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中夜光明 ...
-
清晨的雾气慢慢散去,远远望见了曲沃城。
这座在晋国地位仅次于国都翼城的城池,是为了守护晋国祖灵而存在的。
此刻,它以铁青色的城郭映着金红的阳光,安静肃穆地矗立在大路的终点,仿佛永恒地冷眼观察向它走去的人们,带着点儿嘲讽地在等待什么。
每逢重大节日降临或重要事件发生,国君仪驾和贵族车队便会络绎不绝地来往这里,将丰盛的祭品与虔诚的礼拜敬献于城郊的宗庙内,因为那儿供奉着晋国历代先君及夫人的灵位;而在更远处的旷野,诸位先君及夫人的沉睡之地,陵寝前的享堂内也会摆上牺牲,鼎镬下燔以香柴,祭坛上洒以美酒,权作后代哀切思念的寄托。
曲沃城是一座象征死亡的城,也是一座代表神圣的城。
所以,晋侯服人的队伍在行进途中几乎悄寂无声,用沉默表达对先祖们的缅怀与尊敬。
这种气氛让年轻的鲋祀感到不舒服。
他的生命还很新鲜,一点也不习惯接近这么使人心生沉重的地方,好在,曲沃城的出现,意味着一段旅程已经结束。
他长舒一口气。
……总算走完了。
并不长的时间里,他却经历了太多。
全部都是无法让他高兴的事情。
梧儿尚不知去向。
父亲不见踪影。
桴被拉离他身边,还有,出于他不知道的缘故,桴成为了即将受到册封的晋国“世子”……
想当初从家里出发时,他、桴与梧姬三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以为未来比阳纡湖畔的鲜花还要美好,如今,他们的前途命运都比草原天空上的云还要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扪心自问,他觉得,他对中原和对祖国的向往,渐渐地亦有些淡化了。
要是不来,兴许日子还是从前那般快乐呢!
这念头刚刚闪过,他苦笑了一下。开弓射出的箭是回不了头的,他是个男儿,又已长大,身负着父亲和傅父的殷殷希望踏上归国一途,再怎样艰难,也得想办法继续朝前行。
可到底想个如何的办法?从哪儿开始着手?
过去的生活中,有梧姬解他烦恼,有桴替他计策,他还没意识到这时候的他最需要的是自己的思考。
独自拿不定主意,他决心设法和桴见面说话。他有满腹疑惑必须跟桴好好商议,寻出答案。
从晋侯服人之前的安排中他得知,到了曲沃,桴会被带至宗庙拜谒祖上灵位,并且到晋国先君的陵寝举行祭祀,办完所有仪式需要大概三天时间,这期间桴的行程是固定的,而他多半无所事事,有大把的空闲,也即是说,他可以找很多机会在桴忙碌的空档,与桴相见……
就在他编织着计划的同时,以晋侯服人座车为首的队伍已缓缓驶进曲沃城门。
“长公子,这是为您定制的礼服。”鲋祀刚被引到临时下榻的殿屋,脚跟还没站稳,一大群侍从已涌进来,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物品,“一共七套,请每一套都试穿,以便根据您的意愿及时修改。”“长公子,君侯颁下的十副玉佩,您看看还喜欢吗?哪一副要搭配哪一套礼服呢?”“长公子,这几位都是教习宫中礼仪的老人了,他们会听凭您的差遣,指导您应对任何场合。”“长公子……”
鲋祀傻眼了:“……你们这是来做什么?”
“来侍奉您的呀,长公子。”侍从们毕恭毕敬地回答。
鲋祀一下反应不过来:“我……才要歇歇……”
侍从中领头的立即响应:“长公子累了。”
这就如同一声命令,数名寺人依序上前,一个先为鲋祀脱去外套,另两个搀了他坐到熏香过的锦垫上,随后他的鞋被轻轻拿掉,有人替他揉起腿脚来。他猝不及防,伸出手去想拦阻,但一杯醇酒却顺势送入他手中。
真是周到体贴。
鲋祀端着酒,迟疑半晌,故作冷静却又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杯中琼浆。
一点甘甜从舌尖蔓延开去,许多暖意沁入肢体肺腑……周地的酒和戎地不同,少了分浓烈,多了分清柔,尤其是这晋宫中的酒,回味绵长,余韵无穷,真算得上是珍品佳酿。
他恋恋不舍地饮完了这一杯,果觉疲乏顿消,身心愉悦,不免心情大好:“是君侯让你们来的?”
“君侯有命,让长公子在这逗留的几天里,妥善准备,届时……”侍从一面再为他斟上一杯,一面解释。
“届时你会正式以宋国长公子的身份进入翼城。”换了另一身簇新衣衫的娃玉走进来,打断侍从们的话。
侍从们一齐向娃玉行礼,娃玉很有风度地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都迅速会意,小心翼翼地留下物品,躬身后退,脚步轻悄地撤到殿外。
鲋祀见状,不禁暗中佩服娃玉的气势,颇以刚才的手足无措而自惭形秽,口里呐呐着:“……是你,公主。”
娃玉大方地靠近他,微微笑道:“长公子,你还不习惯这些吧?”
鲋祀面皮一红,耻于承认,好在娃玉也不再追问,只是走到搁置着服人送来的礼物面前,一样样地仔细打量那些光彩炫然的衣衫、佩饰、玉璧和镶有宝石的名剑。
她在望着它们。
而鲋祀望着她。
她展现给他的,是她精致的侧面,能够让他清清楚楚看到她圆润的额头、修长的睫毛、可爱的鼻尖、俏皮的丰唇和小巧的下巴……她再略一转换角度,又将他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地吸引到她的秀发上去,那乌黑浓密的头发有一半被盘成了很漂亮的发髻,插戴羊脂玉簪,另一半则披束在脑后,映着茜色衣领与素色袍衫,愈发显得光艳可鉴。
她真的很美,虽然与梧姬属于不同的美。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她回过头来。
鲋祀飞快地移开目光。
“都是上等的东西,这样才能与长公子的身份相配。”娃玉假作不知,继续向他展示迷人的笑容,“只不过宝玉的光芒,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晴好天色,闷在一室中实在可惜,要是长公子允许,娃玉愿意引长公子到宫中一游。”
这是个好建议,鲋祀爽快地答应了。
天下的人都知道为君不易,但天下的人仍会羡慕高高在上的君王,这矛盾的心情倒不难揣摩。
站在曲沃宫中高台上,鲋祀深深地理解了这一点。
如果一个人能够像他这样立身此处,俯瞰眼下这重楼绮阁、亭池花树,再遥望远处如画江山、广袤天地,一定会懂得坐拥一切的君王在南面称孤的背后,那种骄傲满足的来源;也一定会懂得仰望君王的人们在膜拜主上的同时,那种敬畏臣服的缘由。
万民之主……
唯我独尊……
没有什么是君王得不到的。
没有谁是君王杀不了的。
无限的权势代表着无限的荣光与无限的利益。所以,哪怕代价是巨大到不可想象,只要有机会,人们还是会为了宝座趋之若鹜,相争相斗。
成为君王是一种幸福的痛苦,也是一种痛苦的幸福。这就像是一颗包着糖衣的苦药甚至是毒药,在更多的时候,包括君王本身,即使知道内中滋味绝不好受,却还是会心甘情愿地、争先恐后地想要吞下它。
“看来,你天生应该待在宫城。”在他一旁,娃玉注意了他很久,“你很喜欢宫城。”
鲋祀目视前方:“不,我只是由于从前并没来过,觉得很好奇而已。”
娃玉“哦”了一声,不加争辩。她任凭他口不对心,继续浸润在对曲沃宫城的欣赏与沉迷中。
这时候,宫城门口响起了号鼓,如雷震鸣,气势迫人。
“听这鼓响的次数,应是我君父与世子兄长祭祀回来了。”娃玉瞧出鲋祀神色中的惊疑。
果然,不久之后,随着喝道声,一列黑色车队抵达台下方场,车前全数选用纯白骏马牵拉,佩以金铜络脑,车上皆张着深黄罗盖,系有棕黑旌旄,望之优雅华丽,尽显君侯高贵。
鲋祀情不自禁地乍了一下舌:“晋侯的车驾可真气派。”
娃玉哈哈笑了:“这可不是君父的车驾,只是他的前驱罢了。”
又被她说中。那列黑色车队中很快下来几名大夫打扮的官员,指挥侍从们洒扫道路、铺垫毡毯,然后静候甬道两旁。
过了好一阵,两辆深红色檀木大车由数十侍从簇拥着缓缓驶入,车身上镶嵌着的杂宝珠玉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光芒。
辕马止步,侍从们从车后扶下身穿黑色金纹礼服,头戴簪金黑冠的晋侯服人。
服人则亲自走到后一辆车前,等着同样礼服装束的桴从车内下来,牵起桴的手,有说有笑地携桴一路走进内宫城门。
桴似乎比上一次见面又不一样了。
在傅父上光的两个亲生儿子中,极的容貌酷肖乃父,生得姿颜俊美,仪态端研,神色中自有威严气势;桴则承继父母双方的特点,生得清丽白皙,眉目含秀,常带温柔敦厚之相。实际上,兄弟俩的性格却是与他们外貌反着来的。如今,礼服加身的桴,仿佛借由这种严肃打扮渐渐将原本的心性显现出来了,一举一动都透着成熟、尊贵与略微的戒备,完全符合正在扮演的身份,不像久违宫廷的人,倒像自幼就长在这里一般。
联想自己的百般不适应,鲋祀感到羞愧,以及一点点……嫉妒。
“他真厉害。”鲋祀望着浑然不觉的桴评价道,“你的世子兄长,他才天生应该待在宫城。”
娃玉用自豪的口气表示赞许:“当然!他是我晋国姬氏的嗣君,我相信他绝对能够在冠礼上惊动诸侯,震服诸戎,好比当年我的公伯‘光君’。”
鲋祀心里顿时有些酸涩。
同样是初入中原,桴已经如此迅速地赢得了别人的美誉和信任。
“你呢?长公子,你的父亲当年是与我公伯齐名的‘显君’,我想你不会输给我家世子兄长吧?”娃玉话锋一转。
鲋祀看了她一眼。
“那是不可能的。”最终,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娃玉拍着手:“好,好。我知道长公子你绝非凡人,那么……”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书简,递到鲋祀面前:“长公子,你愿意提前会见你的胞弟夜明公子吗?秘密地、单独地,见见他……”
梳洗完毕,揽镜自照,镜中的那个人,真让鲋祀觉得些许陌生。
竟是自己么?
他仔细端详着自己的眉眼,越看越不似往常的自己。
原来,礼服是有魔力的。一旦穿上象征身份的礼服,不仅是桴,连他也会发生改变。
“长公子。”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背后有侍从怯怯地叫道。
“什么事?!”他转头过去,拿出威势,提高音量,听上去饱含怒气。结果真的吓得那名侍从一下子跪倒在地,口称有罪。
然而,他马上发现,在那名侍从身边,站着明显吃了一惊的桴。
鲋祀大喜,几乎是跳起来:“阿桴,是你!我没想到是你!”
桴缓过神来,挥退侍从:“午膳后,叔父许我小睡一时,我总算偷了个空儿,悄悄来了这里。刚托侍从向你通传,却遇上你心里不快?”
鲋祀闻言,颇不好意思:“……其实……”
“唉,其实我心里也觉不快。”他话还没说下去,桴先叹了口气,满面愁容,“梧儿的下落仍旧不明,叔父始终不放我两个去找,见你这么焦躁,我又何尝不是?”
鲋祀这时才真如被刺了一剑似的,慢慢地痛起来了。
不过,这痛楚不只是因为梧姬的失踪,更是因为从下榻曲沃宫城以后,他还没想起过怎样去寻找梧姬。作为梧姬的恋人,比起作为兄长的桴,他理应愈加时时牵挂才对,可他,一直在纠缠于自己的情绪。
自己这么做,未免太辜负梧姬了。鲋祀思忖着,满怀内疚地放下了手里的铜镜。
桴见他那样,以为他被勾起心事,平添难过,于是反来劝他:“小鱼,你不要过分忧伤,我来找你,除了看看你,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另有一名侍从走进来报告:“长公子,时辰到了。”
原本要说什么的桴立刻住了口。
“你穿上了礼服。”桴这才留神,“你要到哪儿去吗,小鱼?”
鲋祀反问:“阿桴,你瞧瞧,这礼服是否适合我?”
桴先是愣了片刻,然后笑笑:“你穿上礼服的样子,使我方知当年‘显君’是如何风采出众的。”
“门外候着去,我就出来。”这次是鲋祀挥退了侍从。
鲋祀盯着桴,小声说:“你在我面前,还叫晋侯是叔父?你现在即将成为晋世子!对我讲实话,你是真的世子,还是假的世子?”
桴极其认真、极其郑重地答道:“那你听清了。父亲是父亲,叔父是叔父,我怎会错认?我自然是假的世子,不得已而为之,内中情由眼下还说不得。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办好了,我还要回到父母膝下的。”
鲋祀研究着桴的表情:“好吧,我也对你讲实话,我要去见一个人,约好了的,立时就得走,但我也说不得他是谁。”
桴想了一想:“你且去,我的消息也不急,等你回来后,我再寻机会与你细谈。”
“就这么定了。”鲋祀匆匆往外走,“但愿你要对我宣布的是个好消息。”
与夜明公子的会见地点,约在了城外的一处草亭。
“地方周围我着人清扫过,暗中还部署有侍卫,不必担心不安全。”临来时,娃玉将一张地图交给鲋祀后,这么对他说,“希望你们兄弟俩能相见愉快,也是我功劳一件了。”
于是,独自驾着一乘轻车,鲋祀心有惴惴地赶往了草亭。
可眼看快到的时候,他有点儿害怕了。
夜明,这名字挺好听,又是自己同父同母的胞弟,想必是一表人才……一忽儿,他这么想着,觉得喜滋滋的。
夜明被称为“掌国公子”,一定非常有本事,兴许性情十分傲慢也说不定……一忽儿,他那么想着,觉得愁人。
左思右想的,马车倒一刻不停,不多时,他就看到了那处修建在路边矮坡上的草亭。亭外已停了一辆马车,亭内背对着他,站了一个人,仰头望着亭外,悠悠地吟诵:“双白鹤兮,翔云万里;鸣相和兮,比翼不离……”
鲋祀的心狂跳起来。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颠颠簸簸地上了坡,到了草亭外的。
下车的时候,他紧张极了。
到底是迈左脚,还是迈右脚,还是干脆跳下去呢?他反复地思考这个无聊的问题,好像这样关系重大似的。
“来者可是……我兄长,宋国长公子鲋祀?”他还没得出结果,对方却先来至他眼前,向着他深施一礼,轻声发问。
鲋祀被这一声“兄长”叫得腿一软,都站不起来了,也顾不了许多,赶紧跑两步上去搀起那人:“你、你可是我弟弟夜明么?”
那人抬起头来。
就在他俩互相打照面这一瞬间,彼此便确认了,双方的确是兄弟俩无疑。因为他俩和极、桴不同,他俩长得很像。
“小弟正是夜明。”那人柔声回答。
鲋祀眼泪哗地就出来了。
“兄长在上,请受小弟夜明礼拜。”夜明站直身子,以正式的大礼重新与鲋祀相见,跪地叩首。
鲋祀一边慌忙扶起夜明,一边哭道:“不要拜,不要拜!我身为兄长,这么多年也未一尽兄长之职,真是对不起你!”
夜明受他感染,也落下眼泪,哭个不停,不肯起来。
兄弟俩扯拽了半日,好容易鲋祀拉起了弟弟,这才好好把弟弟又看了一遍。
原来,近看夜明与他还是有不少区别的。
夜明的个头儿和他仿佛,但身材比他瘦削得多,模样也是英气不足、秀气有余,加上面容苍白,双颊无甚血色,总让人觉着弱不禁风,病怏怏的。偏偏夜明还穿了一件略嫌宽大的浅蓝袍子,袍角襟袖被风一吹,直是飘摆不已,好似要把袍子里裹着的那个人也一并要吹走了……
“哎呀,夜明……”鲋祀很是心疼,握着夜明纤长的手指,“你和我想的可真不像!”
夜明微笑:“兄长和我想的也不像。”
接下去,兄弟俩执手相望,半晌无言。
直到又一股山风刮过,鲋祀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凉意,才想起和夜明回到亭中:“快着,你可别惹了伤寒!”
亭中的石几上,摆着一支骨笛。
“是你的吗?”鲋祀拿起来。
夜明颔首。
“我虽粗通音律,倒没什么专擅的乐器呢。”鲋祀夸奖,“原来你是个中高人哪。”
夜明礼貌地听完:“此小技耳,不值得兄长谬赞。”
“兄长这次回到周地,准备做什么?”俄顷,夜明提问。
鲋祀一怔。
夜明重复了一次:“兄长回到周地,有什么计划?”
鲋祀反应过来:“唔……奉君父和傅父之命,我回到周地是为了回到宋国。”
“那么您为何不直接回到宋国,却来在曲沃?”夜明指出。
鲋祀支吾了半天:“这……这也是君父和傅父的安排,似乎是要我向晋国公主求婚。”
“顺便得到晋侯的保护吗?”夜明一针见血,“因为怕我贪恋权位,不肯顺利地让权于兄长,所以兄长才需要借助晋侯的后援,回归自己的故国?”
鲋祀张了张嘴:“……也不能这么说。”
夜明摇摇头:“兄长不知我也是四个得到了玉佩的求婚者之一?这么一来,于公于私,我都成了兄长眼中的‘敌人’了。”
“不不不!”鲋祀否认,“弟弟,你别多想,兄长绝无此意!”
夜明笑得很开心:“这又何妨?我原本就是来向兄长您宣战的。”
鲋祀瞪大眼睛:“啊?”
“我是来向您宣战的,兄长!”夜明肃然道,“晋国娃玉公主,我早与她书信相通在先,因此才能够托她约你出来相见,我不会把这样一位适宜娶作夫人的女子拱手让给兄长的。而宋国世子之位,兄长也应当凭自己的实力来取!”
鲋祀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夜明,你在和兄长说笑?”
夜明深吸一口气:“我从来就不喜欢说笑。”
鲋祀沉思许久,艰难地开口:“夜明,你辛苦了这么多年经营宋国,可我也不是故意要来夺走什么的。等我见到了君父……”
“别傻了。”夜明拿起骨笛,“就连我,也有一年多没见到过君父。您可懂这是何意?也不用对我说,您对继承宋国君位毫无想法,否则您不会穿着礼服来见我,是打算让我正视尊卑长幼?”
鲋祀如雷轰顶,根本找不出一句话来分辨或回应。
“晋侯虽然强大,我也不会畏惧。在戎地是怎样才可以求生我不熟悉,可是在周地,兄长若想得到想要的,就得用您的全部智慧和力量来夺取。”夜明留下最后一抹微笑后,翩然登车,“兄长,我当您接下我的战书了。不多絮言,后会有期!”
夜明驾着车,轻快地消失在鲋祀的视野里。
鲋祀好半天才神魂归位,跌坐在草亭地上。
这就是他企盼已久的同胞兄弟第一次会面?
他还以为会是好结果。
他蜷起腿,懊丧地揪住自己的礼服。的确,穿着正式场合的礼服来进行私密见面,真是……可……
他抱着膝盖唉声叹气,不经意地一扭头,发现夜明在石几上留下了一样东西:一根长长的碧绿色丝绦,两头都系有一粒红玉珠子。
抓着这丝绦,鲋祀还是陷入了异常烦恼和一筹莫展之中。
估摸着大概走出了鲋祀的视线范围,夜明停下了车。
他走到路旁的溪边,坐下来吹了一首曲子,然后抬头在天空中寻找。
找了好一阵子,没有任何动静。
“飞得太远了?”他自言自语着,“那等一等吧。”
他低头看着溪水,溪水清亮亮的,倒映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同时,连水底的石头也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一只鸡卵大小的河蟹探头探脑地从石头下冒出来,不紧不慢地爬向一株水草。
这倒很有趣。
他左右看了看,没人,便随手摘下一朵溪畔的野花,掷入水中。岂料野花体轻,随流水漂走了,河蟹根本都没注意到。
夜明又捡起一颗极小的石头,扔到河蟹前进的道路上。河蟹这下很是吓了一跳的样子,赶快停住。隔了一会儿,它开始划拉着沙子和碎石,企图把自己埋起来……
他被它惹笑了。
一个念头随着这一笑跳入他脑中。
像这样笑,还剩下多少次?
笑就像蜜糖,笑得越多,尝到的滋味就会越甜,就会越舍不下……
真不该被这景色所迷。
就在夜明后悔不迭、黯然神伤之时,突然,他觉得后背一热,有双臂膀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脖子。
他也不吭气,暗地里摸向腰间藏着的匕首。
“二哥!”一个女孩子甜甜的声音在他耳边热乎乎地响起。
他随即闻到了一缕幽香,这使得他手里的动作停下来。
“二哥,我跑开一会儿就差点找不到你,幸好方才你吹了笛子!”那女孩子紧紧地贴着他,撒娇地说着,“你找到药草了吗?我肚子好饿!我们可以吃饭了吗?”
夜明不再迟疑,就势将身子一侧,右手反过去一抄,把那女孩抱在了臂弯里:“你是哪位?”
那是个陌生的,可爱的,梳着双髻、黄衣青裙的少女。
她一定会失声惊叫了吧?
夜明注视着她。
少女也注视着他,手还勾着他的脖子没有放开。
“你是哪位?”无奈之下,夜明再说一次。
少女方才觉知自己的失态,涨红了脸丢开他,站起来拍拍裙子,很害羞地道:“对不起了,请您原谅我。家里人都唤我作‘梓儿’,我和我二哥在这里采药时走散,刚刚我寻着他的笛声过来,看来我认错了人!”
真是奇怪的女孩。
对答很有条理,措辞文雅大方,不像是这周围乡野人家的女儿。而且说话的时候,少女还习惯性地伸手掠了掠额头滑下来的发丝,无意露出了戴着的兽首金镯。
她是个有来历的人。
夜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既然如此,没事了。你走吧。”
“嗯。不过……”少女犹豫着,“我……我讲出来你别生气,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正生着病?”
夜明眸中闪过一丝惶恐。
“不是。我只是有点疲累了。”他故作镇定地否认。
少女不肯放弃:“我能替你把一把脉么?”
夜明转回身去:“不必了,你走吧。”
少女也不强求,也不离去,在他身边徘徊。
“你怎么了,迷路了?”夜明和她耗了很长工夫,没法置之不理,“你家在哪里,我可以用我的车送你。”
“你的车?”少女诧异道。
夜明起身,朝草丛外一指:“就在……咦?”
车不见了。
大概是马贪青草,栓在树上的绳子又太松,就在他对着溪水发呆的时刻,连车带马一起跑得不知踪影了。
“我不是迷路。”少女不由分说,趁机一下按住他的手腕,“你这样差的脸色,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的指尖很暖和,像三只温软的雏鸟的喙啄在他的腕上。他不再反抗。
“你是医师?”他看着她紧闭双眼,一本正经的样子。
少女心不在焉地答:“我还很不行。但我二哥精通医术。我不能分心,先别问,等等……”
这么年轻无经验的医师,还救不了自己的。
夜明在心底里叹着气。
“真是怪事。”少女重新睁开眼睛,“你的脏腑都健康无恙,病根是怎么来的呢?”
“我来看看。”她还在琢磨,一名高个青年男子走了过来,接手按住了夜明的腕脖。
少女喜出望外:“二哥!”
青年男子用另一只手摸摸少女的脑袋:“我四处找你,不见人影,倒遇上一辆无主的马车。”
“呀,那是他的!跑丢了呢。”少女很为夜明高兴。
“哦?我拴在往北不远路边的树上了,一会儿去取吧。”青年男子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再吵。
难怪少女会认错,夜明恍然大悟,青年男子和自己穿着差不多深浅的蓝色袍子。
“小弟,你中过毒吗?”青年男子眉头轻拧,“你的身体很虚弱,但不是因为你身体自己有问题,应该是不久前中过毒,可惜没能及时地将毒素排出来,排干净,才会这样还留在体内腐蚀你的脏腑。”
夜明心头一跳。
“贤医,您可否救得了我?”他尽量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青年拍了拍他的肩:“安心,这不算太难,只不过你要花上一段时间一直吃药来排毒和调养,然后就恢复健康啦。”
夜明不信:“这么容易?”
青年思考了一下:“也是,因为我的方剂里有用到一种来自戎地的药草,大概周地极难寻找……这样吧,你住在哪里?我暂时会在翼城待上一些时日,三天内配好了药,我想法子给你送来。”
天空传来鹤鸣。
一双白鹤拍着翅膀,想要降下。
夜明取出骨笛,吹了几声,白鹤如同得了命令,缓缓落到前方河滩,而白鹤的主人也下定决心:“五天后,翼城东门外河岸边见。如蒙救治,不胜感激!”
青年男子笑了:“救人是我的志向,无须感激。那么到时候见!”
夜明施礼告辞。
临走,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少女一眼。
少女也在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忽然叫道。
“夜明。”他以自己都想不到的速度,毫不迟疑地作答,“黑夜的夜,光明的明。”
少女莞尔:“是‘夜空中的明星’这意思吗?”
“算是这样。”夜明说,“就是让黑夜变得光明的意思。”
相遇,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因为相遇,缘分开始绽放花朵;
因为相遇,生命开始发生奇迹。
此生此时,此时此刻,
相遇又一次发生了,
当夜空遇上了明星,当黑夜遇上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