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浣溪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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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考据癖爆发，对食物有极大的热情，于是这文有朝向美食文发展的趋势……肚子饿的tx们慎入……
流川难得的好好睡了一觉。除了正月里回了湘北堂过了个年，他去年一年都跟仙道纠缠不清，无论怎样的埋伏刺杀都会被看出来，到了最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挖空心思地去追着仙道了，仿佛花了几天时间刺探、计划都只是为了最后跟仙道比一场。
等年一过他又赶忙赶紧地跑到这金陵来杀仙道，从漠北到江南，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劳累，歇息都没空歇息地直奔梦湘楼而来，着实累得不轻。如今吃饱喝足，又有柔软暖榻，自是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了。
朦胧中他觉得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地转，遂不耐烦地拍开，好像听到谁的惨叫，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去。过不了多久，闻到一股香气，有点像薄荷，带点辛辣，又多了些苦艾温暖的味道。这香味钻进他的鼻孔，进入他深沉的黑甜梦境，用非常轻柔舒缓的调子撩拨他，带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他终于慢慢地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天色已经黑了，窗子是闭着的，窗外隐约传来飘渺的歌声，带着些欢笑嘈杂，隔得远了，都听不清。床前的矮几上放着一个紫铜的敞口莲花香炉，一把香末正细细燃烧，白色的烟缭绕在房间里，有微风送这烟往床的方向飞，流川的眼前就是这清烟淡淡散开，发出秋日苇草一般微凉爽气的味道。仙道侧身坐在矮几旁边，穿着一袭月白府绸长袍，松松垮垮系了根靛青缎镶黑玛瑙腰带，一手执了把素纨扇轻轻地冲着香炉扇着风，一手靠着床边撑了额头，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流川。他的头发没有束干净，有一缕直直地垂下来，几乎要碰着流川的脸。桌子上一盏白釉莲花瓷灯，点了两支灯芯，火焰却并不高，只照亮了不多的一块地方，屋子里的其他地方，因此都隐没在阴影之中。两个人四目相对，一时静默无言。
仙道先停了扇，推开窗子，窗外的喧闹忽然迎面扑来，冲散了房间里安静到尴尬的气氛，回身拿了香盖儿熄了烟，那清凉的味儿也散了，流川眨眨眼睛，爬了起来。仙道递给他一件皂色的对襟翻领皮袄子，一件缁色的棉布长袍，流川疑惑地看了一眼。
仙道咧开嘴笑，似乎有点咬牙切齿：“你睡得可真沉啊，怎么都弄不醒，睡着了比醒着还厉害。”流川这才注意到仙道的眼角似乎青了一块，这个，也许，可能，说不定，就是半睡半醒间的蚊子？他迟钝的良心稍稍觉得有点过不去，接过衣服开始穿起来。
仙道还在咬牙切齿地笑：“一两银子一钱的鸡舌香，还唤不醒，五两银子一钱的苏合香你就醒了。我还在想，你要再不醒，是不是我得烧麝香了？”
流川没有听清，穿上长袍拿了皮袄子在手里，随口问了句：“什么？”
仙道退开一步之外，笑得得意：“苏合香啊，主辟邪，去三虫。”被流川狠狠的眼刀一劈，笑得更开心了。
流川哼一声，不理在旁边穷开心的某人，皱着眉头不想穿皮袄子，仙道扔过来一条赤金绣云纹的黑缎束腰带，说：“晚上冷，皮袄子穿上。”流川没吭气，站起身来系上腰带，解开束发的绳子，对着仙道一伸手：“嗯？”
仙道叹口气，从长袍里摸出条黑色的暗纹织锦发带，交到流川手上：“你怎么就知道我给你准备好了呢？”
流川头也没抬：“就你这恋物癖，不做到完美不罢休。”说完叼着发带，抬起手把头发拢了拢，用手指做梳子把头发扎起来。织锦太滑，发髻扎得太松，有点歪。仙道看不过眼，走过来带他解了，拿了把桃木梳子细细地梳起来。流川的头发很细很柔，一点也不像他的人那样冷硬，仙道忍不住多梳了一会儿。末了挽了个漂亮的发髻，织锦的两端垂下来，对称得正正好好，仙道拍拍他的头说：“好了。”
流川“唔”了一声，估计刚才梳头梳得太舒服了，眼睛又有要合上的趋势。仙道扯了他往外走，皮袄子搭在手上。流川也不问去哪里，只是跟在后头。
出了房间，两个人穿过后院走进梦湘楼的大堂。正是秦淮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梦湘楼里觥筹交错，人们大声地喧哗欢笑着，侍应们端着精致的菜肴酒水侧着身子穿梭在各桌之间，口里吆喝着：“借过！借过！第七桌的琉璃肺~第十一桌的煨鹿尾~小心看着了~”。
两个人挤过去的时候险些撞到了一个急急忙忙端着茶水的小二，那小二也是机灵人，看到两人衣着不凡，开口就是：“二位爷，小的没长眼撞到您了，对不住了。您用过没？没用过里间还有几个雅间空着，今儿我们大老板放了话了，用餐过十两银子送一碟咱梦湘楼特制的水晶糕，过三十两呢，一笼蟹肉烧卖。啧啧啧，我跟您说啊，这蟹肉烧卖可是我们这儿一绝，秋天最肥美的螃蟹给生生拿冰冻在地窖里，吃的时候再挖出来，去了壳，取了肉，用姜汁、醋、蒜、脂油丁裹了，和上最最上等的紫糯米，和屉蒸了。出炉的时候啊，那叫一个鲜香四溢，离了好远闻着都叫人流口水呐~平日里得要二两银子一只的，如今满三十两就能送一笼啦，要不要尝尝？”连珠炮似的一串，又快又流利叫人反应不及。
仙道笑笑，回头问流川：“是就在楼里吃还是出去逛逛？”
流川摇头：“你楼里膏脂太重，吃得腻人。”
仙道于是对一脸期待的小二说：“不了，拿瓶松花酒给我，帐记在天字七号房上。”
小二唱到：“好嘞~堂客一瓶松花~”扭过身继续送茶去了。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避开来往的人，走到门口，流川问：“你那一笼，几个烧卖？”
仙道伸出三根指头，开口问：“怎么，想吃么？”
流川摇摇头：“只是想你这奸商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生意了。”
仙道摸了下头发，只是微微地笑。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刚才那小二就提着个扁口黑陶小罐过来，交到仙道手上，唱了个喏儿又跑了。
仙道提着酒，两个人慢慢走在繁华的街上。秦淮元灯会前两天刚刚结束，有些灯已经撤了，还有些还挂着，有些点了，有些没有，错错落落，挂在树上屋角，零零乱乱，一眼看去，倒也丰富，好像延伸到天边，照亮了大半的黑夜。仙道时不时跟流川形容两句前两天一园灯火从天降，瑶馆春归不夜天的盛况，流川默默地听，偶尔也插两句嘴。
两人一人浓黑，一人浅蓝，俱是潇洒风流人物，一路走来，且不说路人频频贪看，走过那些怡红柳绿院时，揽客的鸨儿简直就是两眼放光地冲过来巴住不放。她们好似看出来流川不好接近，全都向仙道招呼去了。仙道也算这秦淮住客，总落了个眼熟，于是个个都攀亲结故地涌上来叫着：“这位爷，您好久不来，我们院里的香香/桃红/春梅都想死您啦，都憔悴好多啦！”拖着仙道不肯动。仙道苦笑着打着哈哈想挣开她们的纠缠，挣扎了半天也没成功，正恼着，一抬眼，就看到流川站在几步之外的距离，负着手冲着他似笑非笑。
流川的背后是秦淮万家灯火和黛青的天，半轮圆月刚升起不久，恰落在他的头上，一袭他亲手挑定的黑衣衬着人愈加的肤白如雪，颀长清瘦，眼睛被怡红院的灯笼映衬得红艳艳，愈加的光彩夺目，嘴角微弯，看不出是嘲讽还是温柔。仙道心里一动，不知怎么就想起那首“东风夜放花千树”来。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看了会儿风景，流川觉得饿了，便扯了仙道要去找点吃的。仙道带着他穿街走巷，绕到一条偏僻的小路，找到一家路边摊，一个大炉子支在外面，正咕咕地冒着泡。仙道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招呼老板上一碗桂花糖芋苗一碗赤豆元宵，拉了流川坐在外边歪歪扭扭的长凳上。
流川抬头望望这油毡布跟松枝搭的顶棚，油腻腻的桌子，有些迟疑地看了眼仙道，仙道似乎是看出他的疑问，揽了他的肩小声地说：“这可是我在这金陵城里找到最好吃的糖芋苗啦。别看这地儿小，现在是正餐时候，要是等早上或者夜宵，连坐的地儿都没有。”
流川也压低了声音说：“我只是奇怪就你那事事要精致的性子，居然忍得了到这儿来吃。”
仙道嘿然一笑：“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白驹过隙，何其短暂，若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所谓衣食住行，口腹之欲最为重要，我好容易得享富贵，衣住行都得心意，唯有这吃，须得时时求最好。”
流川哼了声：“饕餮。”
仙道笑：“若没有我这饕餮也不会有今日梦湘楼。”
说话间老板已经端了两碗上来。仙道拿了赤豆元宵，把糖芋苗留给流川。流川拾起白瓷调羹，舀了勺黏稠的芋苗，吹吹凉，就往嘴里送。入口顺滑，微甜清香，咽下去之后觉得喉咙都润起来。他不由得对这小碗芋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连吃了好几口。仙道在旁边幽幽地说：“这可是金陵的特产，你在漠北怎么都吃不着的。”
流川咽了一口，难得好奇地问：“怎么做？”
仙道挑挑眉，对他的好奇心表示诧异：“真难得，你也会关心食物的做法。”他划拉了下自己碗里的勺子，继续道：“嫩芋苗蒸熟，用特制的桂花糖浆微火炖，炖到快软烂添上点儿藕粉，吃的时候再添点糖。”他摇摇头。“话说得好容易，做糖芋苗跟做人似的，火候很重要。我到现在也做不出这么好吃的芋苗。”说完似乎有些黯然，低头吃了口赤豆元宵。
流川闻言，迟疑了下，把自己的芋苗放到仙道面前，仙道愣了下，随即笑起来：“流川呀，你有时候还真是很可爱。”就着流川的勺子舀了一勺芋苗，一边吃一边拿眼睛瞟他，流川被他看得不自在，哼了一声，赌气似的舀了仙道一勺赤豆元宵吃了。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分掉了两碗甜点，彼此的脸都被摊子前的炉火映成了红彤彤的颜色。
吃完甜点两个人继续闲逛，仙道小心地避开那些拉客的青楼红馆，带着流川专挑些特色吃食小店歇脚，两人一路吃了鸡汁灌汤包，葱油饼，鸭血粉丝，香菇蒸饺，大煮干丝，油煎臭豆腐，一人还吃了碗小煮面，有仙道这样的行家在旁边挑捡品评，直把流川吃得满嘴油光，眼睛闪闪发亮。一直转到月上中天，不少店家开始打烊，仙道手里还提着那壶松花酒没动，流川手里捧了两个纸袋子，盛的是外带的盐水鸭和五香状元豆。
吃食店关门了，歌女们的一天却还没有结束，秦淮河上游曵着好几只挂着灯笼的翘头船，隐隐还有些丝竹之声。流川吃得兴起，加上白天睡了一天，精神大好，跃跃欲试地想上船玩玩，仙道便伸手招了一只，待它近了，携了流川的手一跃而上。
这是一只非常小的乌蓬船，一个皱纹满面的年老艄公，一个略施粉黛的中年歌女，一个抱了把琵琶的乐手，估计一晚上生意不是很好，看到仙流二人上船，都露出了期盼的表情。船舱内倒是整洁干净，那歌女略略局促地拿手帕抹了抹洗得发白的鸦青软榻，请两人坐下，随即倒了两杯温茶，毕恭毕敬地奉上。那茶水色微黑，香气苦涩，仙道看了不由一笑，对歌女说：“这茶费心了。”歌女点点头，微红了脸：“爷一看就是识货的人。我们小户人家，没啥好东西，只有这自家做的柏叶茶，还稍稍能入口。”仙道笑道：“这柏叶茶做得可不容易啊，醒酒夜谈最好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在这小小歌舫也能喝到。”流川喝了一口，觉得初苦涩，后清凉，也点点头表示赞许。两个人又要了些碟碗，把盐水鸭和状元豆倒出来，开了松花酒，细细地斟饮起来。
乌篷船缓缓地滑行着，艄公一橹一橹撑着稳稳的。船舱里歌女递了唱谱给仙流二人，流川对唱曲不甚了了，就全推给了仙道，仙道扫了眼，点了几个词牌，就搁在一边，小口小口喝酒。乐手调了调弦，歌女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别具一格的动人。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流川听到一半，瞥了眼仙道，说：“连听曲子都忘不了吃。”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仙道笑笑，拣了块鸭子搁嘴里，示意歌女换一首。
歌女点点头，张嘴唱道：“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流川皱了皱眉，仙道便转头对歌女说：“还是不要太婉约凄切的好。”
艄公把橹插到河底再拔起来，带出哗哗的水声，小船有微微的摇晃，杯子里的酒倒太满，倾洒了些出来留在桌上，映着烛光随着船的摇摆微微发亮。盐水鸭被切了片，玉白油润的薄皮，粉嫩鲜香的肉，骨头微带了点红，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整整齐齐码在白瓷盘里，旁边一碟子五香状元豆，酱紫的一颗颗堆成一座小山，上面零散地搁着几块腌笋几颗红枣。松花酒清美甘甜，柏叶茶苦中微凉，盐水鸭鲜嫩多汁，状元豆咸甜喷香,和着从舷窗漏进来的月光，就算已经吃了很多，还是让人忍不住再三举箸。两人一杯一杯地饮着酒，时不时挟两筷鸭子，话也不多，耳边是水流穿过船身时发出的呼呼声，小船微微倾斜时木头相互摩擦发出的嘎吱嘎吱声，老旧琵琶在乐手的手指下发出嘈嘈切切的乐声，以及歌女那并不高亢却很悦耳的歌声，慢慢地，慢慢地整个人都沉静下去，沉静在这百里秦淮小小一只乌篷船上。
歌女唱了几首欢快的曲子，两人不知不觉一瓶酒喝完，彼此都有些微醺，流川一颗一颗地往嘴里丢状元豆，仙道则没形象地斜靠着桌子，用一根筷子轻轻敲着酒杯，和着歌声打节拍。
一曲毕，歌女迟疑了下，再次开口唱道：“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这首她唱得很快，声音却极宛转哀愁，似是字字血泪，表情也似乎隐藏着痛苦。仙道一曲听完，坐直了身子，停了手中的筷，问道：“怎么了？”流川也转过身来看着她。
歌女落下眼泪，乐手走过来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牵了手跪下来，对着仙流二人叩头。原来又是一个想脱离乐籍而不得的可怜女子。流川朝仙道看了一眼，仙道正好也在看他，对他展眉一笑，回过头来安慰歌女，允诺多付点银钱，帮助这对苦命鸳鸯早日脱离苦海。
歌女破涕为笑，用手帕擦了眼泪，帮他们把桌子和碟碗拿开收拾了，又深深道了个万福，清清嗓子，继续唱起来。
夜已经极深极深了，外面一片安静，除了他们这只船，仿佛这百里秦淮就没有别的响动了。月凉如水，舷窗透过来的光白晃晃的，比烛火还亮，仿佛被照到了就冷了好几分。流川不禁打了个哆嗦，仙道见到，轻笑一声，拿起早就准备好一直带在身边的皂色皮袄子，解开了扣子披到他身上，流川别扭地想要躲，被仙道抓住手腕，还是套上了。
歌女一直在浅唱低吟，如诉如泣，两个人在这歌声里渐渐地困倦了。仙道没有桌子可以靠，索性靠到流川身上，流川初还推开他，后来看到仙道呵欠连天，眼睛止不住地上下眨巴，也就随他靠了。仙道闭了眼睛，倚在他肩头，渐渐地滑下去，倒在他腿上，调整了下睡姿就不动了。流川哼了一声，用手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下，仙道好似毫无知觉，只是缩了下脖子，蜷起了腿，流川于是解下刚披上不久的皮袄子，盖在他身上，自己也合了眼，随着船身有节奏的晃动渐渐进入了梦乡。
那歌女低声唱着一曲浣溪沙，反反复复，重重叠叠：“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声音放得极轻缓，极平淡，调子拉得极深远，极悠长。
于是在流川的梦里，一直回荡着那低回的歌声，一声又一声，和着潺潺的水声，缥缈遥远地好像来自上一个梦境——不如怜取眼前人……不——如——怜——取——眼——前——人————……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浣溪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