否则朝野上下谁也不敢。”
这也是陆修远向各大仙城求援,却无一城敢施以援手的原因。
真正想要除掉万侯城陆家的人是当今的仙帝,九五之尊。
姬少衡手指抵在东君剑的刃上,似乎还在试剑的锋芒,漫不经心地问道:“仙帝为何要杀陆修远?”
李隐沉吟片刻,回答道:“君臣离心,不过早晚而已。”
多年前,陆修远还是仙帝亲封的镇远侯,在白帝京中任职,也算显赫一时。
当年往生川不肯向大周纳贡,还杀害了大周派去的使臣,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此事上达天听,仙帝龙颜震怒,当即下旨,决定出兵踏平往生川。
朝野上下,谁都俯首顺从仙帝的旨意,唯有陆修远站出来极力反对,主和不主战。
仙帝怒斥陆修远,都是因为娶了往生川的郡主赫连秋容才会主和,身为朝廷的镇远侯,却一心徇私,无君无父,倘若他在朝上再出言反对,就治他一个内外勾结、谋逆不轨之罪。
陆修远忠心追随仙帝多年,自认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却被仙帝亲手扣上了“无君无父”的罪名。
他又冤屈又愤怒,为表自己绝无私心,伏请仙帝收回赏赐给他的一切功名。
仙帝却当陆修远这是在威胁自己,一怒之下果真削了他的爵位,将他贬至万侯城,令他孤守多年。
曾经李隐以为,陆修远谪居万侯城其实算个好事。
因为陆修远刚直不阿,太重情义,他能凭借一把宿名剑,为仙帝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是当之无愧的好将军、好臣子,却唯独不是一个好官。
他不懂圆融,不屑于人情世故,更不爱耍阴谋诡计,在朝中既不能自处,也不能自保。
倘若就此退出朝堂,在万侯城过上虽不显赫、却能平安无忧的日子,也算“急流勇退,谓之知机”了。
可谁也没想到,雷霆雨露总是不期而至。
陆修远与仙帝离心之后,万侯城就成了仙帝心头上的一根刺,这根刺总要拔除,早晚而已。
太愚蠢了。
当初放弃权位,如今只能为人鱼肉。
见李隐将藏在万侯城底下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姬少衡哼笑一声,拿剑柄一挑李隐的下巴,与他对望。
“看来我还没有把你养得太蠢。”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彼此间有种特殊的默契,就如平常姬少衡也会教李隐剑法,他喂上一招,李隐就要拆上一招。
洞察局势也好,修习剑道也好,李隐的应对从未让他失望过。
姬少衡反手将东君剑送入鞘中,正襟危坐,再问李隐:“所以你明知道想要陆家死的人是仙帝,你还敢去万侯城,还敢收留陆剑星?”
“从前不敢,现在……”李隐郑重一叩首,“属下斗胆,请主上保全陆剑星一条性命。”
“哦,我说你这两日怎么巧言令色的,一会儿说想我,一会儿又说担心我的安危,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姬少衡反唇相讥,“你对赫连珏还真是忠心耿耿,连他的外甥,你都敢冒着谋逆的罪名去救。”
李隐道:“不是因为赫连珏。”
“是么?”姬少衡还是笑吟吟的,只是瞧他的眼神已经冷了。
李隐知道,自己再敢“巧言令色”下去,一定会惹怒姬少衡,眼下只有披心相付,才能换他一些怜爱。
他沉默半晌,屈身伏到姬少衡的膝头上。
“你……”
姬少衡有一点意外,因为李隐很少这么低姿态地讨好他。
瞧他像只无害的小羔羊似的,还不及李隐开口陈情,姬少衡心中怒意就消了大半,险些就要原谅他了。
李隐低声说:“主上,我父亲曾经是往生川守卫军中一名小小的士兵,蛮荒的毒钩蝎侵袭营寨时,他为了保护大君,替他挡下致命一击,再也没有活过来。
“大君感佩他的英勇和恩情,将我收为义子,所以我从小就养在大君的帐子里,跟赫连珏一起长大,秋容郡主出嫁前也一直对我照拂有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还会唱草原上的歌给我听……
“赫连家对我恩重如山,粉身碎骨也要报还。”
姬少衡手下轻抚他的耳鬓,静静地听他说完,问:“仅仅是为了报恩?”
李隐:“是。”
姬少衡盯着他沉默良久,而后将手伸到李隐眼前。
李隐从他膝上仰起头来,不知姬少衡想做什么,只乖乖将手交给他。
姬少衡一下将他从地上扯起来,拦腰将他抱入怀中。
李隐坐到了姬少衡的腿上,神色略显诧异:“主上?”
“你好像还是第一次跟我说起你小时候的事。”姬少衡将他鬓角垂下的一绺长发撩去耳后,带着罕见的温柔之意,往他唇上一亲,“如果我也能生在往生川,我一定会比那位赫连大君更早一步,把你抱回我的帐子里。”
姬少衡生性浪荡不羁,哪怕跟李隐说情话也多是不正经的调戏,偏偏在这一刻,李隐望着他的眼睛,不见往日那种风流笑意,全是似水柔情。
大周朝贵不可言的少皇殿下,会为了遇见他,想要生在往生川么?
像是一枚小石头,投进他死水一样的心潭,有什么东西荡漾开来,李隐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不敢相信,权当姬少衡是一时戏言。
“那陆剑星……”
姬少衡答应了他:“左不过一个小玩意儿而已,你想留就留着罢,在梦淮山,没人敢动他,朝廷那边倘若问罪下来,我自有交代。”
得姬少衡一诺,李隐心中落定:“多谢。”
谈完正事,姬少衡冲他一笑,一手握住李隐纤瘦的腰:“不过我辛苦一场,相爷总要赏我一点甜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