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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剑动星寒(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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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万侯城的一切,陆剑星就跟着李隐来到了梦淮山。
在众弟子中,陆剑星年纪最小,又因长了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炯炯有神,看人时明亮灿烂,很讨人喜欢,梦淮山的师兄师姐对他十分照顾。
可到了孤夜残灯之际,陆剑星摸着房中洒落的月光,还是会想念父母,想念在万侯城的家。
起初那些日子,陆剑星每晚都会做噩梦,梦见腐鸦像乌云一样卷来,血枭不断围绕着他盘旋,扑下,最后将他撕咬得血肉横飞。
他从梦中惊醒好几次,有一次实在吓得狠了,夜里抱着枕头跑去拂霞小榭,想找李隐。
拂霞小榭外,负责守夜巡逻的是山中弟子,但在里头服侍的下人都是聋仆哑奴。
陆剑星要进去,一个哑奴跟他比划半天,想说师尊已经睡下,不愿让他进去打扰。
李隐听到外面的动静,瞧见陆剑星那双怯怯的、小狗似的眼睛,心一软,还是准他进了门。
李隐让陆剑星睡在他身旁,但要安静。
陆剑星收到命令,躺下以后动都不敢动,乖乖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他偷偷睁开一只眼,发觉李隐还没睡下,正倚着床头专心看一些文书。
鹤灯的光映照着他俊美的眉目,长眉干净锋利,压着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睛,眼尾轻微上挑,这本是妩媚如丝的形状,却偏偏长在一张男人的面孔上,因此看人时没有一丝媚态,更显冷峻。
那道烛光顺着他修长的颈线,慢慢溜进半敞的领口里,照得一小片肌肤光洁如玉。
陆剑星看怔了眼。
李隐将文书挪开,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陆剑星猛地一哆嗦,忙闭上眼假寐,脸颊微微发热。
李隐问:“睡不着么?”
陆剑星装不下去了,小声地回答:“睡着了就会做噩梦,梦到万侯城的事。”
“害怕?”
李隐终于知道这小孩儿为什么要抱着枕头跑来了,他沉思片刻,索性放下一切公务,灭了灯,陪他一起躺下。
“过来。”李隐抬手,让陆剑星枕着他的手臂。
陆剑星打个滚儿,顺势贴到他怀里去。
离得近了,他能闻见李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意,说不上来是什么,或许就是李隐才有的味道,总能令他心安。
“从明日起,我会教你一些简单的清心咒。”李隐似乎也很疲惫了,嗓音懒洋洋的,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后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被过去的事缠住。”
被他抱着,陆剑星慢慢合上眼,睡了来到梦淮山以后最好的一觉。
这一夜过后,陆剑星与李隐一下亲近了不少,朝夕相处下来,他也看出师尊的性情并非表面上那样冷漠无情。
李隐虽然不怎么爱笑,却不是那等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之人。
他教导弟子时很有耐心,不管对方天资有多愚钝,他都能一招一式地教到底;有弟子想偷懒,他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眼,不必厉声呵斥,这些弟子都不敢再歇哪怕一小会儿。
恩威并施之下,梦淮山的弟子对他从来都是尊重与恭敬多一些。
唯独陆剑星不一样,入门还没一个月就敢跟师尊撒娇卖乖。
陆剑星的师兄秦玉堂跟他一起用膳,有时看着这姓陆的臭小子被师尊娇纵得满面春风,嫉妒得筷子都快咬烂了。
秦玉堂恨道:“果然还是年纪小了好,能随便找师尊撒娇,师尊待你跟待旁的弟子真是不同……我从前在家时就不如我弟弟妹妹受宠,拜了师门,又不如小师弟你!呜,年纪大、长得俊有错吗!想要师尊疼一疼有错吗!”
陆剑星忙替李隐解释:“怎么会?师尊昨天还跟我说,众弟子中属秦师兄学剑学得最好,又能帮他管教好底下的小师弟小师妹,没有秦师兄你,他不知道会辛苦多少呢!师尊一直让我以师兄为榜样,要我同你多多学习。”
“真的?师尊真这样说?”
陆剑星头点得似小鸡啄米:“真的真的!”
秦玉堂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低头猛干两碗饭:“我一定帮师尊打理好梦淮山!”
陆剑星在一旁呲着牙傻乐。
家破人亡以后,是李隐让他重新有了归处,在这里他可以肆意地大哭大笑。
梦淮山不算家,有李隐在的梦淮山才算他真正的家。
过去四个月,陆剑星渐渐从悲苦中走出来。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师尊是属于他的,往后他也会成为李隐最好的弟子,一生一世不会离开他半步。
然而今日见到李隐与姬少衡在一起,陆剑星心下之挫败沮丧,难用言语形容。
他孤身坐在房中的地上,双拳紧握,指甲掐得掌心渗出一丝血来。
极端复杂的情绪在陆剑星眼中酿成一团无声的风暴,他无法不嫉恨,更不甘心,不甘心师尊就这样被姬少衡夺走。
明明李隐该是他的家人。
……
从别苑回到拂霞小榭,后半夜又下了一阵小雨。
至天蒙蒙亮时,姬少衡方才餍足,离了李隐的身。
李隐难受地轻哼一声,喉咙全然哑了,伏在美人榻上,眉尖蹙得紧紧的,神志昏昏沉沉,怎么醒也醒不过来。
姬少衡知道这回将他折腾太狠,笑着吻吻他汗湿的额头:“睡罢,不必再伺候了。”
李隐再也撑不住精神,意识一坠,人便昏昏睡去。
姬少衡唤人送来热水和布巾。
拂霞小榭中的这些聋仆哑奴都是姬少衡命人精心调.教过、才送到李隐身边服侍的,很懂规矩,不看,不说,只管低头做事。
哑奴将水搁在外间,就默声退下。
姬少衡拧湿一方布巾,擦干净上半身的汗珠,又回到榻边,捞李隐入怀,帮他擦拭身上那些浊污。
他不嫌这是个伺候人的活儿,就像姬少衡总会亲自擦拭他的东君剑、反复欣赏剑的锋锐一样,对待李隐,他亦有同样的闲情逸致。
只是布巾不慎碰到肩膀上的牙印时,李隐疼得喘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叫着:“疼……”
姬少衡笑骂一句:“真娇气。”
骂归骂,他很快放轻了力道,着意避开那些痛处。
擦拭完以后,姬少衡扯来一段雪色绸被,裹住李隐满是吻痕与牙印的身体,将他横抱起来,回到床上去。
残灯一灭,朦胧月色中,姬少衡拥着李隐,亲吻在他的额头上,小心翼翼的,跟对待什么宝物似的珍惜。
一般人难以探知李隐与姬少衡的关系,就算知道,他们也绝想不到,这位弄权天下、名震江湖的少皇跟他的下奴在一起时,竟与世间寻常夫妻一般,别无二致。
*
一直到晌午,姬少衡才醒。
在蛮荒无休止的征战中积累下来的疲惫,也在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中消解了,他鲜少有这么纵情尽兴的时候。
这一夜贪欢,让他神清气爽不少。
李隐还在他身边睡得迷糊,姬少衡抚摸他的脸颊,想叫醒他,李隐皱皱眉,咕哝了一声“累”,不愿起身。
姬少衡瞧着他实在可爱,没再勉强,轻轻赏他一个吻,便起身提上东君,去庭院中习剑了。
他于剑术一向是兴起则舞、兴尽则休,纵然随心所欲了些,但剑中锋芒绝不容小觑,飞花落叶间尽是肃杀之气。
陆剑星这边却是一夜无眠。
百般纠结过后,他还是去了拂霞小榭,想侍奉李隐起身,也想知道师尊跟姬少衡到底如何了。
谁知进了中庭,陆剑星就看见姬少衡随手耍出一招“云起鹤回”。
这一招剑法似乎是李隐自创,只传梦淮山本家弟子,李隐教给秦玉堂时,秦玉堂总是不太明白这一招中“回”字的妙意。
李隐对秦玉堂没有太苛责,修剑一事往往是欲速则不达,至于到达何等境界,又全靠悟性与天赋了。
陆剑星想让秦玉堂教教他这一招,秦玉堂倒也不藏着掖着。
陆剑星私下里练了两个月,已经学了个六七成,本来想哪日使出来,让李隐好好瞧一瞧,这会子见姬少衡最后一手“回剑”如流风回雪,使得实在漂亮。
比起李隐用剑时的轻快灵动,姬少衡的剑意更凛冽,杀气也更重。
陆剑星忍不住问:“这是师尊教你的么?”
陆剑星刚踏进拂霞小榭时,姬少衡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只当李隐图个新鲜,才养了这么个一只猫儿狗儿的在身边,他不介意,却也没心情理会。
他收了剑,去凉亭中倒来一盏茶喝。
陆剑星也跟了过去,再问:“你如何也会这一招‘云起鹤回’?”
姬少衡把玩着手中茶盏,一挑眉:“这话听着够新鲜,你师尊的剑还是我教的,我如何不能会?”
“这怎么会是你的剑招?!”
陆剑星简直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恨不得马上将这招剑法全忘掉。
姬少衡在梦淮山时不讲究太多规矩,可这不代表有人就能越了规矩,在他面前放肆。
尤其是昨夜,他已格外开恩,饶过一次这小子的死罪。
东君剑一转一回,刹那间就抵上陆剑星的颈侧。
剑中寒意冷冽而至,令陆剑星背脊一僵,一时不敢再动。
“怎么?”姬少衡眯起眸子,冷冷瞧着他,“你好像很不服气?”
莽撞,笨拙,不知天高地厚,这就是姬少衡对陆剑星的第一印象,他实在没看出这小子有何特别之处,值得李隐收在座下,还准了他近身服侍。
“看你天资一般,长得么……倒像本王一个很讨厌的人。”
忽地,姬少衡一顿,将这少年的眉眼反复端量一番,脸色跟着沉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东君剑还抵在陆剑星的颈间,无形的压迫感几乎令他窒息。
可他偏偏不想教姬少衡瞧不起,微微仰起下巴,神色倔强地回:“我叫陆剑星。”
“陆?”姬少衡想了想李隐认识的故友中姓陆的人,心中很快有了答案,“万侯城的陆修远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
沉默片刻,姬少衡呵地一笑,终于明白其中缘由了:“哦,那你母亲就是往生川赫连家的那位郡主了?”
陆剑星疑惑起来:“你怎知道得这样清楚?”
姬少衡眼睛还残存着笑意,只是这笑意未及眼底,反而冒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气。
“难怪,李隐还要将你带在身边,”东君剑抵在少年的下巴上,轻轻上抬,姬少衡能更清楚地审视这张面孔,“你跟你舅舅长得确有几分相似。”
陆剑星的舅舅正是往生川现任的大君,赫连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