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狐书》端木潇

6、海市

　　东海，烟波浩渺千万里。
　　这片广阔而富饶的水域，由东海龙王管辖统治。
　　据闻，龙王居住在千寻海底的水晶宫中，凡夫俗子自然无法一睹这位王者的尊颜，不过，当人们在海里捕鱼、捞海菜、取珊瑚和珍珠，或者驾驶船只渡过海洋去更远的地方时，都会抱持着对素未谋面的龙王的敬畏之心，感谢他向来的宽容照顾，祈祷他能继续忍耐与护佑自己在他的“国土”上游弋、探索与寻找奇迹……
　　龙王从不对这些行为表示接受或拒绝。
　　但龙王的东海，确为人们造就了神奇。
　　每每东海起了雾，熟悉它的人们就会期盼着能从缥缈虚无内觑见传说中的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老一辈留下来的故事里讲，那是神仙居地，总趁着浓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仙山云水神艳，风光绝胜，嘉木遍野，琼英缤纷，还产有长生不死的药草。
　　一代一代，听到如此传说的无论皇帝还是平民，都愿意费尽心思出海追觅仙山，撷取仙草，遗憾的是，有人去了，失落而回；有人去了，一往不归……
　　仙山旅程虽使人绝望，可东海还有一处不输仙山的所在。
　　那是在再高明的航海能手也标不出准确位置的地点，一年中只有逢到某个单月单日，它才会从波涛中冉冉升腾而起，在接下来的七天七夜里，人类被允许登陆这里，与异界的生灵沟通、交往甚至贸易，它，就是著名的蓬莱海市。
　　不过，到达蓬莱海市，是很多渔人和海商终生的梦想，需要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有幸一游海市的人终其一生都将不厌其烦地描述海市的神秘与美丽：海市里绮楼重台、金镶玉垒，本已壮丽非凡；又兼莺歌燕舞、遍地欢笑，更能教烦恼忘却；来自四界的各色货物堆积如山、琳琅满目，时常能从中发现人间至宝；而行走在市集街道上的则可能是人，可能是神，可能是妖，也可能是鬼……无一不盛装炫服，优雅愉悦，在海市这块四界唯一的交界地享受着幸福与自由的气息……

　　“喂，你怎么不睁开眼？这海里景色凡人何曾见过，你还不多观览观览？”由数名夜叉作前驱，两行蓝衣童子夹侍，一列队伍掠过连绵不断的海底山脉与五彩艳丽的珊瑚礁群，悠然而迅疾地前行；被拱卫在队伍中央，坐在银色鳐鱼背上的霄游鄙视地看了看身边的端午，“我说，你掐着我的手臂了……那个，我是龙神没错，但是，龙神也会疼啊！”
　　紧挨着霄游的端午闻言，略略撩开眼皮，一瞧周围仍是青蓝海水，吓得赶快又把眼闭上，将霄游的胳膊攥得更使劲了。
　　霄游忍无可忍，想要甩开她，端午却咬着牙一点不肯放松。
　　“你这人粗鲁、无礼，入海之前不是打我打得很厉害吗？现在倒像个女人起来了……”霄游皱着眉抱怨，“我这个人讲侠义气的，不伤女人，不然你啊……”
　　端午从牙缝里抖抖索索挤出一句话：“我、我有海洋恐惧症！”
　　霄游不解：“什么？”
　　端午藏着哭腔：“海太大太深了，底下全是黑的，会有超级凶暴的章鱼怪躲在黑暗里，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们，只要我们不注意，它就用巨型触手……哦哦哦哦……噁。”
　　“章鱼？”她一阵寒颤，连累霄游被她抓着也像过了一会儿电，不过，他对她讲述的画面感到莫名其妙，“水晶宫从来不用章鱼看门，在海底的是比章鱼可畏得多的守卫。”
　　他在这里停了一停，想结实地吓唬吓唬端午，可念头一转，觉得她已经被她自己的幻想吓得够呛，再雪上加霜不够侠义气，于是放弃了恶作剧：“告诉你，深海之下就有水晶宫，我的家。负责保护宫殿的士兵，面目确实比较可憎，可都忠心耿耿，有我在，你没必要担心它们靠近。话说回来，我们眼下并不是去水晶宫，而是去海市。”
　　端午听了，大松一口气，竟眯开眼睛：“太好了，我可不要到深海。”
　　“你想得美！”霄游傲气地驳斥，“我哪可能随便带个女人去我家，被我父母误会还得了？！只有会确定成为我东海王族一员的女人才有资格进水晶宫！”
　　“比如紫鸢仙女吗……”端午被他的态度弄得很不爽。
　　霄游拉下脸：“……在我东海地界还敢惹我生气，你胆子够大！我若拿走你佩戴的龙珠，你连在水里呼吸都做不到！”
　　“好吧，我不该嘲笑你。但你别忘记，泡水里并非我的意愿，谁叫你劫持我的？！”端午怒了。
　　霄游语塞。
　　“总之！我这个人讲侠义气，可是好心在给你和狐狸提供天书的线索！”他费力思索了片刻，找出个光辉灿烂的理由，“你们还会感谢我！到时候别流着泪拖着鼻涕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脚叫我‘恩人’，别看我年轻，我很沉稳的，平时又讲侠义气，哎，不会因此得意忘形～～”
　　端午嘀咕：“你这不已经……”
　　霄游支起耳朵，凑近她：“啊？”
　　正巧一头鲸鱼迎面游来，庞大的身子离端午一行越来越近，似一座小山当头压过来了！
　　“哇呀————！”端午发出凄厉的惨叫，整个抱住了霄游，脑袋埋进他怀里。
　　霄游大吃一惊之余，腾地红了脸。
　　“夜叉，将挡道者拿下，弄到海底暗窟里断食思过！”耗了须臾，反应过来的他一声令出，那头乱逛的倒霉鲸鱼就被一名夜叉请走喝减肥茶去了。
　　队伍继续行进，一路朝着海市的方向加速。
　　“殿下真的很纯情呢。”一直随在队伍末尾，霄游“相声组合”里的瘦子跟班若有所思地对搭档胖子跟班说。
　　“嗯，嗯！”胖子跟班一边陶醉地嚼着随手拔来的海带，一边重重点头。

　　走了不知多久，端午渐渐能够稍微安心地欣赏海中的景观了。
　　大概这里距海面并不远，还有阳光从上透下，虽然没有热度，却带来了光明。被光线调和成柔绿色的水中，斑斓的礁石与海生生物像簇簇绽开的花田，鱼群则如彩蝶一般成群游舞，这是个充满了生机的异世界。
　　在一块平整的海中山顶上，端午发现了华丽的宫殿。
　　这宫殿虽与人世建筑结构相近，却更为轩敞精美，且正经是雕栏玉砌，珠翠云绕，亭台楼阁掩映含光，花卉草树点缀生辉，远看如梦境似的幻妙。
　　“十太子殿下还驾行宫！”夜叉们嚷嚷着，吹响了鹦鹉螺。
　　宫门循声打开。
　　英俊的少年侍从与漂亮的妙龄侍女鱼贯而出，各个笑逐颜开地迎接霄游降临。
　　霄游引端午下到宫门前，对众人摆摆手：“伯蛟呢？唤他来。”
　　“殿下，伯蛟在此久候了。”人丛中闪出一位垂髫童子，对着霄游深施一礼。
　　“不错，不错。”霄游爱怜地摸了摸童子的脑瓜，“今天是人间的几月初几？”
　　童子蔼然回答：“五月初四，殿下。”
　　端午一愣。
　　居然五月初四了？她因生日特殊，素来只按农历来过，这么一说，今年的生日就在明天？
　　果然来了这时空，晕头转向，忙得连生日都忘光了……
　　“那么，准备准备，明天开海市吧！”霄游指示。
　　“是，殿下。”童子再拜。
　　霄游大咧咧地挥袖，抬脚往宫门里走。
　　端午正待跟上，忽听后面“相声组合”齐声对童子叫道：“叔螭、季虬拜见大哥！”
　　她扭过头去上下打量，瘦子和胖子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倒在童子脚下行礼，童子很有风度地做了个免礼的手势。此情此景令端午大为诧异，她咋看也不觉得相声组合比童子瞧着年纪小。
　　霄游见状，踱过来，一幅忍笑的表情：“伯蛟，你给这个凡人介绍下。”
　　童子依言，向端午揖首：“贵客莫怪，我名‘伯蛟’，是侍奉十太子殿下的四侍从之首，负责打理行宫中事务和管理海市贸易。”
　　他指了指瘦子：“他叫‘叔螭’，我们四人中行三。”
　　又指了指腮帮子仍没消停的胖子：“他叫‘季虬’，兄弟里排行最末。他二人是殿下的贴身侍卫。”
　　端午好奇：“那应该还有个兄弟吧？”
　　伯蛟面色平静：“正是。我二弟‘仲应龙’……这会儿不在。”
　　端午捏着自己的下嘴唇想了想：“冒昧问一句，为什么你……比你弟弟要看起来年幼得多……”
　　“因为殿下最重侠义气，在这样的的殿下身边，贴身侍卫不够成熟的话，会显得威势不足，不够有特点的话，会显得没有趣味，所以叔螭与季虬便是您所看到的模样；而我，殿下认为此等形象更方便他摸我的头。”伯蛟严肃地解释。
　　端午目瞪口呆。
　　霄游嘻嘻笑着，抱过伯蛟的脑瓜又抚摸起来：“对，对！我最喜欢摸伯蛟的头！伯蛟的头摸起来最舒服！”
　　“多谢殿下夸奖。”伯蛟还认真地回应。
　　端午扶住额角，暗自琢磨：难怪令狐青舟要捉弄霄游……亏她还当他是受害者，原来这俩厮根本就应该是在惺惺相惜，一个老喜欢扮演预言家，一个就总爱讲侠义气，实际上互相比着看谁玩得更任性咧……
　　相比之下，兰陵的处世态度要正常多了。
　　唉，兰陵，离开那会儿不晓得他跌得重不重，也不晓得他这时候正在做啥呢……
　　她不禁陷入沉思。
　　“贵客，请允许伯蛟带您到偏殿歇息。”伯蛟扰乱了她的思绪，她的肚子也在此刻叽哩咕噜地唱起歌来。

　　“端午？端午。”端午吃饱喝足，在水雾帘内珍珠榻上睡得正熟，被几声轻喊从迷梦中惊醒，但见忠武王立在她眼前，满面焦急。
　　伺她醒转，忠武王极为高兴：“总算找到你了，二郎君都快急得吐血啦！”
　　端午心中不免一揪：“兰陵他没事吧？上次受的伤要紧吗？”
　　“没事没事！不算受伤！”忠武王忙不迭地递给她一根丝线，丝线有头无尾，延伸消失在虚空中，“亏得你想念了他，才被我们捕得你一缕思绪，到了这儿来！要知道，龙神住地和海市都出没无定所，短时间内很难搜寻的！快拿好，别弄丢了，这丝线龙神是不能看到的，我们尽快就赶到你身边！”
　　“你不在这里？”端午怪道。
　　忠武王一笑：“这只是我的影子。我是鬼仙之身，进到这龙神宫殿已算勉强，即使是影子，恐怕待久了也会被发现，这就得回去。”
　　端午握住丝线：“明天十太子要开海市，我大概也会被带到海市。”
　　“巡逻的夜叉已接近。端午，见谅，我们先告辞。”端午耳畔响起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昭明太子的低语，“忠武王，我必须收起法术了。”
　　忠武王颔首，向着端午说：“你再忍一忍！一定带你离开！”
　　“这线万一断了怎么办？”端午抓紧时间问。
　　“只要你记挂着二郎君，绝对断不了的！”忠武王留下最后一句，隐形于殿顶垂吊着的夜明珠的幽光中……

　　用罢早膳，果不出端午所料，她受召唤至霄游面前，霄游要求她一同前往海市。
　　端午下意识地检查一遍腕上的丝线是否系紧：“我受制于你，当然唯有听从你的命令了。这就出发吧！”
　　霄游粲然：“我这个人，很讲侠义气的。带你来是为了小小捉弄那狐狸，令他跑快点罢了，我对你又不坏，何苦说这种话。海市挺好玩的，去开开眼界吧。”
　　他点起队伍，带着伯蛟、叔螭、季虬三人并着端午，一起浮上海面。
　　“啊，天空！啊，太阳！啊，令人怀念的臭氧层……”端午重新置身熟悉的环境中，激动地差点泪流满面。
　　“叔螭、季虬，行雨，耕烟！”霄游没给她太多时间和蓝天白云上演久别重逢，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牌，赐予自己的贴身侍卫。
　　叔螭接了玉牌，与季虬同化为龙，腾上半空，从空中吸取海水，再喷将出来，在海上下了好一场豪雨，随后二龙首尾相逐，旋转不已，每转一圈，就有不尽雾气自水中蒸升，不消片时，已氤氲成团团浓雾。
　　“伯蛟，造蜃楼！”霄游再令。
　　伯蛟摘下颈项上挂着的一颗小小贝壳，掷入海中，贝壳竟急剧增大，瞬间像是覆盖住了整个海面似的，把那两扇贝叶张展开来，托出一座岛屿；伯蛟再从口内缓缓呼出一道七彩烟气，彩气仿佛得了生命，自动在岛屿中生出朦朦胧胧的楼舍台馆、港湾海岸、街巷驿站、旌旗招幌……一座梦幻集市就这么轻易地建好了！
　　以贝壳为基础的蜃楼甫一落成，立即有动听音乐伴着潮音奏起，隔了烟波雾气传向四面八方，隔不多时，先有天上人打云端里降下，接着，如同得到通告，客人们纷纷登陆贝岛，走入海市蜃楼。后来，连一条刚巧在附近航行的人类商船也抵达贝岛岸边了。
　　霄游瞥了一眼看得目不转睛的端午，心头无比自得，还要强作淡定：“这海市，比起蓬莱仙山如何？”
　　端午道：“诶，这难道还不是仙山？”
　　霄游喝了蜜一样甜到心窝：“嘁，你挺会阿谀奉承的。海市虽不是蓬莱仙山，却也被视为不逊色于仙山的好去处，因此号为‘蓬莱海市’。”
　　端午慨叹：“好想去见识见识。”
　　“海市是我辖地，我领你到处转转好了。吃喝玩乐都我请。”霄游大方地许诺。
　　“真的？！”端午两眼如星星闪亮，“……你还是有优点的啊！”
　　霄游只当她定会赞扬他，先是条件反射地点点头：“我这个人，很讲侠义气的嘛！”又醒悟过来地摇摇头，最后始终品着不对劲，“……噫！敬酒不吃，要吃罚酒？选吧！你到底想游海市还是想被喂鱼？”
　　“我错了。”端午服软。
　　霄游鼻子里哼了哼，转身对伯蛟兄弟们道：“不用跟来。”
　　伯蛟称是，召了一只巨鼋作舟，载着霄游和端午去到贝岛。

　　不愧是四界通商的集市！
　　端午东张西望，眼里就没闲过。
　　皮球大的夜明珠、一人多高的赤玉珊瑚树之类的东西，在这里简直就是被甩卖的地摊货，更多摆出来待价而沽的是珍贵得多、有趣得多的货品，可谓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端午走了没几步，定定地站在一对头冠如火焰、尾羽异常美丽的大鸟面前。
　　“这、这是什、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摊主。
　　“凤凰啊。丹穴山所产。”摊主云淡风轻，彬彬有礼地答话。
　　端午还在发呆，摊主微笑着补充：“客人，尽管它们现在是普通凤凰，但您若熟悉御风术，又能坚持用紫芝喂养它们，将来也有机会长成瑞凤的……”
　　御风术？紫芝？
　　端午咽口唾沫，嘿嘿笑着，告别摊主走开。
　　又走了没几步。
　　她突然指住一座木台大叫：“那里在干嘛？公然买卖奴隶？”
　　原来那木台之上，一溜站着十几个相貌俊秀的年轻男女，还有人向台下的围观群众介绍他们各自的特点。
　　霄游定睛一看，捧腹大笑：“哪来的奴隶，那些叫作‘物妖’，是被久用过的器物成精变就，能力各个不同，但都挺忠心的。他们如果没有寄主则无法生存，因此希望在这里找到有缘的寄主。要养一个吗？……只是物妖每旬都需要吸食寄主的灵气来维持形体，凡人灵气微薄，很容易便丢了性命。”
　　“免了，免了。”端午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霄游撇撇嘴：“凡人真可怜。”
　　“无缝天衣？颜色蛮好看～～”端午并没听到他的同情之语，此时正摩挲着另一店内的衣裙，顺便读着旁边的牌子，“穿上即可遍体生香，还能祛暑避寒，不畏水火……真厉害啊。”
　　摊主迎上来，服务态度比前家还要亲切：“蒙客人青眼，这天衣的确是宝贝一件，十颗龙骨珠可换。”
　　“好！我……”霄游瞅着端午赏玩天衣不已，料她喜爱，便潇洒地应允。
　　“不！”端午脱口而出，“我不要！”
　　霄游搞不懂：“我说了请客，你就随便要吧。”
　　端午道：“先前和你开玩笑的，哪能让你破费，别当真。”
　　她说完，自己先步出店外。
　　霄游尴尬地摸摸后脑勺，随她退了出来。
　　就这么，端午兴致勃勃地到处逛，到处看，费了半天工夫，才走完岛屿山脚一层的店铺。霄游和她同行了这许久，不由地十分郁闷，快走到她前方拦住她。
　　“我说，你看不起我？我好歹是海市之主，也是个讲侠义气的人！陪着你光看不买，浪费时光，像啥侠士？真没意思！”他极其不满地控诉。
　　端午噗哧一乐，不拿他当冤大头，他还不高兴了……她瞧见前面开着一间食肆，很是整洁雅丽：“那拜托你请我吃午饭吧？”
　　霄游这才转怒为喜：“没问题！”
　　两人进了食肆，见内中有普通座位，也有屏风隔了的房间，房门上挂着“明月星稀”、“细雨滴檐”、“飞雪弄梅”、“夏风拂荷”等字样的风铃。
　　两名美艳的女子前来见礼：“欢迎客人，请问要选带景致的房间吗？不论何等景致都可为您们提供。”
　　端午看到还有一段楼梯往上：“我想去上面看看街景。”
　　两人登了楼梯，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跑堂的殷勤地凑过来，递上菜单：“二位吃点啥？”
　　霄游拒绝看菜单：“我要烤血燕，另加最上等的酒。”
　　“好嘞！这位小娘子呢？”跑堂的抽出手里的一根竹筹往脑后一丢，竹筹立时化作一寸来长的小人儿，飞往厨房通知。
　　端午傻傻地看着小人儿飞走，连忙哗啦啦翻菜单：“这个、这个……”
　　跑堂的善意地说：“您别着急，我给您介绍吧。我们这里，四界的代表菜目都有，比如天界的……”
　　跑堂的每讲一道菜名，桌面就出现菜的形状、颜色，还伴有扑鼻香气，惹得端午口水都差点滴下来。
　　“那就……”跑堂的一口气介绍了好几十道，她终于伸出手指，欲要点下其中一个。
　　楼下大街上猛地传来巨大的轰响。
　　紧接着，就是惊呼声、奔跑声，一路嘈嘈杂杂往食肆这边传来。
　　霄游凝神细听些时：“……好个混蛋！”
　　他拍案而起，纵身从窗户跃下。
　　端午大惊失色，菜也不点了，攀住栏杆朝街面上探头，想看个究竟。
　　街面上全是烟尘。
　　烟尘散去处，红衣的令狐兰陵背着手，傲然立在那里。
　　“臭狐狸！”霄游骂道，“你可知海市是我的辖地？！竟敢来此冲撞？！”
　　“海泥鳅！”兰陵回敬，“我就是来砸你场子的！”

　　龙神VS九尾狐仙，即将在热闹的集市展开一场恶战。
　　端午凭栏观察形势。
　　这种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镜头，又要重现于自己眼皮底下了。她暗自思想，不妙呀，凭她阅电视剧无数的资历自然不难预见，届时干架的两人会在无数摊贩店铺间追逐打斗，弄得是白菜横飞，番茄乱舞，鸡鸭骤遭凌虐，布匹香消玉殒……受害的店主们只好面对一片被折腾得惨不忍睹的废墟徒叹奈何……
　　有啥办法能不连累他们呢……
　　她还在绞尽脑汁，却马上发现她错了。
　　四界各色人物都充斥其间的海市中，就算是区区的游走货郎，也是电视剧上的炮灰摊主们不能与其相提并论的。
　　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霄游与兰陵周围百米内的店铺都消失了。
　　暂时结束营业的店主们把两个男主角围在人圈里，津津有味地对他们评头论足，不少人还手上拿着吃的，脸上挂着笑容，三五扎堆地纷纷猜测故事原委和结局，场面煞是喜悦……
　　“你身是龙神，却无故夺我伴侣，是何道理？！快还我端午！”兰陵申明要求，拉开武戏序幕。
　　人群一阵欢乐的骚动。不管哪个时代，两雄争雌，都最有看头。
　　“我不！”霄游脖子一梗，尽职配合。
　　人群更加兴奋。
　　兰陵也不多言，忠武王与昭明太子同时现形在他身后。
　　霄游讥诮：“我这个人，最讲究侠义气，看不来那些连自己打架也不会的玩意，还要鬼仙来助拳！”
　　兰陵美目一瞬：“带了帮凶的人，没资格说我。”
　　霄游回头看，叔螭、季虬及时赶到，胁侍护卫主人。
　　千钧一发啊……
　　端午左思右想，此时不出更待何时？于是自己迸发侠义气，凌空高叫一声：“都住手！”
　　她学霄游的样儿，翻过栏杆以无比帅气的姿势跳下，然后……华丽丽地着陆在霄游与兰陵之间，采取终结者的经典POSE蹲踞于地，很是深沉地说：“……你们，都不准攻击对方……”
　　兰陵一见她，万丈怒火霎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心花朵朵绽放，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端午！”
　　“别动！”端午警告。
　　霄游看她比自己还侠义气还抢眼，自然不快：“你……”
　　“别说话！”端午同样警告。
　　兰陵、霄游一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能即时动手，只好搁置对战，等她反应。
　　端午一屁股坐在地上，解救出自己的双腿，掉下两颗泪珠：“完了，膝盖磕破，还扭了脚了……”
　　霄游憋不住，哈哈狂笑。
　　兰陵却急着趋前扶她：“疼不疼？”
　　端午心头滚过一股暖意：“小意思……对了，你那时有否受伤？”
　　兰陵有点出乎意料地凝视她，然后害羞莞尔：“承你关怀。我没事。”
　　霄游目睹这小别重遇的感人一幕，与自己预计的场面大相径庭，不爽得很：“喂喂，不打架也就算了！我让你们来，可是为了……”
　　话音未落，人墙里冲进个青年，直直看着端午半天，带泣号呼道：“乔如！乔如！你可回来啦……”
　　当下就把端午死死抱在怀里，绝不撒手了。
　　“不许碰端午！”兰陵拼命想救出快喘不过气的端午。
　　“快给我侠义气一点！松开！”霄游也拼命拉拽那青年。
　　“我的脚，我的脚……”端午虚弱地叫唤。
　　一场侠义气对决砸场者的好戏，就在一团混乱中匆匆落幕。

　　“这就是我的四侍从中排行第二的仲应龙。”霄游叹一口气，指指刚才抱住端午的青年，那家伙已经被伯蛟以缚龙索结结实实地捆住，嘴里还塞了一颗定言珠，使其无法发声。
　　兰陵不动声色：“他是你让我们来海市的目的？”
　　霄游看着还想挣扎的仲应龙：“你们知道吗？你们在寻找的散落人间的天书，正是仲应龙当初遗失之物。”
　　“啊？”端午方由昭明太子和忠武王为她治疗伤处，听到这儿，颇为奇怪。
　　“他本来是帮我管理海市之人，多年前我尚幼小时，天界诸神爱我聪慧严谨，将十卷天书从人间收回时，把它交予我收藏。我托付给了仲应龙，令他匿天书于四界皆不能察知的海市密室。后来，他与一位名为‘乔如’的鲛人女子相恋，那鲛人竟施计从他嘴里得知天书藏处，窃去了天书，使天书再度流失到人间。那时，我受鞭刑三百，被拔逆鳞十片，遍体伤痕，痛彻心肺；仲应龙更是被处囚禁至今，只有在海市开放之日，他才有机会出来海市透透气，可他不堪鲛人背叛和连累我受苦的过往，神智有些不清了。”霄游并不避讳，娓娓道来。
　　端午的神色随着他的叙述，变得对这俩歹命主仆流露出万般怜悯：“太惨了……”
　　“疏忽渎职，就是我们的过失，接受惩罚也理所当然。”霄游反而给她晓之以理，“……但我不希望仲应龙以后都这样不得自由地疯癫下去，所以我看到你们就在考虑，兴许被赋予寻找天书任务的你们，能刺激他想起关于天书的事情来，稍稍恢复神智，别继续糊涂了。”
　　兰陵道：“若是找那鲛人回来，不是更能下一剂猛药，刺激到他么？”
　　霄游低头：“我也曾派出龙师精锐搜捕鲛人，却到处寻求不到。我分析，或许她得了天书之力，妥善隐藏了自己；甚至，已不再是鲛人，而化为另一界的成员……”
　　“仲应龙叫我‘乔如’，莫非我和那鲛人长得相像？”端午回思起来。
　　霄游拿过伯蛟送上的一幅绢图，在端午面前抖开来，图上绘有一名绝色女子，身坐在织机旁，友善而妩媚地笑着。
　　“呃……”端午咳嗽了几声，“那个……貌似还是有稍微一丁点……咳咳，像……”
　　霄游良久无语，半晌才说：“不是吧，你也神智不清了？”
　　“因我们已有了几页天书在身，仲应龙大约由此感知到熟悉的气息，触发了从前的记忆，将端午错认成乔如。”兰陵打断霄游，给出正确答案，“何不让他自由地讲话，线索不定正在其中。”
　　“也对。”霄游一拍脑门，示意叔螭移出仲应龙口内的定言珠，“仲应龙，你好好看看眼前这两人，可有想起天书的事情来？”
　　仲应龙不再狂躁，望着兰陵、端午二人，长出一口气，幽幽地道：“天书呵天书……令狐出青丘，交友华表木；木生狐亦生，木死狐无骨……唉……”
　　兰陵、端午听着他一字一句，只觉似梦似真，非己非彼，好一阵心惊肉跳，但辨不清是何原因。
　　“仲应龙，你醒了吗？！”这厢霄游大喜。
　　“我要睡了，要睡了……”仲应龙喃喃着，果然阖上双目，不一会儿，发出轻微的鼾声。
　　霄游转而失望，注视兰陵、端午：“你们弄懂他那几句话的意思了？”
　　兰陵一面摇头一面道：“我问你一事，你声称和我有数面之缘，还说我‘又’开始收集天书，却是何意？”
　　“哦，仲应龙失去天书时，是人间的大唐武周朝，别人告诉我，你就是负责第二次收回天书的人，为这个，我曾远远见过你。我那会儿但愿你能集齐天书，如此仲应龙就不必被继续囚禁，孰料此事不久又不了了之，也再没听说你的下落；如今，人间已离那时快过去百年，我没想到我会重新见你出来收回天书……期间到底发生何事？”霄游期待兰陵能答疑解惑。
　　“是吗？”兰陵两眼空洞，神思飞离，答非所问，“我没有法力和记忆了。你说的，我都想不起来。”
　　霄游瞠目结舌：“……看来你一定犯过很大的错。难怪我觉得而今的你和当初的你不太一样。”
　　兰陵兀自苦思，默不作声。
　　“算啦，我这个人，讲侠义气的！想不起来，不强求你们！”霄游站起来，“我原本的目的，也就是想让你们到海市看看仲应龙，然后请你们在将来寻找天书的时候，也找找那鲛人乔如。乔如与天书命运休戚相关，我想你们一定会在某个时候遇到她，你们为我带几句话给她：我不会杀她也不会惩戒她，她因天书该受的责罚是由天界诸神决定的，我只要她两颗忏悔的珠泪，救醒执迷的仲应龙。”
　　不等兰陵承诺，端午首先接口：“好！”
　　仲应龙的遭遇，极大地激起了她的同情心和使命感。
　　霄游欣慰地看着她：“唔，挺意外的，你也还有够侠义气的一面。”
　　“妇女能顶半个天！”端午一拍胸口。
　　“好样的！走，去好好吃一顿，请你的饭，还没教你吃上呢！”霄游邀请。
　　经过忠武王与昭明太子一番法术照料，端午脚伤已愈，当即跳下地来：“这就出发！”
　　她要随霄游前行，不防被兰陵拉住。

　　“端午！”兰陵示意她不要行动，让忠武王与昭明太子走在前头。
　　端午回首看他。
　　“生日快乐！”毫无征兆地，兰陵俯首在她右颊上落下一吻。
　　端午傻掉了。
　　兰陵将天衣披在她肩头。
　　“你不会拒绝我的礼物吧？”他浅浅笑着，“我顺着思线找到你时，看出你喜欢它。”
　　端午摸摸发烫的腮：“……你记得我的生日……”
　　兰陵柔声道：“你的生日就在你的名字中，‘端娘’，不，‘端午’，是为了纪念你出生那年的五月初五。这件事，是我唯一没有忘记的……”
　　端午痴站了很长时间。
　　“敖霄游说，海市的夜市，还会以人间习俗来放烟火、办踏歌会。”她涨红着脸，“晚上一起到处玩玩？”
　　兰陵牵起她：“嗯！”
　　一页天书静静地飘落到两人握住的手上。
　　“咦？”端午拿起来，“不是只有在人间才能找到天书吗？”
　　兰陵想了想：“……海市接通四界，也算是有人间的一部分？”
　　端午收好天书，与兰陵一同缓缓散步。
　　“去找鲛人，可不容易。”兰陵瞧着端午与自己并行的身影被渐斜夕阳映在前路上，心中生出无限依恋。
　　“是啊。”端午说，“不过，既然答应了人家，我就暂时不考虑回去，等找到鲛人再说。”
　　兰陵咬住嘴唇。
　　“要笑就笑出声。”
　　“没、没有笑。”
　　“那我留下来，你并不是很高兴的咯？”
　　“不是，不是！我很高兴！”
　　“OK，笑一个灿烂的来看。”
　　“嘿、嘿……”

　　也许这样还不错吧！
　　慢慢在熟悉着陌生环境和陌生生活的人类女孩端午，有那么一丁点一丁点的信心，要和身旁温顺的九尾狐仙一起，好好把天书找齐了，尽管她仍是不知天书真正的效用何在……
　　……也不知困扰着兰陵的过去，也与她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总之，她所信奉的是，要向着明天前进！
　　因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终于，又忽悠了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