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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五:柳絮池塘淡淡风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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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扬州城潇潇暮雨,我坐于窗台上望着长江水,手持横笛,断断续续吹着仙吕调的八声甘州,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情意。柳三变的词写得真好,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富弼对我的照料无微不至,又与我个性相投,懂得什么时候逗我开心,也懂得如何驱散我心里的阴云。
我的确喜欢与他在一同相处,与他谈天说地,听他讲先唐、五代、大辽、以及前朝往事,却无法知晓这是不是爱。有时候略略一想,我若得婿如此,想来是不负此生的,偏偏心里却舍不得那不能说的人儿,再一想清儿对富弼的一片痴情,愈发觉得心事烦乱。
富弼抬帘从外间进来,他一身粗布中衣,身形高高大大,揉着惺忪的睡眼道:“姑奶奶你瞧瞧都什么时辰,你再吹笛,掌柜可是要来找我们了。”
出门在外,我与富弼同住一间房中,我见他径直入了内室,防范之心顿起,道:“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进来了?”
富弼笑笑,两眼便看出了我的心思:“郭小娘子,你把心放进肚子里,你是什么身份,我若对你逾了半分礼,回京后我自向官家请罪,赔上我这性命可好?”
我对他的为人深信不疑,未再说什么,只望着窗外管弦绣陌,灯火画桥。富弼走到我身边道:“你的笛声烦乱,是又想起你那求不得的情郎?”
他心下好奇,又追问我那意中人是谁,我再三犹豫,终是说出那名满天下的晏殊。
富弼神色一怔,显然始料未及,随即笑道:“晏殊确是风流佳士,可是玉真,他大你那么多,你确定是将他当做情郎,而不是父亲么?”
他这话触及我心中禁忌,我霎时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你再敢调侃我,我现在便走,杭州城不远,我不用你送!”
我越说越委屈,含泪道:“你是什么人,一路巴巴的跟着我,听我喜欢晏殊,便拿我当做笑柄,我是从小没有父亲疼爱,我刚来汴京受人捉弄,就是晏殊救的我,我钟情于他碍着你什么事了?”
富弼霎时心软下来,十分怕再惹恼了我,略带着一丝委屈道:“我记得你那晏殊也有一首《浣溪沙》,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就在你眼前,你竟对我不看一眼?”
我终是含泪对他一笑,不再恼他。富弼轻叹了口气,垂首道:“你真的不喜欢我,等回了汴京,我也不缠着你,惹你心烦了。”
我眼瞧着他心灰意冷出了内室,心下忽而空落落。从小到大,对我表白之人只有两位,李端愿大多出自玩笑,他心中所爱只怕还是姐姐;富弼可算是真心,却令我无所适从。第二日一早,我换上女儿衣装,细看那镜中粉靥金裳,香飘绣衮的佳人,潮腮笑入清霜,色映貂蝉模样。
富弼端了早茶进来,见我少有的盛装,痴痴道:“你这是要见阿娘,才这般精心装扮么?”
我笑而不答,只道:“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一会儿吃过早茶我们便起身,明日便可到了。”
我们二人一路无话,终于到了杭州城,儿时的印象已不那么真切,富弼一路问着,总算是寻得我和阿娘先前住过的小屋。
那屋子年久失修,已是破败不堪,我执意要进去看看,富弼拿来院中斧子劈开房门,与我一并进去。屋内案几、床帐上皆是厚厚的灰尘,一旁还放着小时候舅舅为我做的木马,实在是叫人伤情,我泪眼婆娑,对富弼道:
“你瞧,我阿娘也不要我,她去了哪里,这些年我竟都不晓得,富弼,我找不到她了。”
富弼却出了院子,见屋外有人经过,连忙揖礼问道:“敢问这位兄台,这家屋子原先是不是住着一位娘子?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那人挑着些木柴,他行色匆忙,摆手道:“你说的是林娘子,她女儿去了汴京,她也早就走了。”
富弼又问了几人,终于有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子路过,望着屋内的我道:“你们是谁,找林娘子做什么?”
我只觉得他面容甚是熟悉,道:“……我是她的女儿。”
“你是阿落?我是小时候与你玩过的阿狗啊!”
那男子甚喜,眼瞧着一旁富弼,道:“你和你官人来找林娘子了?你阿娘和你弟弟现下住在灵隐寺旁,寻常不大和人接触,我带你去。”
我一听弟弟,眼神甚是灰暗,阿狗带着我们前去灵隐寺,问起我在汴京的状况,富弼则与他聊着杭州城的风土人情,听得津津有味。
灵隐寺建于南梁,吴越之时,钱氏一族便将其奉为佛门禅坛圣地,钱弘扩建灵隐寺为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又建僧舍五百余间、石幢二座。东有百尺弥勒阁,西有祇园,殿宇房舍一千三百余间,气势恢宏。
阿狗领着我们走到灵隐寺脚下,指着前面的屋舍道:“你阿娘就隐居于此,阿落,你们自己进去便是,我还要下地插桑苗,便不陪着你们了。”
我点头谢过,阿娘的屋子依山傍水,门前种着许多花草,整齐而洁净。我迟迟不敢扣门,还是富弼将门叩开,对屋内道:“有人么?”
一个十余岁的孩童从屋内出来,眼神清澈、声音清亮:“你们是谁?”
我眼瞧着他,我的长相随阿娘多些,这孩子面容与我甚像,想来是我弟弟了,我推门进去,对着屋内喊了声娘。
阿娘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衣着甚是清素,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她从屋里出来,见着屋外的一对璧人,只有些不敢认,道:
“你是阿落?”
我霎时满面是泪,怎么也止不住,富弼连连将他的手帕递给我擦泪。母女二人乍一相见,阿娘也落下泪,拉过那孩子道:“四郎,快见过你姐姐。”
那孩子怯生生,望着我不敢开口。富弼见我们母女团聚,总算是如了愿,道:“阿落,灵隐寺脚下有一家客栈,我这几日便住在那里,你什么时候要走,来找我便是。”
他不顾阿娘的挽留转身离去,阿娘带我进了屋子,挽着我的手细细瞧我,嗟叹道:“我的女儿长大了,出落的如花朵一般了!”
我只是哭,与阿娘有些生疏了,望着弟弟幽怨不已:“你把我扔在汴京十年,真是好狠的心!”
阿娘垂泪:“我在宫里得罪了刘娥,在宫外又得罪了你祖母,自你爹爹派人将你接回汴京起,我便知道,再也养不了你了。”
我指着弟弟道:“他的父亲是谁?我以为你又嫁了人,怎么这许多年,你还是一个人带着孩子?”
阿娘叫弟弟先出去,道:“他是你的亲弟弟,我从原来的院里搬走,也是怕郭家再得了消息,这个孩子也不留给我。”
我心碎了一地,阿娘不是多情之人,我不是没有猜过弟弟的生父,他竟也是爹爹的孩子,那我这些年在郭府里受了大大小小的气,我算什么,我在阿娘心中算什么,心下难免有种被阿娘彻底遗弃的荒凉,气恨道:
“我宁愿你是和别人生了孩子!为什么偏偏又是爹爹?他这般待我们母女,有什么好值得你念?我只有一个阿娘,十年来对你日思夜想,可阿娘再生一个孩子,便彻底忘了我,把我丢在汴京城不闻不问了!”
“不是这样!”
阿娘摇头道:“你不愿和钱暧成婚,这些我都知道,孩子永远是做娘的命,如果没有你弟弟,我怕早便想你发疯!”
我冷哼一声:“弟弟才是你的命,我什么都不是。”说完出了院子。
阿娘连忙追出来,惆怅道:“你千里迢迢的来,在阿娘身边一天也不待么?”
我忍着泪不肯回头,颤抖道:“我原本不该来,我要走了,方才放了一百两银子在桌子下,你就当没生过我,也别念着我了。”
阿娘被我这话激地喘不过气,扶着门道:
“原是我没这个福气叫你再认我了,阿落,后宫乃是非之地,我知道官家对你好,生怕和凤儿一样也入了宫,方才那位小官人对你甚好,女儿家婚事最重,你可要把握好了,千万别学阿娘,一辈子难做自己的主。”
富弼才在客栈里歇下,便见我哭着前来,我不顾他面上诧异,执意当日乘官船,回汴京。
事后富弼问我为何不在杭州逗留,我只是长声叹气,没了爹爹,没了阿娘,如今挂心的除了赵祯和姐姐,再无他人,汴京才是归属。
第二次回到汴京时,我终于由心底爱上这座城,富弼下船后叫了一辆马车,他先前说过会汴京后便不再缠着我,神色略带凄伤,道:
“郭小娘子,我已叫了车夫送你回府,愿小娘子心事不要太重,遇事往好处想,在下别过了。”
“你等一等。”
我终是不舍他,又不想回那冷冰冰的郭府,对富弼道:“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可以么?”
如果我不多嘴一问,或者富弼断然相拒,我这一生的波折可能会少些,富弼欣而允之,带着我回了开封府一旁家中。那小小院落不及我在郭府中闺阁的一半大小,他连忙整理桌上堆积成山的书卷,笑道:
“我一个人住,家里也没有仆从,让你这金银窝里长大的小姐见笑了。你先坐下,我去烧壶水。”
等他端了热茶进来,屋中已然整洁了不少,富弼羞赧道:“劳烦你这国丈千金,亲自为我整理了!”
我浅笑道:“你好歹也是朝廷五品官,该换间房屋了。”
汴京城中寸土寸金,富弼出身微寒,自不能与富家贵公子相比,他笑容爽朗,自信道:“我做官才几个月,以后都会好的。”
我从包裹里掏出一身崭新的中衣,道:“你里面那身衣服料子太差,我在杭州时新买了一套,你试试合不合身。”
我感到自己话中难掩的暧昧,闭上眼睛坐于窗前,富弼换好了衣服,温声道:“很合身,这身中衣多少银子,我还给你。”
我轻笑道:“你不用还我银子,替我买壶酒吧。”
他见我心情不佳,未多说话,不久便提着一壶酒回来。我喝过几盏,拉着他的手,从小时说到长大,道:
“富弼,我爹爹从来不喜欢我,我阿娘也不要我,除了姐姐,没人可以依靠了。”
我说着绣衾半拥倚在他怀里,富弼连连将我推开,道:“玉真,你醉了……”
这点儿酒量如何醉的倒我,我只不过借酒壮胆,轻笑出声,酒醺红粉自生香,休回娇眼断人肠,竟是难以言说的妖饶,我眼见富弼细眼长眉,不由得勾起心里那人儿,喃喃道:
“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富弼,你告诉我。”
富弼将我扶端正,正色道:“你日后总会明白。”
我忸怩着在他怀里乱蹭,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胆量,道:“我现在就要明白。”
富弼涨红了脸,别过脸道:“我富彦国不能趁人之危,玉真,我送你回府。”
他欲要拉我出去,我却紧紧抱着他不依,落泪道:“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我说完踮起脚在他面上一吻,屋内霎时安静 ,富弼半响无语,终于起身关上房门,道:“这样的事本应是我来做,玉真,我不会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