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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凤翔翼城 ...


  •   这些天,楚子熊渠的心情一直大好。
      他谈不上是不苟言笑的性格,相反,他总会貌似坦率地表达他的情绪,比如纵怀大笑,比如疾声厉色,平日间他对众臣属也是有功必夸,有错必责,显得既感性又理智,十足是一位是非分明、不设城府、值得臣属亲近也足以依靠的君主。事实上,他在这么做的时候,眼里深处却暗中流露一股不可捉摸的神气……他不过是在精确控制自己应该让别人看到的一切而已,当然,这并不是人人都能察知的。
      但这一次尽管他本人不会承认,谁都看得出他胸中充满喜悦,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有了个能让他快乐的旅伴。这位旅伴正是梧姬。
      纵使梧姬很美,终究仍是个年纪很轻的人,阅历尚且浅薄,表面性格又一味的随和,按说是不足以让内心骄傲、意态孤高的熊渠真正对其重视,并为之挂怀的,然而她具有良好的教养、不凡的见识以及诗书音律方面的造诣,最可喜的是,她还有一手非常不错的箭法,在偶尔为之的狩猎中总能让猎物应弦而倒,精准程度不见得逊色他多少……总之,梧姬是个特别的女子。这让熊渠惊讶之余,一点点地被她吸引。所以,他不再急于赶路,不再忙于谋划,开始整天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地与梧姬谈笑游戏来打发旅途生活。
      眼下,他正坐在石上琢磨着面前的一盘棋,良久不得计策,只好抬起头来望向他的对手:“……我想不出下一步该何去何从,看来还是得向你认输。”
      与他相向而坐的梧姬双手笼于袖中,轻轻一笑:“为什么不再想想呢?未必是个会输的局。”
      她笑起来真是好看,仿佛花树绽放,粲然夺目。
      熊渠为她笑颜所惑,不由地分了分神。
      “你这么说,一定有办法了?”很快,他缓过劲来,将棋坪调了个个儿,“请你赐教。”
      “不敢当。”梧姬一面逊谢,一面舒展玉腕,将一枚黑子移了个位置。
      熊渠认真地打量着棋坪局势,顿时开悟:“活了。原来如此!”
      他又欣赏了半日,真心实意地赞道:“你弈棋实在高明。”
      梧姬摇头:“岂是我高明,实在是承蒙大叔多让。”
      熊渠皱了皱眉。
      不管听多少次,“大叔”这称谓他始终无法愉快接受。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甚至不肯使她看出他的这点小小恼愠。
      他站起来,驰目四顾皆为旷野,彼时将要黄昏,云天低垂,草木稀疏,静谧非常,唯有身畔那条宽阔江流在流向远方时激荡岸石,发出潺潺水声,提醒他这并非一幅不变的图画:“此处景致倒有几分趣味。梧姬,你愿随我走走吗?”
      梧姬欣然同意:“好的。”
      由侍卫远远尾随,两人沿着岸线慢慢地走。熊渠在前,而梧姬则保持着对长辈的尊敬,故意落后一步,紧跟在他后面。
      “你真是个奇怪的周人。”熊渠马上就注意到了她的彬彬有礼,“你会像戎人一样骑马,却精熟周地礼仪,还能说流利的周语,听上去竟然有晋国口音。”
      梧姬爽朗地回答:“大叔有所不知,我父母均是周人,从前住在晋国,可常常会因交易和戎人来往,所以我家兄弟姐妹都自幼诵读周地诗书,而学习戎地骑射。”
      熊渠颔首:“看来你的父母也非常人。难怪你敢只身前往翼城,若不是怀有勇谋,哪个女子能像你这般不惧风尘,行路千里。”
      “不对。”梧姬倒不接受这番褒扬,老老实实地承认,“我能顺利走到翼城附近,全是仰仗大叔保护,不然依我此前的莽撞,也许早已在半途遇险。”
      熊渠不予置评,扭过头去。
      梧姬的话让他心里很受用,受用到脸上都有点微微发烫。这是万不能让任何人瞧见的。
      一声哀鸣在他们头顶响起。
      熊渠与梧姬不约而同地昂起头,看到余晖漫布,正在变得幽蓝的天幕上已早早升起了银白的月亮,一只孤雁的影子从月中掠过……
      “拿弓箭来!”熊渠习惯性地伸出手,向侍卫下令。
      梧姬情急地抓住他的胳膊:“大叔,不能!”
      熊渠一愣:“何事不能?我是要打下这雁……”
      “那是离群的雁啊,大叔!”梧姬眼中含泪,神色凄怆,“您听,它的叫声多么可悲!如今正是北鸟南回筑巢时,它却独飞无伴,不知何处起落,您还忍心射死它?”
      熊渠纵不怜惜孤雁,也要被她的泪珠儿打动,然而口里毫不放松:“它的伴侣多半已死,就算它追上雁群,也不过会成为雁群的奴仆罢了,这样没有志气,留它何用?”
      梧姬深深叹息:“雁一旦失去伴侣,便绝不另寻;即使受尽欺凌,也不去故旧。这份贞义,大叔不觉难得么?”
      “……女子果然善感……”熊渠嘟哝着,一拂衣袖,阻止侍卫靠近。
      “求您!”梧姬恳求再三。
      这如何会不答应呢?熊渠不免放缓语气:“如你所愿,我放过它。”
      梧姬救得孤雁,很是欣慰:“多谢大叔。”
      熊渠哼了一声。
      能够满足她的愿望,反而是他比她还欢喜。
      可如此心情没能持续太长时间……等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她的脸时,发现她仍注视着高飞的孤雁,连眼泪终于从双颊滑落也没留神。
      她在伤心吗?对着失偶的孤雁……他心头一沉。
      凭直觉,他知道他不该询问,也不会问出令双方都觉快意的事情。
      说不清道不明地,他感到了烦闷。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熊渠的队伍启程前往翼城。
      昨晚快入睡时他得到报告,在翼城城外,他的奢华仪仗已先期抵达,单等主人的出现了。
      “明日就要进入晋国都城,届时君侯必须表露自己的真正身份,您准备怎样对梧姬告诉实情?”貔貅当时就看出了他的心事重重。
      熊渠捋着胡须,不动声色:“我可没考虑这些小事。”
      貔貅笑了,拖长声调道:“是,君侯怎会将那种女子放在心上?”
      “什么那种女子!”熊渠闻言,颇感不悦,“别用如此轻蔑的口气提到梧姬。”
      貔貅但笑不语。
      熊渠醒悟过来:“你越来越放肆了,貔貅。居然给你的主人设圈套。”
      貔貅收起笑容:“君侯从前如同一座戒备森严的城池,谁也不得擅入,而今,也是君侯自己放松了防守,才让臣有可趁之机。”
      这下轮到熊渠说不出话。
      “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貔貅见他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禁觉得可乐,“君侯莫非忘了从丹阳出发前,灵师为您此行占卜的结果?”
      一经貔貅提醒,熊渠立时回忆起来。
      “您这次远行,将会获得您寤寐以求的妻子……这痕迹却没在晋国公主的卦象上显现!”这是灵师的原话。
      如果要按照上天的指示,他的妻子将不会是晋国公主,但会是他心中理想的一位。
      那么……
      前所未有地,他夜里失眠了。他辗转反侧,不能成梦,翻来覆去地思考着那个预言。
      翌日一大早,梧姬照惯例来向他问安。
      “您没睡好?”她敏锐地观察到了藏在他眼角眉梢的倦意,担心地问,“您需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熊渠避开她的视线,强作镇定:“不用。今天我一定要进翼城。”
      “那么,请您保重。”梧姬带着有些雀跃又有些忧虑的表情,回到了她的座车内。
      他能理解她此刻矛盾的心思,她总算到了她恨不得星夜兼程赶至的地方,自然是大为欣悦,可出于善良心性,对他像是身体欠佳的样子不免牵挂……她确实是个聪慧、细心并且温柔的好女子。
      “等到了城外再告诉她吧。”熊渠放下帘子,靠在车内的锦枕上。
      同车的貔貅替他盖上一件衣衫:“臣知道了。请您先小憩片刻,养养精神。”
      熊渠从其所言,闭上眼睛。
      刚在迷迷糊糊之际,车外传来宏亮的喝道声。
      熊渠被惊破睡意,微睁星目:“谁?”
      “诸人闪避!陈国世子车驾入城!”貔貅未及作答,第一批前驱——两乘轻车已从窗前呼啸而过。
      熊渠即时发布命令:“暂退路旁。”
      他从车中掀起一角帘幕,向路上窥望。
      不大一会儿,前驱过尽,陈国世子的车马迤逦而来。最大最华丽的一辆车上,所悬轻纱随风拂开,可以看到内里正襟危坐着头戴黑色爵弁,身裹黑色礼服的陈国世子妫宁。这年轻人眉目端正,表情严肃,今年已足二十,因此较早前先行过了冠礼。作为他父母陈公澜戎与陈君夫人烈月的盟友,熊渠虽未亲至观礼,却是送上了重礼以示祝贺的。
      “比起三年前他随陈公来我楚国做客时,长大了许多呢。”熊渠拿出老成前辈的架子,对陈世子评头论足。
      他还在观察陈国队伍,孰料路上又驰过一对前驱使者,高喊着:“宋国公子车驾入城!诸人让道!”
      这时,因离翼城很近了,来往车马很多,不得不堵塞在一块儿,有些平民的马车都被挤到熊渠车子附近,不少人还下车到路旁围观平日里罕见的贵公子们争相入城,一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是哪个宋国公子啊?”一名明显带着晋人口音的人大声问旁边的同伴,“听说咱们君侯请了两位宋国公子,这来的是哪一位呀?”
      “是夜明公子!”被问到的人回答,“我有宋人亲戚,他说夜明公子最爱养白鹤,你瞧那车队里不是有辆车上放着一对白鹤嘛!”
      等到夜明公子的车队真正从这里经过时,得望公子真容的嘈杂人群忽然静了……夜明公子穿着墨青滚边素白云纹礼服,在初夏有些湿热的天气里,手中缓缓摇动一柄乌羽扇,指掌肤色与那象牙扇骨竟如融为一体似的……
      熊渠见状叹道:“不愧是显君的儿子,风仪出众,态度闲雅,到这街市如同鸾凤投林,凡鸟皆不能作声了。”
      貔貅看了看:“看样子,他可能是君侯的强敌。”
      熊渠冷笑:“倒也未必。”
      “我说,论相貌风姿,夜明公子是无人能及了。不过讲起仪驾啊……”这时,先前的大嗓门晋人又开始发表见解,“谁也比不过城外停着的楚子仪驾!你们可见识过?那真是……啧啧。我要有女儿,准得嫁给这么气派的人才对。”
      熊渠听在耳里,面有得色,顾视貔貅:“小儿辈怎堪与我为敌?”
      貔貅开玩笑地俯首认错:“还是君侯洞悉世人之心。”
      君臣两个还在闲话,大道尽头再度鼓号齐鸣。
      “这是咱们君侯和夫人还都了!”刚刚吵吵嚷嚷的人们互相转告,一个接一个肃立行礼,迎接晋侯服人的到来。此情此景,连熊渠也忍不住要佩服昔日好友服人治国有方,德服百姓,能令国人发自肺腑地向君主表示尊敬,相当具备贤君气象了。

      这个时候,梧姬也在熊渠旁边的车中看着络绎不绝行径眼前的队伍。
      那就是……身为封国公子应该具有的仪仗吗?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纯色的辕马、织锦罗盖与镶宝座车,它们由衣饰华贵的随从们驱赶和操控,在甲士的保护下和人们的艳羡称叹中,沐浴着明丽的阳光骄傲地前进。
      由这些美丽而威严的东西与人簇拥着的,就是高高在上的公子们。
      当夜明的样子被她所睹时,她吓了一大跳,虽然很快她就确定夜明正是鲋祀的胞弟,并且其实瞧上去与鲋祀还是有很多区别,但乍一看颇肖乃兄的夜明,很容易令她将车中的贵公子代换成鲋祀去想象。
      鲋祀也会拥有这些么?
      他也会坐在车中,一眼也不看冲他啧舌的人们,带着淡淡的傲慢与冷漠和她擦肩而过么?她心里涌起一股伤感。
      更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
      她很快见到晋国的仪仗队伍浩荡而来,走在前面的是她的亲叔父——晋侯服人的车驾。
      她满怀敬仰,又满怀委屈,激动地差点要从车里跳出去,跑到服人的面前与叔父相认。可是……
      像被无形之物束缚住了似的,她一步也迈不了,她傻傻地盯着她所见的一切,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在君侯与夫人之后,副车里的两位美少年是谁啊?”有人也和她一样充满疑惑,冒冒失失地问出声。
      在路旁维持秩序的甲士向提问的人一瞪眼:“竖子休得无礼!这两位乃是吾国世子与宋国长公子!”
      晋国世子与宋国长公子……
      但那分明是自己的二哥桴与鲋祀呀!
      她心里一阵狂喜,一阵狐疑。喜的是二哥和鲋祀顺利地抵达了翼城,得到了叔父的保护,都健健康康安全无恙,将她多日来的焦虑恐惧一扫而光;疑的是分开之后,二哥怎生突然成了晋国世子,鲋祀的身份又是怎生正式公布的,这是怎么回事?
      梧姬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却毫无头绪。
      但她的视线依旧紧紧地跟随着桴与鲋祀,尤其是鲋祀。对梧姬就在附近这样的状况丝毫没有察觉的鲋祀,瞧上去郁郁寡欢,和同样心事重重的桴之间没有片言只语的交谈。莫非,他还在为她忧心吗?
      梧姬这么一动念,不禁胸中小鹿乱撞。她真想立刻对他招手,使他瞧到她好好地在这里,只要愿意,他们立时就能见面。
      “公主来了!公主来了!”梧姬还在思潮汹涌,人们已在她窗下兴奋地叫起来。
      与她年纪相若的一位美人就在她沉浸在美好恋情的种种幻想中时,进入她的视野。美人年齿尚幼,艳若桃李,粉面含春,研态可掬,头上金雀簪与项上明珠串交相映照,闪得人眼花缭乱。美人大大方方地撩起帘帐,含笑打量着争看她的人们,然后冲着随侍车旁的侍女们吩咐了一句,侍女们捧来无数花瓣,沿着大道一路抛撒歌唱,弄得漫天落英缤纷,直至美人车辇过去了老远,悠悠歌声与袅袅香气尚未散绝。
      这显然征服了所有的观者,他们爆发出低沉却热烈的欢呼,动静更是引得前方车中的诸位公子都回身观望,甚至,连刚才还悒悒不乐的鲋祀也转过头去,向着别出心裁的美人展颜一笑……
      梧姬像是被人用针在喉间刺了一下,痛得咳嗽起来。
      她果断地合上窗帘,把自己藏在帘后。
      而意犹未尽的人们继续从她车前路过,追看公主的背影,感慨一饱了眼福。
      梧姬安静地听着所有的言论。
      “持有君侯玉佩的四位求婚者,咱们看到其中三个了。就剩楚子啦。”“哎,你们说公主会被君侯嫁给哪一位?”“真作难了。陈国世子倒先不提,宋公的两位公子都很优秀,不易取舍。”“嗯,夜明公子似乎身子单薄些,竟是长公子更胜吧!”“男子不能光看面皮,我觉得还是楚子气势超越,更配公主!”
      求婚者!
      这三个字一刀一刀地刺进她的心脏。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梧姬。”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了貔貅的声音,“……梧姬?”
      她回过神来:“我在。”
      貔貅得到她的回应,方才放心,温和地叮嘱:“等一会儿就到了我们的驻地,你休息休息,主人有话要对你说。”
      梧姬满腹惆怅,心不在焉:“是。我记下了。”

      “等您很久了,请您下车。”没过多久,梧姬的车帘被揭开,两个面相俊秀的侍女礼貌地邀请,搀扶她从车厢内出来。
      她的脚才一挨地,又有数名侍女前来引导:“请您这边走。”
      这都是些豆蔻年华的女孩儿,穿缃黄罗裙,腰缠绣襦,系以绯色丝带,坠以双颗明珠,脚步轻盈,举动文雅。
      她们带她到一处房间,里面设有浴桶与纱帐,热气腾腾,散发着异香。
      不等她适应这新环境,她们围上来,轻手轻脚地解她的衣服,脱她的鞋子。看来她们是要请她澡身。
      梧姬很不习惯,慌忙捂住:“我、我自己来……”
      侍女们笑道:“您累了,还是让我们来侍奉吧。”
      她们不要她做任何事,只要她舒舒服服地泡在温度正好的水里,享受全身放松的畅快。她的头发也被解散,由她们用药草和香花浸液小心揉洗。
      “这是你们主人吩咐的?”她扒着浴桶边缘,有点害羞地问那些仔细照顾她的侍女们。
      侍女们打理着她的如云青丝:“是的,请您勿要顾忌,好生休息。”
      梧姬也不追索,任她们摆布。
      好一阵沐浴完毕。侍女们为她披上浴衣,引她到隔壁房中。这里更为整洁雅静,一架屏风后,临窗放置一张带有锦枕的睡榻,榻前熏笼慢吞吞地喷吐着清香。侍女们解释说,午膳前她可以在这里休息。
      可是躺在榻上等头发晾干的梧姬却是睡不着的。她默默地望着头顶屋脊,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不能呼吸,也不能哭泣,只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发呆。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溜走了。侍女们又重新进来为她梳妆,还给她带来了崭新的衣裙和贵重的首饰。
      梧姬神不守舍,凭她们为她穿好戴好。
      “您看这样好吗?”侍女们献上铜镜,请她照看。
      “好啊,好。”她空洞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漫口应答。
      侍女们得到她的认同,便再扶起她来,搀着她前往另一处房间,据说在那里,她们的主人等着见她。
      梧姬一脚一脚,像踩在了云里雾里。她在怔忡的同时,觉得这样的时刻有人这样照顾她真好,不用她自己讲话,不用她自己走路,不用她自己思考,她只要一直走神就可以……
      侍女们拥着她进入屋内。
      听到她的脚步,正背对门口站立的一名青年回过头来。
      这青年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身姿挺拔,五官清朗,眸中晨星灿烂,颌下微蓄髭须,举手投足间自带神气,令人望之精神爽然。他见到她,原本灼灼的目光中明显涌出一股柔意,并向她走过来,腰间的玉柄长剑与由琉璃管串起的彩色玉佩随着他的走动相互击响,叮当有声。
      梧姬猛然清醒过来,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几步。
      青年停住:“你不认识我了吗,梧姬?”
      梧姬定睛细觑,艰难地辨认:“……是您?大叔?”
      青年嘴角一撇,不满地道:“难道我现在看上去还是那么老?”
      原来真是大叔……
      梧姬大为震惊。老实说,她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好看过救了她又带来来到翼城的恩人,她的印象中,他的面目始终是不够清晰的,除了眼神凌厉之外,只有丛生的胡须最让她记忆深刻。在这极近的距离,她才发现她叫了那么久“大叔”的人其实还很年轻,而且是个年轻英竣器宇不凡的男人……
      他仿佛一下成了个散发很高热度的物体,让她蓦地脸红了。
      “你坐吧,梧姬。”她的神态变化尽收于青年眼底,于是他不再执念于她的称呼,温和地对她发出邀请,“我是请你来和我共进午膳的,当然,我还有一些事要告诉你。”
      梧姬忐忑地、不好意思地在客席坐下。
      “梧姬……我必须对你述清我的真实身份。”青年想了一想,干脆利落地开口,“我正是楚国的君主芈氏熊渠,另有一字为‘皇甫’……”
      梧姬听罢,站起身来要对他见礼。
      熊渠也出了座位,阻止她这么做。
      “那么,您也是持有晋侯玉佩的四位求婚者之一了?”梧姬抬起头。
      熊渠愣住。
      “……你如何得知这件事?”这个问题出乎他意料,他不自觉地警惕了三分。
      梧姬淡淡地答:“我在车中时,听到外面许多人都在议论。这应该不是秘密。”
      熊渠略放下心来:“晋侯确有意向。不过……”
      “可我也真有一个秘密要对您道明。”梧姬打断了他,顾自娓娓叙来,又让他把心提回了嗓子眼。

      翼城。晋宫。
      服人屏退侍从,与桴相偕,顺着宫苑中的甬道闲走。
      阳光从甬道两旁的树叶间隙漏下来,碎金般洒满了道路,在树影的摇曳下俏皮地闪烁不停。林间雀鸟时常倏地落下地,歪着脑袋看看来客,又唧哝一声,展翅飞走。
      “陈世子和宋公子这两个年轻人还真是很有心。”服人笑着对桴谈起,“楚子的队伍驻在城外,他二人便就算抵达也不入城,免得让人疑心是与楚子争锋,但知道我们回都后,却怕反让我们等待,于是一起入城,还甘为我们担当前驱。从这件事上看,二人行事都还算周全谨慎。”
      桴略一思忖:“这么说来,排下盛大仪驾,至今还不露面的楚子岂不是显得无礼了吗?”
      服人摇头:“这又不一样了。楚子是特别的,他从小就被江淮诸国呼为‘凤凰儿’,才智出众,行事绝妙,不到十一岁时就率楚人在狼山麟谷协助兄长与我攻歼徐偃,因此少年即得其父禅让君位。这么些年来,不要说在楚国,就是在中原,乃至扬越、东夷这样的蛮族居所,也积有威声,无人不晓。他是天纵之人,不必以俗礼拘他。”
      “的确。他的人和事,父母也常常对我们说起,对他极是欣赏呢。”桴提到父母,脸上不觉露出笑容,“父亲在教我们练习箭术时,总是说:‘熊渠子当年曾箭穿石棱,正是你们应当效法的榜样’。”
      服人听桴满怀思恋地讲到了自己的兄嫂,不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桴儿,你看。”他指着东南方一处宫殿,“你记得它吗?”
      桴随他所指方向望去,见那宫殿建在三面环水的基台上,殿屋轩敞,式样朴雅,花木围绕,凭临莲池,偶有熏风拂面,沿堤绿柳便争相乱舞,此景此时,尽被水面映照,衬以碧空白云,一时不知是天幕为水,还是水中有天……真乃这宫城中最佳取静之所。可是,关于这座宫殿,桴没有任何回忆。
      服人却感触颇深,眼底升起水雾:“……为难你了,你离开这里时尚在襁褓,如何记得呢?这就是你出生的镜殿。”
      这话让桴受到撼动。十九年前,诞降在这里的小婴儿如今重回故地,由不得那孩子不心旌震荡。
      服人也不再多言,直接引着桴步入镜殿。

      ……镜殿如旧。
      当年的屏风,当年的座席,当年的铜灯,当年的寝台……重重纱幔在穿堂而过的风中轻轻张扬,展现给桴的是经过精心收拾、纤尘不染的一切,仿佛当年的主人从未曾远离,只要走过下一个转角,就能看到他们含笑观景的模样……
      “这是兄长和嫂嫂,也就是你父母最爱的地方。”服人在钓轩停下了脚步,此处有小股清泉从山石上泻下,跳入茵茵池心,惹得池鱼也活泼起来,常常故意集群浮上来,如同在水中绽开了五彩斑斓的云,逗得白鹅与鸳鸯拨水追逐,等靠得近了却又飞快四下里逃去,像是流散的霞光……
      桴也看得呆了。
      父母曾住在这样美的处所。
      究竟要下多大的决心,忍受多大的痛苦,才会舍得放弃美丽的家,远遁异地呢?
      服人怜爱地凝望着桴:“十九年了,没谁能够入住这座只属于你父母的宫殿。不过,现在它属于你了。”
      桴不料此举,吃了一惊:“……叔父。”
      “不要推辞。”服人知其心意,握着桴的手,“这里的所有器物从未经移动,每一样都如你父母在时形状。你住在这儿,也许能够稍微缓解对父母的思念。”
      桴心中充满了好奇与景仰,身在这父母曾居住的屋内,又平白生出眷恋,自然不加辞让,点头同意了。
      服人于是拿起案上的一卷竹简:“这是兄长作成的书,内中写有诸戎狄聚落何处,习性如何,并针对众戎阐明治理和防御意见。”他又拿起一张羊皮图,“这是兄长根据当年河图改进绘成的诸戎地域。”
      桴一一接过:“这……是我在戎地曾亲见父亲撰写的书图,怎么到了镜殿?”
      “兄长送给我的。”服人笑着说,“自我晋国开国以来,他是最优秀的君主,虽然他离开了晋国,也从不肯与我在晋国会面,可他仍旧关心着晋国。这些也转赠给你了。在你担任世子期间,熟读它们吧,好好体会你父亲的一片深意。”
      桴有些迟疑地捧在手里:“……叔父,我只是暂且替代您的长子、我的堂弟,倒要蒙受您如此厚待与教导,我……”
      服人肃容道:“桴儿,不要觉得那只是我托付你临时完成的事情,哪怕就让你当一天的世子,你也得表现出最优秀的自己。况且你是否可以承担起这份职责,关系到的最终目标是鲋祀能不能顺利继承宋国嗣位。如果你不想辜负你父亲的期望,就得首先成为令诸国不可小视的晋国储君,那么有了这样的你的支持,鲋祀的归国之路才能少些磨难。”
      桴半晌无语。
      “叔父,我在曲沃时耳闻流言,说道持有您所赐玉佩,就是您选定的能向娃玉求婚之人,这话是真是假?”斟酌再三,桴换了个话题,开口吐露近日的忧虑。
      服人不闪不避:“并非流言,是事实。”
      桴眉头紧蹙,对这答案很不舒服:“叔父大概不了解,鲋祀他与梧儿……”
      “不,孩子,我很了解。”服人蔼然否认,“鲋祀与梧儿互相爱慕,你似乎也很赞成,所以一直纵容着他们。”
      “我想父母可能有同样的意思。”桴暗地里钦佩叔父的观察力,然而腹中块垒无法就此消除,索性直截了当地提出,“他们自幼就很亲昵,梧儿特别喜欢鲋祀,更何况鲋祀是父母挚友宋公的儿子。所以,叔父,尽管我作为侄儿这么要求很不该,但请一定不要拆散他们。”
      服人大笑:“桴儿,你这可要冤枉叔父了。实话告诉你,我可没真想择定鲋祀为娃玉的夫婿,娃玉那孩子有几分聪颖,只是心思脾性仍有些稚气,需要约束,与鲋祀相配并不合适,因此我更倾向于将她嫁给楚子。玉佩一事,我已对鲋祀言明,他明白玉佩的含义,接下来得看他要怎么选择和表现,你我才能随之帮扶啊。”
      桴得悉鲋祀知情,心里一下子跟塞了杂草一般乱糟糟的:“……我却不懂叔父意图。”
      “你和鲋祀是两种人。”服人倾心告诉,“因此我对你们的待遇也是不同的。鲋祀可能永远不能体会我赠他玉佩的真意,而你,即使今日不懂,很快就会懂了。”
      桴一言不发,面色越发沉重。
      服人扶着栏杆,盯着池水:“桴儿,你不信任鲋祀?你怕他意志薄弱,经不起诱惑?”
      桴还是不说话。
      “不妨静观吧,桴儿。”服人回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沉默的侄儿。
      “君侯,楚子入城了!”远远地,寺人朗声奏报。

      楚子入城了。
      最后一位求婚者也来到了翼城。晋侯决定当夜于露台之上召开盛大的夜宴,款待远来的贵客。
      作为这场夜宴的绝对中心人物,娃玉正赶在黄昏来临前,费尽心思地妆扮自己。
      楚子之气势,宋长公子之俊秀,宋次公子之美姿,陈世子之端严,在晋宫上下已经传遍,这四位激发了人们极大兴趣与关注的人物抵达这里,都只是为了等待她的挑选,求娶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她必须要让自己瞧上去配得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修长的娥眉……
      这盈盈的眼波……
      这红润的嘴唇……
      无论从哪个角度端详镜中的自己,她都是完美的。
      满意了。她缓缓起身,舒展两臂,由侍女们为她穿上凤鸟纹礼服,套上朱红嵌宝的丝履,系上坠有玉蝉的腰珮……
      “公主,时辰差不多到了。请移步露台。”侍女们俯首请命。
      娃玉点了点头。
      她迈出殿门。
      “等等。”她行在路上,突然想到什么,“我要从兰堂取道。”
      侍女们无不遵从:“惟命。”
      于是,暮色熏染下,娃玉走向了她所选择的道路……
      这时候的她充满信心,深以为夜宴将是她散放夺目光芒的时刻。
      为了确保这一点,她依然想要锦上添花的建议。
      不过,此刻的建议其实并不重要,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四位求婚者向她投来的倾慕目光。他们也许都将会爱上她,可她不会爱上他们。只是,他们对她的情愫会成为她的武器,助她达成她谋划了好几年的目标……

      年轻单纯的公主自负聪明,想要在宫廷这座永不落幕的舞台上表演自己的戏码。
      然而,等待着她的却是更为聪明,也同样不缺野心的人们。
      那是一场注定会出乎娃玉公主所料的夜宴。
      她将会学会很多东西,但对于另外几位参与夜宴的客人而言,要面临的结果则更为严重——命运的改变,或起或落。
      吾有嘉宾,鼓瑟吹笙。
      无论如何,热闹的夜宴即将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凤翔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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