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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庐山云雾 ...

  •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第一章

      虎踞龙盘金陵城,桨声灯影秦淮河。

      城里最大的酒楼“梦湘楼”建筑在繁华的秦淮河畔,雕梁画柱,琉璃碧瓦,端的是个气势非凡。占地数十亩,前院卖茶酒饭菜,后院兼营住宿打尖,还包了秦淮河最大最知名的两条歌舫,管他王宫贵族,文人墨客,只要有银钱会钞,从清粥小菜到珍馐海味,从普通客房到有歌妓陪伴的温泉浴室,皆服侍得体体贴贴,熨熨妥妥,末了还能乘歌舫游一游百里秦淮。如此享受,自是客流不断,财源滚滚,没几年就又在对岸开了间分号,却是专营那销金生意,取个名字叫“骊珠院”,专找些清倌来学吟诗作对,吹弹说唱。老板娘原是艳名播江南的红姬弥生,也不知这梦湘楼是怎么说动她的,竟舍了相国公子的赎身不要,甘愿到这小小骊珠院里做个鸨儿。也亏的她手段厉害,调教出来的姑娘们个个都是顶尖的模样,每年的花魁大赛都能赚个三甲,这一来二去骊珠院的名头也响了,梦湘楼歌舫生意更旺,着实赚了个盆满钵盈。

      梦湘楼的老板,实在是个神秘人物,当年他盘下只是个破茶馆的梦湘楼,仅花了五年就令梦湘楼盛名在外,成为金陵城里有名的消遣地儿,连那些学究的清流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烟花之地也能出些风雅物事。须知道,梦湘楼有三绝,清茶,美酒,好菜。普天下的茶叶,莫管多珍稀,只要出得起银子,梦湘楼一定能弄到;而梦湘楼自产的桃叶酿,青莲醉,桂子露,冰梅醇四季花酿酒,则是难得的酒中上品,千金难求,连圣上都称赞不已;至于好菜,那是据说可以跟御厨房相媲美的,尤其是糕点,每每做得精巧可爱,入口即化,城里头大户人家,孩子上学都喜欢在兜里揣上几块,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至于这神秘老板,本人几乎从不出面,都让人代着跑腿,那机灵的小厮彦一,俨然成了这偌大梦湘楼的主子,成日里风风火火,嗓门嘹亮,初来的客官还都以为这是掌柜的呢。

      正月里过了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大不小,却也恼人,年前积的那点薄雪,尽数给消了个干净。小孩子扒在窗台,嘟着嘴巴看门前的小雪人,给雨水冲坏了脸,煤渣子的眼睛滑下来,蹭出长长一条,显得滑稽可笑。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车马辙里积水,透亮透亮,细密的雨打进去,漾成一圈圈波纹。路上行人穿着蓑衣,打着伞,噼噼啪啪地踩到水里,湿了靴子和衣角,又是春寒料峭,总要找地方歇脚烤烤火,免不了有些烦躁。这连绵的阴雨下了四五天,等到雨霁天青,方才能长出一口气,回眼时蓦然发现好像不知觉间,草叶开始抽绿枝了,梅花也开得艳了。春天到了。

      梦湘楼后院三楼,最靠西的天字号房,一个男人正懒洋洋地斜靠在榻上。雨刚刚停,屋角的檐铃被风吹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对面骊珠院里的姑娘们正在洗漱,相互打闹着发出欢快的小鸟儿一般的笑声。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视线飞到刚被雨洗过的天空,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屋子正中火炉上正咕噜咕噜冒着泡的水壶身上。许久之后站起身,也不扣上衣扣,打着哈欠走到窗前,轻轻地把窗户合上了。随后转过头来,对着屋角的屏风说:“流川,你都看了我大半宿了,这雨都停了,你一动不动的,累不累?”

      话音未落屏风被推倒,发出巨大的响声,一把剑闪着白光朝着男人劈过来。持剑的是个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青年,攻势凌厉,眼睛像刚磨出的刀刃一样闪亮,男人左右闪躲,好似狼狈,却每每在剑就要劈到的那瞬间逃开,青年不由得焦躁起来,用得力气大了点,一剑落下,却劈中了桌子,剑陷在桌子里拔不出来了。他略一抖手腕,剑应声而出,但是仅这一瞬的迟疑,已经被男人抓住了先机,喉咙被捏住了。

      钳制着别人的男人无奈地摇摇头:“流川啊,我还想好好睡一觉啊,这正月十五刚过,你就上班了,实在太勤快了啊。”一边说着一边把青年手里的剑夺过去,丢在一边,掉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响。“啧啧,我这上好的沉香木桌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大块的沉香,大半做了床,剩下那么点料,正好凑一张桌子,你这一剑下去,好几百两银子就没了。”他皱起了眉头,心疼地抚摸着桌上那道深深的刀痕。青年倨傲地扬起头,表情不屑地“哼”了一声。男人气不打一处来,腾出一只手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流川猝不及防,“嗷”地小声叫了一句,扭了下腰,正好跌进男人的怀中。

      流川微微愣神,随即挣开,跳出一步之外,恨恨地瞪着男人。男人笑了笑,朝他挥挥手,道:“一旬未见,也怪想你的,我请你喝茶。”说完竟自顾自地走到炉子边提起沸腾的水壶,放到桌子上,再走到五斗橱前,拿出茶具,像模似样地开始砌起茶来。流川看着他细细地冲刷杯子,用乌漆镊子夹了一小撮茶叶放到一把别致的梅花石黄飞天壶里,撩高了袖子把水壶提得高高的,让沸水呈线一样注入飞天壶中。他的手很稳,水线一点不晃,表情也很专注,嘴角若有似无一个笑。流川心里忽然一动,脚一勾,把剑踢到手上握住,指住男人的鼻子,道:“仙道彰,拔剑!”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分量十足,倘若有旁的人听到,怕是要吓得软了脚的。

      那名唤仙道的男人却不为所动,只是停了水,用手背轻轻地推开剑尖,道:“流川啊,你要杀我都杀了快一年了,我现在还活着好好的,你试也试了几十次了,也该放弃了吧?”他有些无奈地挑起眉毛。

      流川把剑又移回来,还是指着仙道,只是不吭气。仙道用两只手指握住剑尖,摆出最诚恳的表情,对流川说:“你杀不了我,难道就要一直这样追着我吗?”

      流川点点头。仙道叹口气,说:“你作为赫赫有名的湘北堂刺客,难道只接了我这一单生意?为什么老是盯着我不放?”

      流川开口道:“一次一单,完成之后才能接新的。”

      仙道耙了耙翘起的头发,嘟哝了声:“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雇了湘北堂来杀我?成心不让人过好日子……我这等良民怎么会入了湘北堂的法眼?”

      流川似是听到,接口道:“湘北堂不杀好人。”

      仙道叫起屈来:“我一不偷二不抢,做得正当生意,连税都不敢逃,哪里是坏人?”

      流川剑眉一竖,“啪”地用剑挑开了窗子,指着对面欢声笑语的骊珠院,说:“逼良为娼。”又转身用剑指指人声鼎沸的前院方向:“坑蒙拐骗。”再指了指仙道房里华丽的装饰:“穷奢极欲。”说完似是得意地瞟了他一眼。

      仙道被他那眼刀一飞,心里一热,不甘不愿地叫唤起来:“我这不愿买愿卖么!我哪有逼迫他们呀!”他连连摇头,叹了好几口气,低头把飞天壶里的茶水以方才的姿态倒入一个扁菊红釉青花壶里,再按住盖儿上的孔眼,抬高了肘,把青花壶里的茶浅浅倒了两杯出来,递了一杯给流川。流川也不推辞,坐了下来,只是不放开剑,用单手端了,嘬了一口,却被烫到,忍不住张了嘴,用牙尖咬了舌头尖儿,皱着眉头嘶嘶地抽气。

      仙道看着他笑:“流川啊,你是猫舌头不是?”被流川剜了一眼,不说话了,也低下头,小心地抿起茶来,时不时瞄一眼对面那人粉红的小舌尖儿。

      两个人一时静默无声。仙道喝了几口把茶杯放下,对聚精会神盯着茶的流川说:“你看这么着吧。你又杀不了我,杀不了我又不能回去交差,而我呢,又不认为自己值得湘北堂出手来杀。要不我们定个期限吧,你在我身边三个月,在此期间我任你来杀,但是你也要看清楚我是不是个值得湘北堂出手的坏人。三个月一过,你可就再不能缠着我了。要知道你每隔几天就这么埋伏我一下,实在令我寝食难安……”流川嗤了一声,似是不以为然。仙道尴尬地笑笑:“真的寝食难安啊。你试试看有个人一直在角落满含杀气地盯着你,保管你也睡不踏实……你看,我都有黑眼圈了。”他作出可怜的样子指指眼睛。

      流川冷笑:“你天生黑眼圈。”看到仙道大受打击的表情,喝了口茶,继续道:“我只看到你睡得口水都流出来,胃口比谁都好。”

      仙道大呼冤枉:“我睡觉从来不流口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

      说了一会儿,流川的肚子忽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仙道一愣,随即笑开了:“流川啊,刺客的钱可真不好赚啊,要不考虑下到我这梦湘楼里来干干?包管你三餐有鱼有肉,每月还有五两月钱……”他还待要说什么,流川噌地把剑递上来就要架他脖子,仙道往后一跳,离得远远的,摆摆手道:“哎哎别动不动拔剑呀,肚子饿肝火旺我明白,我这就叫人送吃的来。”看着流川的脸变红,勉强忍了笑,拉了拉垂在手边的摇铃。

      流川冷哼了一声,觉得口渴,重新坐下来,一口把残茶喝尽了,拿过青花壶,满满倒了一杯,试试温度正好,又是一杯一仰头就下去了。待要伸手再拿,仙道跳过来一把夺过,叫起来:“这是今年才出的顶顶新鲜的明前庐山云雾!五两黄金一两,昨儿才拿过来,我自己都没来得及品呢!哪经得起你这么牛饮!”一脸心疼的样子。流川皱了皱眉,劈手夺过茶壶,又是一杯倒出来,却是捧着茶杯用小口慢慢地啜。

      仙道认命似的扫了他一眼,拿过沸水壶和石黄飞天壶又开始重复之前注水泡茶的动作。云雾黑色的茶干在飞天壶里舒展开来,变成浓艳的碧绿,白毫渐渐地飘上水面,密密匝匝一片,倒到青花瓷壶里时,茶水已是娇嫩的草绿,再落到白瓷杯里时,就带着点金黄,通通透透,仿若兰花一般的幽香随着水汽蒸腾开来,弥散在屋子里,将两个人笼罩在其中。

      平静被推门而入的彦一打破了。彦一端着一盘子各式各样的糕点,一个“爷”字刚出口,看到房里还有第二个人,唬得几乎丢了盘子,仙道眼疾手快地接住,顺手抄了一个雪花酥扔进嘴里。彦一指着一身黑衣悠然喝茶的流川,连手指都在抖:“爷!爷这不是那个刺客吗?那个害得你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的刺客!”他慌不择路地就要跑出去叫人,被仙道一把拎回来,抖抖索索地躲在后头。

      仙道把盘子搁在桌子上,回头对彦一说:“你哪儿看见刺客了?这是我表弟,从北方来看我的。”他在盘子里挑了挑,捡出一个黄澄澄的奶酥递给流川,小声说:“这个最好吃,用奶酪油脂和好再烤的,里面有枣子馅儿,尝尝。”流川接过,一口咬住,烤得松脆的奶酥在他嘴里迸开,微微甜的外壳有浓密的奶香,芯子是去了核儿的金丝小枣,绵软清甜。他嘎吱嘎吱地咬了好几口,一伸脖子咽下去,口齿不清地“嗯”了一声,然后又拨拉出一块丢嘴里吃了。仙道看他吃得开心,也捡了个慢慢嚼,一手接着落下来的酥末末,另一只手时不时挑出两块别的糕点拿给他。

      彦一目瞪口呆,忍不住开口:“爷,真不用叫人?那一两银子三块的酥饼……”他不知是心疼酥饼还是心疼仙道,眼巴巴地瞅着盘子里迅速变少的糕点。仙道抬眼看他,笑着说:“彦一呀,前院的事儿多,你去忙吧,这里我自己能处理好。”彦一闻言,不知想通了什么,忽然有了底气,腰板子也挺直了,走到流川面前大声地说:“你!我不管你是谁!你,你不许再伤了爷!”气势很足,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流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塞满了东西,啥话都说不出来。仙道笑笑,把彦一送出了房间。

      合了门,回头看到流川已经拿着盘子里最后一块阁老饼往嘴里送,手里还攥着个小桃酥,仙道笑着摇摇头,走到床边,从矮几上拿起一个镶锡边的大白瓷执手壶,回到桌前,倒了两杯水,说:“糕点太干,喝点凉茶。”说完就赏评一样盯着流川看,流川浑然不觉,依然快速地咀嚼吞咽,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口食物,腮帮子鼓起来,上下动着。他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一双勾魂的丹凤眼,叫人看了就要心生亲近,偏生戾气又重,浓眉剑一样压在额头上,加上练剑导致浑身一股冰凉的气息,实在叫人不敢造次,又怕又爱。眼下吃东西吃得满嘴都是,让他看起来收了点狠劲,方才比较符合他年龄。仙道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冬天里跑到村子里偷苞谷吃的狐狸,捧着苞谷心满意足的样子可不就跟这眼前的青年一样?他为这个想法而吃了一小惊,越看越觉得流川有那么点儿狐狸模样,忍不住心里暗暗地笑。

      流川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拿过茶杯喝了一口,皱起了眉,问:“这是什么茶?味道好奇怪。”

      “千里茶。用三两茯苓、四两薄荷、一两甘草碾成沫,再加上年前集的雪水冲的,我不喜欢甜茶,就没放糖。特别解渴,我屋里一年四季都备着。”仙道说着,也喝了一口,露出陶醉的表情。

      流川点点头,喝完之后又倒了一杯。苦而微甜的味道在舌尖漾开,滑下喉咙,刚才吃的或甜或咸的糕点味道消散了,吃得太多太快而有些麻木的味蕾也渐渐恢复了知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窗外秦淮河开始热闹起来了,有丝竹管弦的乐声响起,歌女们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唱的不知是眼儿媚还是浣溪沙,调儿拉得又高又细,混在一起就像许多只蝉在鸣,一片嘈杂,愈加衬着这屋里异常安静。

      流川忽然开口:“我干嘛要答应你三个月?我现在不也还是想杀就杀?”

      仙道噎了一下,心想这孩子居然也转过弯来了,堆起满脸笑,说:“流川啊,这可不一样。你以前还得小心谨慎地规划路线,风餐露宿地监视我,多累啊。我给你三个月,不逃不躲,就站这里让你杀,把握就大多了是吧?而且你近距离地观察我,才能知道这任务值不值得嘛。我可真没做什么亏心事呀。”

      流川狐疑地看了眼笑得灿烂的仙道,说:“你又想什么花招?”

      仙道故作委屈地说:“我这不是被你杀烦了么,想个我们俩都轻松点的主意啊。”

      流川转了转眼珠,忽然勾起一个笑,仙道一惊,刚觉得这笑怎么这么不怀好意呢,流川已经站起来,往仙道那沉香木雕,绸缎铺好的床上一坐,就开始蹬鞋子拖袜子解衣服了。

      仙道吓得失色:“流川!你干吗!把你那脏脚脏衣服从我床上拿开!你知道那缎子多少钱吗?!”跑到床前就要拖流川下来。

      流川半睁着眼睛,冲着仙道妩媚一笑:“我答应你三个月,贴、身、观、察。”仙道被他那一笑笑得恍惚,愣神间流川已经躺好盖上被子开始要睡了。

      仙道大急:“这是我的床!起来起来!你要睡到隔壁睡去!”流川不理他,转过身面朝墙壁。仙道无法,流川把被子紧紧地裹身上,像一只茧,他想扯又怕把缎被扯坏,三十两一尺的上好双色双绉提花缎啊,他再大方也舍不得。只好凑到流川的耳朵边说:“你不是要贴身观察吗?我人还在这呢,你怎么就躺下了?”

      流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他:“我守了你大半宿我不累啊?”说完把头往被子里一缩,没一会儿就起了轻轻的鼾声。

      仙道搓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看着流川丢在床上沾满了灰尘泥土的夜行衣,吃得碎屑洒得一桌都是的空空糕点盘,喝了半壶的明前庐山云雾,留下深深一道刀痕的沉香木桌,被推倒在地破了好大一条裂缝的花鸟风景钿刻屏风,生平头一次有了这笔生意恐怕会亏本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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