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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贰 ...
1.
“接招吧,大将!”
雪球以鸟儿飞翔的速度旋转接近了。
“休想得逞!”
来自兄弟的攻击降临之时,空气中银光一闪,被钝器截碎的雪球在抛物线尽头绽开一团雾气——即便它们被团得如铅块般扎实,最终也无法逃离崩落的命运。乱藤四郎一面挥开四散的雪块,一面用短柄钢铲挡住前胸,他以护卫的姿态卓然捍守在将领身前,湛蓝的眼中此刻盈满了笑意。
“你们只能发出这种程度的攻击了吗?”
掷出雪球的后藤斜后方猛地冒出一颗粉乎乎的脑袋:“居然用工具……好、好狡猾!”
“哼哼……为了胜利,阴谋也是计谋的一部分!比起这个——”乱回过身,获得将领应允的点头后,扬起倨傲的笑容,“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喲——”
他一只手将「武器」高高举起,随着这个动作的完成,埋伏在短坡下的短刀付丧神们怀抱充足的「弹药」,在雪雾掩护下鬼魅般现出了身形——
“前田,平野,信浓!乱来的时候到了!各位,一举击溃敌人吧!”
“好、决战的时刻到了!我也要使出全力!”
“接下来就是秘藏之子的全力攻击!!”
“——为了主君!”
直面敌方蓄谋已久的围剿小队,后藤眉目凝重,他谨慎地撤半步,摆出防御态势,中气十足地命令道:“啧、没办法了……厚!秋田!准备拦截!”
后方阵地却并未及时响应他的号召:“等,等等!”
“我们的雪球已经耗尽了!”
“包丁呢……!?”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正欲转身探视,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抓回了注意力:
“我在这里哦~”
简易壕沟里正拼命搓着雪团的毛利欲哭无泪:“……那家伙已经被大将的糖果策反了!”
“包丁——!你这家伙!!博多还没回来吗!?”
“他是不会赶来的。”
平静而冰冷的声音攥紧了后藤的心。
那是一直稳坐后场的青年的声音。
包括「叛军」在内的六名付丧神呈雁形拱卫在将领身侧,面上均是势在必得的骄傲。青年再度开口,他话中的玩味多过怜悯:
“外援失散,队友跳反……接受现实吧,你们已经没有胜利的希望了,后藤君。”
信浓抓着雪团的手臂高高扬起——正是蓄力的姿势,他笑得恣意张扬:“大将说的没错——失去后勤的你们不存在获胜的可能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雪球铺天盖地朝后藤阵地袭来!
“哼、呵呵……”
亮橘色翘发随风舞动,濒临绝境之际,短刀眸底忽然迸射出锐利的光,在青年为此愣怔的瞬间,后藤仰起脸,他似乎丝毫不惧即将到来的打击:
“就算遍体鳞伤也要赢……厚,你说过这样的话,对吧。”
“后藤!”察觉兄弟的意图,厚瞳孔骤缩。
“毛利和秋田就拜托你了。”打击接近了。后藤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脸,“居然被你逼到这个地步……不过,我可不会哭哦,大将。”
——只见他以手臂为盾,迎着碎乱袭来的雪球,猛地往阵地前沿冲去!
“——小不点们就交给我来保护!”
这是一次始料未及的单骑讨伐,但后藤的目的却不是冲破包围圈,而是孤注一掷,直指乱的身后——那个人站立的方向!
“后藤、你……!”乱一时慌了阵脚——他毕竟还记得这只是游戏,不能真的利用手中钝器去阻挡仅靠肉身突破雪线的兄弟——后藤不管不顾地冲过来了,他下意识收起钢铲,从青年身前撤开了一段距离——他想要获取将领的指示,却见青年眼神空茫,竟是在关键时刻发愣!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乱急急朝后方下令:“先集火后藤!”他想要拉住青年的手——
“不、不行——!!”五虎退的惊呼从壕沟里传来:“连「炮击」也没办法拦住他……!”
“我们的雪球防线——!!”
——突破了!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主公大人!”乱明澈的嗓音响彻云端,但为时已晚——后藤已经风一般掠过他的身边!
“……!”
终于察觉到异变的青年早已后撤不利,原本作为完美补给贮藏点的沟壑此时反而成为了妨碍他躲避的绊脚石,就在脚下滑塌的瞬间,同时裹挟着冷气与溽热的少年身体像子弹一样命中了他的胸膛——
——啪沙。
“主君!”
“主上!”
“主公大人!”
——。
天旋地转。
视野有瞬间的昏花,逾过数息,青年从晕眩中回归清醒,直起身感受了会儿隐隐作痛的肋骨,他轻舒一口气,扶住了趴在胸口的短刀付丧神:
“没受伤吧?”
他抬手为短刀少年拂去头顶的雪花。
“嘿嘿——”后藤从御主怀中仰起笑容灿烂的脸,“‘雪仗就是打仗’,这可是大将你说的啊,占了优势就放松警惕可不行!”
青年也笑,呵出一小团雾气:“没想到居然会在最后关头被袭击,小看了后藤君的勇气,是我失策了。”
“……明明就是犯规嘛。”乱嘟着嘴把兄弟拉起来。
“要说犯规的话,乱也是啊。”厚牵着毛利与秋田过来了,由于长时间趴跪着驻守战壕,他们身上都是团团结块的硬雪,甫一走动,便簌簌落下一些。
乱握拳道:“不管怎么样,你们「中弹」最多,是我们赢啦!”
青年却摇头制止了自家「师长」。
“主公大人……”
“这是后藤君他们的胜利。”
青年起身拍净棉袴黏着的冰碴,垂眸对上后藤那双橘色眼睛,赞许道:“即使被敌人包围,你也没有放弃希望,一直在为新显现的兄弟提供保护……”他意有所指地朝毛利弯了弯唇角,“并且,在绝境中擒住了我。我输得心服口服。”
“嘛、游刃有余啦……”后藤微微掉转过脸去,挠了挠面颊。
青年失笑,又胸有成竹道:“不过,下次就不会让你们赢得这么容易了,毕竟我可有着非常强力的援护们。”
“没错——”乱很快从败落中转换了心情,“有主公大人的‘游击’计谋在,无论是什么敌人都能打倒!”
“充分利用了地形优势呢!”前田也双眸亮晶晶地凑过来。
“唔……”信浓表情稍微凝重一些,“大将的怀里没有防备,下次要重点注意才行。”
明明后藤也是将领来的,大家都被他的突然袭击吓到了——触碰将领并不违规,事实上,倘或大家不是用雪球为大将掩护,而是直接擒住后藤的话,结局又会不一样。信浓默默记下。
秋田接道:“主君下次会制定更完美的战术吧。”
“再完美的战术也有弱点、我们是不会认输的!下次就让主公大人见识一下我的小孩子杀术!”毛利斗志满满。
“刚被召唤出来的家伙在说些什么大话呀。”乱朝毛利扮了个鬼脸。
“下次我还能来主人这边吗?我要预订——”包丁还在吮着他的波板糖——由于气温太低,即便糖果只有五百円硬币大小,也足够吃上很久。他的皮革腰包鼓鼓囊囊,看来这次「收买」确乎是花了大手笔的。
厚拉着两名队友围过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兴师问罪的机会:“你这家伙太狡猾啦——”
“有什么关系?反正厚你们也赢啦。”
“……那又不一样……”
“主公大人当时走神了,你们这次胜利只是侥幸而已。”乱小小声反驳。
“没错、”信浓也释放了不甘心的信号,“大将才刚回来不久,有很多事务要考虑,是没办法只顾着玩游戏的。”
……这是走神的借口吗?厚眉头一皱,面露狐疑。
包丁“唔”了一声,他嘴里还叼着糖,含含糊糊的:
“但玩就是玩,工作就是工作呀。”
“大将跟我们不一样吧。”后藤道。
“哪里不一样呢?”前田问。
“哪里哪里都不一样。”
“到底哪…”
“前田你问题好多哦。”乱打断了兄弟的连环发问,“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小小声说话……?”
“呃,这个嘛……”
秋田上前圆场——听见乱的话,他声音稍稍拔高一些:“总、总之,我们只要听从主君的命令,就一定没问题的!”
“没错,只要听从安排就好了。跟在主上身边,感觉能向着胜利进发呢。”平野笑着附和。
青年虽然没能将众人的交谈全盘接收——短刀们聚成一团,自个儿圈出了一座小小的隔音系统,以成年男子过高的身量没法听清太多,但最后那信赖的话语倒是令他十分受用。
他将喜悦藏得很深,刻意压低的声音有种昔日运筹帷幄的沉稳: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后藤君、厚君和博多君都是经验老到的对手,单独作战是难分胜算的,只有各位默契配合,才能顺利破坏他们的强力联结。……会被抓住实在是我的过错。”
“作为补偿,请大家吃现世的点心吧!你们觉得如何?”
乱抓住青年的手,严肃道:“才不是主公大人的错呢!”
“嗯、嗯!才不是主人的错!”包丁喜上眉梢,“我还想要上次那个叫‘定胜糕’的点心!”
后藤问道:“呐大将,作为首长我能要两碟吗?”
“一视同仁哦。”青年温温和和地回绝了,“……对了、真的在战场上,你可不能这样,如果那些雪球是敌人的式神,你已经碎刀好几回了。”
“唔……知道啦。”后藤一脸“果然不行”的表情。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很好说话、对他们甚至可称得上毫无底线,但青年总在奇怪的地方有自己一套准则。
稍微有点难以捉摸。后藤想。
不过,青年没有真正的行军的记忆,他的计谋看似精妙,实则很多都难以运用于实战。这种迂回攻心之策,对自己人使用,倒是效果拔群,成功削弱了他们的战力。
……溯行军可不是什么能先坐下来搞好关系的玩意儿。
“话说回来……大将,博多到底被你藏到了哪里?”厚挤着后藤凑了过来。
作为后藤小队的参谋长,好不容易识破御主的声东击西之计,筹谋发动总攻击时却发现队伍一再减员……他心中一紧。
“难道……”
难道计谋被识破也在大将预料之中,此计实为引诱他们多线进攻的幌子,最终目的是……为离间作掩护!?
青年但笑不语。
——果然如此!厚不禁心旌摇动,不愧是大将!
“不出意外的话,他晚饭之前就会回来。”误将短刀震惊的表情当作忧心,青年稍稍作了解释。
两千小判到现在差不多也该捡完了。
小孩子就是好收买,只需要钱和零食就足够。
“那、那个……”一直安静的壕沟后方慢腾腾探出一个奶白色的小脑袋:“对不起……我好像、没有帮上主公大人的忙……”
乱荡秋千一样晃着着主人的手臂:“说起来,退一分都没有啊……”
雪仗约好了计分与将领制,队伍分数最高,或俘获敌方将领便可定胜负。
五只小老虎嗷嗷叫着凑近,青年揉了一把五虎退稍显凌乱的发顶——与短刀们打成一片后,他似乎觉醒了奇怪的癖好,见着毛发蓬松的付丧神,总是手心痒痒。
他以正色掩盖住掌心被抚慰的欣悦感:
“正相反,退君可是功臣哦。”
五虎退面色微红:“功、功臣……?”
“对,功臣。”青年不动声色地多揉了两把。五虎退手感与小狐丸相近,二者皆是茸毛爱好者的巨大福音,由于忌惮后者外形,他总是不敢放肆,如今得了与短刀亲近的机会,自然要多占一会儿便宜,“补给线就是生命线,大家之所以能无所顾忌地战斗,都是因为退君的雪球——你拼命搓了很多吧?还有,也多亏小老虎们的帮忙,带着诱饵引开了最棘手的博多君……此等功劳怎能说成是‘没有帮上忙’呢?”
——更何况,这孩子还有如此柔软的毛发,说是天赐良臣都不为过。
谈及补给时,青年下意识关注了一下付丧神的手掌——他虽出生于岛国雪落之时,却常年定居水乡,玩雪的经验极少,此刻经历过一下午的奋战,不谈别的,十根手指早已冻红一片了,再看五虎退的手,竟仍旧泛着莹白如玉的色泽。
这项运动比想象中要耗费体力,短刀们却连喘气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丝毫不像剧烈运动过的样子。回想一下,后藤扑来的时候,不但体温比他高出许多,甚至连手掌都是暖热的,他不由得好奇,不知付丧神是从根本上就不受环境影响,还是单纯的身体素质优于人类呢?
……如果这些“便利”如时之政所言皆基于他的灵力,那么这灵力若是能为自己所用……
他也想体验一把不会被身体代偿影响的感觉。
“大将说的没错,补给是很重要的。”厚的声音将青年思绪拉回。
他们差点就栽在这上面,要不是后藤孤注一掷,落败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嗯、嗯……!小老虎们也很高兴呢……太好了……”五虎退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却忽而心电感应般朝刀剑部屋的方向望去——
“——是一期哥!”其他的短刀也发现了。身量小的几位已经迫不及待跑去了那边,青年后知后觉地跟上短刀们的目光,他先是捕捉到廊檐下一抹醒目的浅葱,紧接着便遥遥对上一双沉静的焦糖色眼睛。
在看着我?
不。青年垂眸,怀里是不知何时蹭进臂弯的红发短刀。
他捏一捏信浓的脸,这是示意对方暂时分开的信号——这孩子格外粘人,总像猫儿一样往怀里钻。信浓被捏了脸,从善如流松开圈住御主腰部的手,笑得露出了一小排牙齿——他也在望着兄长的方向。
“回去吧,大将!”作为兄长的御物刀正朝这边挥手,信浓牵住青年,踩上兄弟们留下的脚印,带着御主轻快地跑了起来。
2.
“给。”
“谢、谢谢……”
青年捧起瓷碗,咕噜咕噜喝光了御物刀递来的慰问品。
牛奶吗……蛋白质固然好,但运动之后,果然还是想来一口冰的东西啊。
碗是黑釉斗笠碗,饮罢见底,便露出绵密的兔毫窑变来。两人来到长廊左侧的踏脚石旁,一期于御主身侧落座,夕阳让他整个人都泛起暖光,唯独发色是凝练的冷。
“很漂亮吧?这是烧得最好的一只。”一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很漂亮。”青年摩挲着光滑的釉壁:“像星瀑似的……用来盛牛奶却可惜了,若是有茶就好了。”
“的确。”御物刀笑起来有种古雅的味道,“这一直是我的茶碗。”
“啊、那……”
“但是弟弟们想用的话也会用的,所以没关系。”
这应该是表示并不介意被他人使用……但青年总觉得御物刀的话有些微妙,似乎有些太亲昵了,一时间接不上来。他搁下一期的茶碗,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明明是知道自己同短刀一起的,却没有在准备牛奶时顺带拿别的食具给他,而是将自己的爱用品……
濡染了前主的生活习惯,御物刀的每一个举动应该都是有意义的。但贵族的弯弯绕他不懂。
……算是示好吗?表达忠心?
好难猜。
他实在很不适应跟身份高的「大人刀」打交道。
鹤丸也好,一期也罢,于他而言都是气场无法相兼的麻烦角色。如果身处游戏世界,即便是任务奖励丰厚,他也会避开这种类型的委托者,毕竟他们出挑的外形背后,总是跟随漫长而冗余的支线。
……而且,就「休息日」而言——青年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付丧神——取型自他国孑遗的阿提拉夹克①式的棉服外套,若是再加上绶带与勋章,妥妥的旧世纪王公贵族装束。
也不是不好看,相反,与付丧神绝配,可放在这种场合,未免太过隆重。
他抬高视线,云层又绵又软,数粒雪点飘到脸上,被体温消解,只留下微弱的沁凉。
本丸的田地宽广而肥沃,藉由时之政提供的灵力,即使在冬日也生机勃勃。目光越过无垠的雪野,灰色岩石垒砌的水井像棋子一样错落其中,青年先前从大家玩耍过的岩槛那边眺望,只堪堪望见其中一眼,而今所在的位置,倒是能将这田垄依偎着水井,从井口开始向外辐射的奇异美景一览无余了。
被云层过滤的夕辉呈暗橙色,柔柔包裹住了这方独立于往事与现世之外的天地,视野开阔不少,青年却没有再次捕捉到午前曾见过的山姥切忙碌的背影——或许山姥切已经从另一条入口离开,踏上安置采收成果的路途了。他同时感知到身旁付丧神的视线,御物刀没有赏景,从第一次对视开始,目光就一直在他身上。
……虽然是很温和的打量,时间久了也会让人吃不消的。不如说,就是太亲切了才让人感觉不自在。
他不自觉皱了皱眉。
像是察觉到这一点,御物刀将目光移开,笑容和煦道:
“有一段时间,弟弟们对泥土着迷,烧制了很多东西。”
被人观察的压力隐去,青年暗自松了口气。他循着御物刀的话头,端详一圈庭院里扎堆聊天的短刀,小男孩们聚成甜甜圈的形状,各自手捧风格迥异的器皿,共同点约莫是无一例外都盛着牛奶。
青年应答的声音很轻,但尾音是上扬的:“这么一看,确实有不少好作品。”
器皿像刀灵们小小的化身一样,拥簇挨挤,很是热闹。在这样一个神灵以百万计的界域里,若是多留存几世,不知那些小碗是否也能获得跟本丸众一样化灵的机会?
一期莞尔,又轻轻摇头:
“也让您破费了。”
青年心中一动,他似是察觉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侧过脸去,目光放软了很多:
“我得到了珍贵的心意……这很好。”
——他好像知道部屋壁柜里那些奇怪的瓶瓶罐罐是哪儿来的了。
“大将!”信浓这时小跑过来了,他将空碗递给兄长,问道,“大将今天也住在这边吗?”
青年应了一声,他见短刀们陆陆续续聚集过来。
前田正好听到御主肯定的回答:“不过……主君、您要跟山姥切殿谈话,为什么不直接传召山姥切殿呢?或者吩咐我们……”
“刀怎么可以住在大将的房间呢!”后藤义正言辞。
“那、主公大人住在我们的房间不也是一样的吗……?”退小小声道。
“这、这……”好像对哦?后藤陷入了沉思。
“主公大人可是新新人类,才不会介意这种事呢。”乱没有将小碗交给兄长,他另给自己烧制了樱色的小托盘。盘子是馒头底,润泽可爱,小碗放入时发出“硌”的响声,“哼哼,主公大人,不会是跟我们一起玩上瘾了吧~?”
“哈哈、这要我怎么说?”青年像是觉得听他们闲聊有趣,倚着廊柱笑出了声。
另一颗圆圆的亚麻色小脑袋凑过来:“这可不行哦——只知道玩什么的!”
“……虽然这么说,你倒是笑得很开心嘛,包丁。”
“呼嘿~我已经休息好了,随时可以再来一局!”
“再来一局又被收买吗?”厚紧抓所有机会去奚落背叛组织的兄弟。
包丁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会选糖果(人妻)最多的那边哦。”
“你一点都不在乎我们的输赢啊!”
“结局的分量也因人而异呢。”御物刀深谙毫无痕迹融入弟弟们话题的方法,给面前毛茸茸的小脑袋们挨个摸头道,“离饭点还有一些时间,的确可以再来一局,不过……主人看起来有些疲惫,我们不如让他先行休憩吧。”
“啊……大将已经累了吗?”
“说起来,多线进攻那会儿就喘得很厉害啊,掷雪球好像也没什么力气。”乱回忆道。
包丁露出了不甘心的表情:“诶——不玩了吗、不玩了吗?”
“我们自己也可以玩呀。”毛利提议。
平野想了想,赞成道:“即使主上不在,我们也可以继承主上的战术。”
后藤也点头,他还未尽兴呢:“平野说得对。”
“嗯……还是主君的身体比较重要,接下来就我们就重新分配队伍吧。”前田说完,马上作出已经与平野黏在一起的模样——他们有独特的协同作战技巧,虽然并不会增加攻击力,但组合表现出的稳定性令人安心。
包丁很可惜的瞥了自家主人一眼:“如果是温柔的人妻的话一定还能为了大家再玩一局的……”
“……”青年语塞。
小男孩们在御主与兄长面前叽喳分配好各自的阵营,才返回到有大量积雪的岩槛去,空气随他们的离开而渐趋静谧,元气的欢声笑语不再,玩耍时沾到身上的冰碴被体温化作冷意渗进羽织里——青年有些坐不住了。
他眺望田野的方向,仍未寻到与自己作下约定的、初始刀的身影。
御物刀在他身旁堆叠弟弟们的食器——这两叠小碗整整齐齐垒起来约莫各有一炷香高,看样子需要善后很久,但短刀们大多都被教养得懂事,或许等这厢游戏结束,便会自觉去到后厨帮忙刷洗,青年本想递出手中漂亮的食器,又怕器皿交接时碰脏付丧神——他之前在雪地里滚来滚去,沾了不少泥腥味呢,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时间,视野中忽而出现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
青年心中一凛。
“最后一个。”一期微笑着取走了主人手中的小碗——青年那捧着空碗目光殷殷的模样,令他不由自主用起了对待弟弟的语气。
“全部喝完了啊,真棒。”
“……”紧张感随着对上付丧神焦糖色双眸的瞬间褪去,青年目光一闪,显然有些搞不懂自己为何被鼓励。
注意到主人微红的耳朵尖,一期自觉失言,他满怀歉意地跪坐下来:“失礼了,一不小心就将您当成了弟弟……”
——总觉得被看轻了。青年状似不在意,神色莫测地摇了摇头,却不好意思再次对上付丧神的眼睛:“看来我还不够成熟呢?”
“哪里,您谋略出众,容貌也甚是英俊。”一期诚恳道。
天真倒确实与原本的印象有出入——失去记忆的人,会变成这样吗?自己刚刚苏醒的时候,也是这样吗?记不太清了……一期不由发散了思维。曾经的一缕布面掩盖了太多,真正有资格长篇大论去评价青年的,或许只有日夜与他相对的近侍刀罢。他向来不擅长说谎,无法隐瞒又不太方便说出口的事,便只用几句赞美替代过去。
青年虹膜辉映出蜜露的色泽,几乎要将云层盯穿似的:“是这样吗……”
他看起来完全将付丧神的赞许当作奉承了。
一期轻笑出声。他将器皿移至廊柱与木栅夹角处,与主人并排注视同一个远方——像一名体贴的长辈,率先阻止了话题的终结。
“您喜欢观赏晚霞吗?”
“……很漂亮。”
沉浸于嬉戏便忽略了天空的美丽,回过头才发现这穹幕是如此震撼人心。青年轻轻应声——被短刀们一打岔,闲聊也不投机,他与一期之间好不容易松快下来的氛围又变得有些僵硬了。
“您一直在引导弟弟们做配合的练习啊。”一期却像是没怎么感受到尴尬似的。他神色安适地看着庭院,似乎是在欣赏雪景,又似乎正思索着什么。
“只是玩乐而已……”青年表情淡淡,又自言自语般嘟囔:“……只有雁形阵是不够的。”
“已经有出阵的准备了?”
“不、这倒没有。”他还连雪仗都打不赢呢。
一期道:“我以为您是有了出阵的计划,才会在这几天与弟弟们亲近。”
仿佛被御物刀捉到什么把柄,青年搁在膝上的指节颤了颤——他盯着自己蜷起的手指,神情一瞬间有些怔忡。
“……不……”
“弟弟们都要对您养成习惯了,每天都在数着您过来的时间……”御物刀眼角弯弯,“要是您忽然有一天不再这么频繁地造访,弟弟们说不定会对日常感到寂寞呢。”
青年嘴唇闭合成一条直线,睫羽有些慌张似的扇了扇。
“无论您是出于何种原因陪弟弟们玩耍,只要他们能够露出笑容,我也会为之感到高兴的。”一期像是不曾注意到御主的变化——亦或是并不在意,“不过,‘如果主人能每天都来就好了’,虽然他们……我们是这样希望的……”他嗓音春风吻过般温柔,落入青年耳中,却仿佛成为撬开人心的冰冷秘匙:
“您在躲避着什么吗?”
青年猛地打了个寒噤。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画面,但更让人困扰的是身体上的感觉——一丝热度隐秘地攀上耳根,他手掌猛地攥紧,指尖深深陷入手心,又像是经历了一轮呼吸般骤然松开。
嗡鸣着的近侍刀的喘息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您看起来很冷……”
见御主连礼节性的微笑都已挂不住,一期立时歇了继续交谈的意思——他确实也不是为满足好奇心而来,如此询问仅仅是出于臣子的关心:“啊、连外衣都被浸湿了!我竟没注意到、不快点换掉的话——”
他利落地将半披在右肩的浅青色棉服卸下。
“……我没事。”青年却婉拒了御物刀的好意。他像背负着重物似的、低着头站了起来。
“我之前与国广君约好要一起泡汤,却没告诉他要来这里打雪仗。他没找见我,或许会着急……一期先生打算在这里等弟弟么?”
一期没料到御主忽然借口离开——他呆呆地张了张嘴,半举着棉服的姿势看起来有些无辜。
“是、……我在这里等他们。”
“那一期先生还是自己留着这个吧。”青年弯腰脱掉了湿乎乎的足袋,他沿着踏脚石去到长廊内,回身朝付丧神道,“毕竟马上就要入夜了。”
夜间很冷。
一期先是愣住,尔后无可奈何地一笑。
“……好。”
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青年早已拎着濡湿的鞋袜,匆匆走远了。
3.
本丸走廊曲折,木塑地板的孔隙结构,能够被光裸的足底踩出趵趵声。穿行过风口的干冷气流将衣袍扬起,青年脚步渐缓,咀嚼着未曾记熟的回归路线。
散步消化掉了适才的尴尬与慌乱,但仍有一些东西无法被抚平,他眉头深皱,因为寒冷的关系,肩膀有些紧绷。
“国广君会在哪里呢……”
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忧虑,他不由得开始自言自语。
……不管怎么样,马上便是药研当番结束的时间,先还是离粟田口部屋远一些,避开那家伙比较重要。
青年不知自己缘何总是对药研退怯,仿佛那具小小的身体里蕴有十足的威严——实际上,药研的面部骨骼相当柔和,是给人以亲和力的。他暗自思索,许是镜片放大了那人瞳孔深处卓识的气质,才会给旁人一种被洞穿的感觉。
这振短刀化灵的付丧神,只消敲一敲汤匙,就足够让他紧张了。
思及此,舌根条件反射般泛起酸苦。
自那次意外昏倒一来,他喝掉不少出自药研之手的诡异汤汁。这事儿似乎一开头就没完没了,即便知道家主已从现世取了调整灵力的特效药,短刀仍是乐此不疲地给予他额外“关照”,那态度仿佛不是在履行臣子的指责,而更像长辈的过度关切。
……虽然从岁数上来说,付丧神确实都是他的长辈。
出于某种夹杂着讨好的敬畏之心,端来的汤药,青年多少都会喝下一些,但避开药研的真正缘由,却并非那些药饮。
——说到底,再怎么谨慎,面对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的「孩子」,确实也谈不上多么深的畏惧。
……他是有着更加难以启齿的原因的。
药研那家伙,实在不太适合跟在他这种有小秘密的人身边。
短刀的洞察力都不低,但好在原本也不熟悉,大家都近乎盲目地相信着他,像药研一样敢于拆穿主人谎话的,青年本能地感受到威胁。
假使现下与药研相见,说不定……不、是一定会被察觉出端倪。
青年叹了口气。他如今心绪纷乱,即便是想找个人抱怨,也无从讲起,更何况——作为将领竟制不住下属,被做了冒犯的事,还慌里慌张地搬出寝殿,这种事要说出来……
被风吹乱的前发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知情者暂且不提,至少要在粟田口的各位面前维持大将风度——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不曾想,他战战兢兢数日,躲掉了药研,却没能逃过一期的眼。
……一期先生,到底猜到多少呢?
看样子,即便给龟甲下了封口令,似乎也只能瞒过粗神经的家伙们。
深吸一口寒冬的空气,青年眉心川字更深。
——他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作痛了。
该如何,终止这一切呢?
同僚与付丧神的香艳传闻,倒也不是没听过……但付丧神本身可是死物——真的换自己变作传闻中人,他反倒不觉得有趣,只觉得渗人。作为为糊口而来、且性取向大概率为女的人类男性,他尚且沉浸于实习期的懵懂之中,压根就没作过经营恋爱关系的准备——刀是一回事,两人皆为男子是另一回事,比起收到告白的惊讶,更多是对被非人类恋上的恐惧,近侍刀的表现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范围,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仿佛头顶悬着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畏惧已先理智一步影响到了他的态度。
不同于对其他由于业务不熟练造成的小麻烦——他这回,可是真真切切背上了一个甩不脱的大包袱。
并不感动,唯有荒谬而已。
……所以,就这样逃走了。
不但临阵脱逃、慌乱中还给了前来解围的龟甲一拳。
弄伤前来帮助自己的人,说好听点是本能的趋避反应,说难听点,不过是自私的劣根性作祟。青年甚至都记不起事后是以何种表情吩咐龟甲保密的,他对自己止不住的唾弃,又想不出办法解决长谷部这颗定时炸弹,让对方彻底死心——那家伙已经失去了应有的顺从,青年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这是还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觉到付丧神给人类带来的压迫感。
——恐吓一个人,长谷部甚至都不需要通过拔刀。
该说、不愧是跟随过那位大人的家伙吗……连带着药研也是,仿佛天生就压别人一筹,仅仅是充满目的性的逼近,就足够令人浑身颤抖。
——他差一点就屈服于这气势的压力下了……
漫无目的地梭巡着,青年头颅深深低垂,嫌唇瓣太软弱似的,牙齿用力地闭合起来。说不清到底是为无能而暴躁,还是宣泄被强塞难题的愤怒,但这微小的动作显然不足以驱赶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作用,反而让他看起来像一名神经质的怪人。
“……可恶……”
连日来幽灵般盘桓于脑海的战栗感再度苏醒,分明是在回顾不爽的记忆,他的双颊却诡异地开始发起烫来——
快点忘记!
他攥紧双拳,几乎是以咒骂的语气在心中咬字。
……但是,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在这种独自一人的时间里……
暖灯下近侍忧郁的凝视、唾液苦涩的温度,无一不深深凿刻于脑海,本能与思维中枢相悖的无力感使青年愈发感到恐怖:难道他竟如此缺爱,意志甚至不足以抵御付丧神一个濡湿的吻?
严冬的风也无法遮掩住心跳声——多久了,我居然还在紧张?他几乎是惊恐地想道,这怎么能够……?
他无法想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够使自己从这糟糕的现状中剥离——除非像他们的敌人一样,穿越过去,与已发生的事实为敌——他显然不能这么做,但他也不乐意直面这种情感纠葛……
“要撞上了,主人。”
……!
脚步骤停,走廊随之响起木屐从手中落下的声音,青年猛地回过神来:
“小、小、小狐先生……”
太刀付丧神的手掌正横在额前,他若再往前半步,定会同那掌心撞上——手背之后,便是他前阵子深恶痛绝的方形廊柱。
手真大啊。青年一瞬走神的想。丝毫未注意到在小狐丸出现的瞬间,自己竟轻易就压下了原本翻覆不尽的心绪。
“是小狐丸,不是小小小狐丸。”见主人不再有受伤的可能,付丧神收回手,纠正道。
青年哈哈干笑两声。他注意到小狐丸双眼有种不同于往日的水润,浸得血眸猩红,不大确定地猜道:“你刚从温泉过来么?”
“有人说主人来这边后总姑娘似的避着大家沐浴,我想确认一下,没想到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小狐丸略带遗憾地回答。
“谁说的。”青年嘴角抽了抽。
“没人说过,只是作弄您一下而已。”小狐丸很愉快地眯起眼睛。
“……”本来还在纠结的青年彻底打消了让付丧神带路的想法。
小狐丸却主动请缨:“主人,要我护送您去汤泉么?”
考虑到青年不喜欢被人关照迷路这点,他还体贴地换了说辞,只是这说辞似乎被对方误会成了别的意思:
“不要把我当成女人。”
青年声音冷冷地沉下去。
小狐丸眨了眨眼。
主人好像不太开心——不对,是相当不悦。
总之,先排除是自己的错——小狐丸也不知自己是哪儿来的自信,倒不是说对揣测人类多么有经验,他只单纯笃信自己确实在青年心中占有某种高地,少许的越界完全能够被谅解而已。
野兽的直觉往往是很准的,事实上,青年确实也马上察觉了自身的迁怒。
“呃,抱歉……”他就差在脸上写上“心虚”二字了,“刚刚、打雪仗输了……”
小狐丸当然听出来这是个借口,甫一张嘴,还未发音呢,却见青年像是发现了用于掩饰的话题,指着他嘴角道:“有酱汁哦?”
“呼哦。”被转了话题,小狐丸也不在意,很性感地舔了舔嘴唇。
“是右边。”
他又舔了舔右边的嘴唇。
“……是右边下面。”
“……唔。”小狐丸作势要抬手,青年犹豫一瞬,制止了付丧神的动作。
“我来帮你吧。”他露出某种被自己强迫的纠结表情,“……你刚刚洗完澡,不要把衣服弄脏了。”
小狐丸于是笑眯眯地半矮下身,把脸凑到主人面前去了。
“今天的豆腐好吃吗?”一边吃油豆腐,一边泡温泉,真会享受啊。青年举起袖口,轻轻拭过付丧神嘴角。小狐丸垂下眼,端详青年袖口被晕上油花的祥纹纳锦图案,这充满东方韵味的服饰很是精致,只是穿着的人似乎不怎么对打扮上心,连袖扣都扣错了孔——照理来说,某位近侍应该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才是……联想到这几日闹腾不休的粟田口部屋,心中算盘啪嗒作响。
“好了……没想到你连泡汤都要贪嘴。”青年收回了手掌。
小狐丸的目光也回到了自家审神者脸上:“没有鹤丸的话,确实是好吃的。”
“……?”
“听说这调料是主人所赠?”
“调料……”青年挑眉,“……他又在你豆腐里夹辣酱了?”
看来鹤丸还挺省的,没把那瓶旅行装的辣酱一次性用完——又或者是他没找到其它合适的目标,苦了小狐丸,一连中招两次。
他当初还疑惑,为何明明有着岛国饮食习惯的付丧神会选择这种东西作为礼物……瞥一眼小狐丸水光润泽的双眸,青年心下了然。
早听闻鹤的战斗力连老虎都虚,果然江湖传言都是有迹可循的。
“都说狐狸狡猾,你怎么这么没心眼呢?”他怜爱中带一点试探,抬手揉了揉付丧神的头顶,只一会儿便撤开。
……好样的,摸到了。
好软哦。
这份柔软里也有他用灵力精心养护的一份功劳……大概。
小狐丸笑眯眯地直起身来,不肯定也不反对。青年看着自家付丧神眯缝着眼的模样,不由想道:这家伙也就笑起来像狐狸些,其他时候,倒是更像憨直的大狗,没有边界感,对谁都……
……对谁都?
不。他警觉地皱起眉。
这可是三条家的付丧神啊、总是自带一层疏离气质的三条家,他复职第一天就感受过的充满古老神性的家伙们……
……似乎也不见这家伙对别人这么亲近。
小狐先生这份乖巧,不会也是、装的吧?
不、不,怎么能够靠一己之见揣测?青年暗忖,或许只是自己没见到小狐先生向兄弟们撒娇的场面而已。他身上无利可图,小狐丸也不像长谷部,是因为“喜欢”才亲近他的。
这家伙只是想要被梳毛而已。
看起来确实如此……
“……”
小狐丸饶有兴致地盯着主人放空的脸。
恰逢眼前人走神之时,他骨节分明的手已经一转放松的状态,渐而攀附上对方面颊了——
——鬓发被掌持稻荷神祝福的太刀撩起,青年猛的回过神来。
——啪。
他过电般拍开了付丧神的手掌。
第一次收到御主如此粗鲁的回应,小狐丸眨了眨眼:“主人?”
“……啊、抱,抱歉……”青年有些语无伦次,“怎么了?”
“您走神了。我吓到您了吗?”
“没……”青年含糊应道,“……只是有点痒。抱歉。”
“没关系。”小狐丸道,“您头发上有好多草枝。”不知怎么,被青年这一爪子挠得心里不太舒服,那阵辣劲儿也已经过去,他的眼神又变回锐利的样子了。
青年移开目光,干笑了两声,似是有些底气不足:
“可能是玩雪的时候粘上的,我自行去洗掉吧。……谢谢你。”
“……”
“……你要是想替我拿掉也行。”青年吞了吞口水。
笑容重新回到小狐丸脸上,他满意地转了话锋:
“主人好用力啊。”
说着朝青年摊开了掌心。
——已经变得有点红红的了。这正是一开始为对方防撞上柱子,遮住青年额头的那只手。
他语气淡淡,只是复述某件事实似的,但也正因如此,反而比责备更让人感到愧疚。
“这……”青年发出了短促而无措的音节。
“怎么办?”小狐丸静静等待着。
他本还想同平日般借势与主人亲昵一番,现下却有些犹豫——敏锐的野兽直觉先动作一步发出了警告。青年身体紧绷,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防御态势,显然,现在的他并不被主人接纳。
……为什么?
因为主人讨厌辣味?
小狐丸有点想不通,为了得到主人认可爽快解决超辣油豆腐的他(当然还有一部分对油豆腐的热爱支撑),没有得到任何褒奖已经足够扫兴,居然还被嫌弃……
犬耳般翘起的两撮头发神奇地蔫了下去。
失望之余,胃里翻江倒海的情况更严重了。
可来都来了,好不容易逮着初始刀与近侍刀都不在的场合,再怎么不凑巧,也得先撒个娇再说。
他凝视着青年的脸庞,观察对方的反应。
——摊开的掌心前方,青年露出十分歉疚的表情。
“对不起。”语气相当诚恳。
“您已经道歉很多次了。”小狐丸道。
“……唔……”青年看起来很为难,他不知所措地捧住了付丧神的手。
“做点什么吧,主人。”看表情,离底线似乎还有一段距离,小狐丸好整以暇地试探着。
“话是这么说……”青年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现在没法使用灵力。”
“那,您要满怀歉意地舔一舔吗?”
“……又是舔?”
“开玩笑的。”小狐丸微笑着伸出另一只手,将主人的两只手交握住了,“‘没有人类会给另一个人类舔毛的’,对吗?……您的手好冷。”他捏了捏现代人娇生惯养的柔软手指,拥裹住的地方从手掌到手腕,能感受到一股僵硬的力量。
——又被推拒了。
但他的主人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对抗心,淡色嘴唇因屏息而抿起的模样看起来执拗又可爱。
“主人觉得弄伤我是无所谓的事情吗?”小狐丸一面提醒,两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人类的修长臂膀绕到了后方——青年浸了雪水的绸缎衣料为他的掌心蒙上一层寒意,在眼前人迷茫的凝视中,他狎笑着收拢已经成形的臂弯。
“即便能感知到疼痛,我也只是一把可以随心意去修复的刀而已,您是这样想的吗?”
“不、你……我只是……”紧张使青年思维迟滞。
“不是就好。”小狐丸展颜,拥抱的条件都已成立,他慢条斯理地往前倾倒身体——
——再轻轻一揽。
冷意扑鼻。
“等等、——”青年声音发紧,他显然很想挣脱,但付丧神的柔软语调又令他产生一种“是自己行事毫无分寸才会发生这种事”的错误认知——有近侍刀前车之鉴,他真的忌惮对小狐丸“脆弱的心”造成二次伤害,只好仰起脸尽力避免贴上对方结实的胸膛,又惊又疑道,“你这是做什么!?”
“您身上太冷了。”小狐丸低低磁磁的声音响起:“即使被您伤害,我也想为您取暖。”
所以,不要总是露出困扰又害怕的表情——他本想这样说的,但很多事并不是说了就能够让人类改变,他深谙人之子的复杂与有趣。
鼻尖正对着青年脖颈,他嗅到一种松木香与汗水落差混搭的气味。静谧燃烧的夕阳为雪发镀上淡橘色,他那刚刚蒸干水汽的蓬松发尖从肩膀滑落,同青年的鬓发勾连在一起。
青年耳廓一痒,尴尬中带着感动:
“谢谢……。不过我不怎么怕冷,你现在放开我的话,衣服稍微拍一拍还能继续穿。”
他仍有些不自在,但比刚才好多了。
“不必对我客气。”和煦的笑容从小狐丸唇边蔓延。
趁青年放松的瞬间,他稍一使力——仓惶的抽气声掠过脖颈,他将手臂穿过家主的腿弯,还顺势将人颠了颠,颠下来几根针尖般的草枝。
如此打横抱起,本就质似薄柳的人类同他对比,便更显得娇小了。
“我带您去沐浴的地方。”
他温声说道。
怀里湿乎乎、冷冰冰的,衣料窸窣间泛起一股泥土腥味,像抱着一只雪地松林里滚过的小猫。
“等!”小猫的爪子正紧紧扣在他肩膀上,“这、这不是全弄脏了吗!”
“比起衣服,主人要是感冒的话,就不能按时给我梳毛了。”
“……”小猫的爪子放松下来了。
“我的体温很不错吧?”
“……唔……”青年紧巴巴地趴了一会儿,仿佛终于接受了这个姿势,“真的不要紧?”他问道。
“当然。”小狐丸感受着主人逐渐自然起来的呼吸,答道,“您的脚冷吗?可以塞进我的袖子里。”
“……还是不了。”这也太不雅观了。
心情不好,抱一抱毛茸茸的东西,总是很解压的。在小狐丸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捻了捻那银色长发,青年暗自舒一口气。
偎着付丧神温暖而宽阔的胸膛,颈边有围脖似的蓬松毛发相伴,想起连日来困扰自己的烦心事,青年不由得慨叹:
“小狐先生虽然喜欢亲近别人,却不会让人感到误会呢。”
“误会?”
“嗯、……”青年顿了顿,差点儿藏不住心事,“……也没什么,我以前还以为你这样是……以现代人的思维去理解你们太狭隘了,被狐狸帮忙锻打是一回事、在你那个时代,这种程度的社交接触应该很常见吧。”
小狐丸微微眯起眼睛。
“不过,小狐先生觉得,自己是刀还是狐狸呢?”
“我?我是在稻荷明神的帮助下,由狐狸对槌的——”
“对槌的……?”
“——对槌的小狐丸。”付丧神狡黠一笑。
“你这家伙,又戏弄我!”青年忍不住想揍人,直起上半身晃悠了两下,冰冷的耳尖蹭过付丧神的下颌,他看到对方微微别过去的侧脸。
“啊、抱歉……”青年与付丧神拉开一些距离,“很冰吧?”
“只是以为有什么小虫子。”小狐丸紧了紧托着主人腰部与腿弯的手臂,“在我的怀里,您可以更随意一些。”
这么说着,他心底忽然升腾起一股微妙的割裂感。
……想温柔地将人搂紧、又觉得,应当先咬一口那只吓到自己的耳朵才行。
但主人现在可不是在睡觉,这样恶作剧会让主人生气的。
他于是退而求其次,凑过去,讨好地吻了吻怀中人的耳垂。
青年的耳骨很薄,耳垂却肉肉的,是很适合用首饰装点的耳朵。但他仔细检查过,这上面并没有任何可称之为孔洞的事物。
青年果不其然红了脸:“你又擅自动嘴……!用手捂一捂不就、行了?”
“我没有第三只手了。”小狐丸无辜道。
“我自己有啊!”说着,青年便紧紧捂住了自己早就因付丧神的举动而升温的耳朵,但不一会儿,他又十分懊恼地“啊”了一声。
“……我刚刚还拎过袜子……”
小狐丸几乎要被主人傻气的表情逗笑了。
他忽然不那么想到浴池去了,干脆打了个圈儿,将被青年落下的木屐与足袋轻轻踢到一旁,抱着人坐到了栏杆上。
想与主人多说一些话。他想到。但这样一坐下来,青年的臀部便顺应重力滑到他大腿上了。
……一种更具充实感的抱姿。
“你不是要领我去温泉吗?”青年斜倚着付丧神的胸膛,任由对方抱着。他似乎确实不怎么怕冷,一只脚顺其自然地搁在了栏杆上,同深沉的木色对应,更显得苍白无比。
小狐丸却没有回答主人的问题,而是用余光瞄了眼栏杆上光裸的足尖,忽然反问道:“主人想要被爱吗?”
青年心里一跳:“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您之前说,不应当用现代人的思维去理解我。那么,主人的理解是?”
青年别过了脸:“……我那只是有感而发。”
小狐丸像是仔细考虑过一样,郑重其事地说:“我并非不懂现世习惯,只是仍想照自己的风格同主人相处。”
“不过——如果主人需要的话,我很乐意为您提供,「爱」这种东西。”他眼底浸泡着青年猜不透是玩笑还是真意的光芒,“但是,对我来说,用人类的语言传递感情,远不如直接交换气味来得坦诚。”
他像一只企图对猎人示好的野犬,缓慢而小心翼翼地靠近——
——但是。
“你们,在做什么?”
走廊传来的声音截住了小狐丸的动作,也仿若一记惊雷将青年从迷蒙中炸醒。青年几乎是挣扎着离开了太刀的怀抱,只见他一骨碌从小狐丸大腿上翻下身来,半是惊喜,半是惊恐地喊道:
“——国广君……!!”
①阿提拉夹克:感觉很适合给一期做冬装就塞进文里了
作者的话:
一期:浅开个屏。
我觉得啊,禁闭和冷处理对部部这种牛角尖没用的(。)只会让后劲更汹涌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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