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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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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发之前,我已经懂得了很多。至少明白我不是真的狐狸精了。不过我并未因此惆怅也没有多么愉快,仍然是普普通通地睡着,成天和村里人眼中的野孩子腻在一起。
我也不对典红提,任他误会着。
带我这个失去了狐狸本能的笨人打猎,奔跑。
我是享受这个过程的。我怕典红知道了我不是狐狸,会不跟我玩了。
幸好他还是个傻的。我也就一直装着。
束发那时,典红拉着我上山打滚。我并没有觉得那一天和以往的十几年有什么不同,就是和典红玩耍也没什么新意,那一天也是照常玩躲迷藏。
他和我一起长大,便变成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抱着树干数数。
虽然知道他不会靠鼻子作弊,我还是先往花丛里跑——这一步也一如既往。
不同的是那一天的花丛里多了不认识的狐狸,身后拖着长长的红色印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看了两眼才发现那白色的身躯没有尾巴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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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红长大了些,尾巴也涨了一圈,一卷能把我的脖子包住。我有时候偷偷在外留宿,常跑到他的洞里让他趴在我胸口睡。
晒足了太阳的蓬松尾巴更是一绝。
是以,我还没生出防备就先叹了一句可怜。
确认了它不是我们这个山头的崽,我掉头找典红,转身前最后看到的是宛若典红那身皮毛的血——一大片。
典红变回狐狸往这头冲,绕着那只白狐狸转了两圈,又变成人在野花从里转悠。我也没问,帮着他摘了一大捧白色的野花。
他扎成一束,摆在白狐狸身后,我清楚地看见底下的花瓣像是吸饱了血,红艳艳的。
典红一转身又化成狐狸,给白狐狸舔毛,叫着什么。
半晌,见狐狸颤动两下,他一狠心,一爪子在自己胸口抓出了血痕,小心翼翼地凑到白狐狸脑袋前,让它的嘴角沾了自己的血。
我一惊,心头有些焦躁,却也没问,兀自在原地转了两圈。
很快,白狐狸就睁眼了。
典红小声说:“她叫阿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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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很多事情我都没有问,也包括为什么她看了他一眼就让他确定这个名字。或许是直觉,或许是注定。
典红把她背回家,跟我匆匆道个别就窝着睡了一觉。
不过没有圈着她,只是自己往灯绒草上一趴就阖上了眼,像是累极了。我不敢动白狐狸,在典红背上轻轻搓了两下,看了一下他胸口尤带血迹的白毛毛,确认不再流血,便摸到我给他草编的软垫子把他松松一笼。
摆好洞口的石头,我就下山了。毕竟我在这个并不算特殊的日子里,得回家睡。
我什么也没有问。裹挟着一身血腥气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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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阮恢复得很快,只是一直醒不过来。典红说她没了尾巴,再当不成狐狸了。
那天用一束花骗她尾巴还在,吊起了她一口气,以后是不成了,更何况她还是最看重尾巴的九尾狐。
借着她身体里最后一点妖力,加上典红的修为,把她变成了个正值豆蔻的少女,一直昏迷的她才真正活过来。
既然已经成了人,关于她变成之前那样的问题也没了意义。
我把她带回家,拜托姨娘给她找了活干。
只是典红常若有所思,去见阿阮时也只用狐狸身。后来他问我,妖怪是不是只有丢掉一切,才能真正变成人呢?
我正对他迷恋上我姨娘感到好气,闻言翻了个白眼,却也没说我和我姨娘是真的人,只懒散道:“何必羡慕,妖怪也有妖怪的自由。”
不过我也真意识到,典红太过执着成人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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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着阿阮是我带回来的女子,也却有一副好相貌。姨娘没有遣她去干洗衣烧水的杂活,让人安排在我房里做个端茶送水的丫鬟,还有个小小的房间。
她也乖觉,私下无人的时候常跟我唠嗑。她算是懂事,也知进退,我还是挺喜欢她的。
我们聊小青山上的花,聊两个哥哥,聊我常常抱着的小红狐狸。
我总觉得她不可能什么都忘了,或许还记着是典红睡了大半个月救的她,而典红无疑是因为这个,也愿意和她亲近。
私下里,阿阮成了我们的妹妹。
在典红看来,这大概是三个狐狸精的另类组合,一个生下来就是人形,一个最后只是人形,还有一个,仍是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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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红胸口的伤好得慢,最后不出意料地留了疤。变成人形的时候就更为明显,而且是不会淡化的血红色痂。以一个月为循环,在变暗后又涨成鲜红。
但他浑不在意,只是我偶尔看看一无所觉的妹妹,会生出淡淡的不平来。
典红还是常来我家,看妹妹,看我风华犹存的姨娘。
再没提过那个做人理论。
要说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跑去先生家蹭鸡腿的人多了一个阿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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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不过而立,却从我们认识他时就一直留着小胡子。
他从前只讲“子不语怪力乱神”,而今也会说一些“寤寐求之”的风花雪月。最捧场的人变成了阿阮。
典红已经不再对这些有兴趣,阿阮却常叽喳要有个驾着祥云的如意郎君。
姨娘还是不管我们,任我疯跑,即使带着小丫鬟也没什么。就是会淡淡地提一嘴让我有空常去店里做做事。她与娘亲一直相安无事,无非是靠两人的“识大体”和姨娘的安分。而安分的姨娘又有一个安分的我,我省的。
所以我装装样子也会去爹的店里走走。
那时候就不方便带着典红了,我的袖子塞不住他了。
根源或许就在这里,我不知道第几次带着小丫鬟过去意思意思,正好遇上我那常年跑商的爹在,让他一双昏花眼开满了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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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前身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精。
比起她,我姨娘那顶着名头做足了几年的假狐狸精自是处在下风。问题就在于,姨娘不甘拜,阿阮不接受,只有爹脑门子发热。
阿阮对着我哭哭啼啼,姨娘也没有好脸色,只有典红和我一样懵着脸,还会安慰我。
其实我人微言轻,姨娘不帮着我,爹更是不会理睬我。我只好想了个笨办法,趁夜里塞给阿阮些银子让她出门去。这么做我当然是忐忑的,因为我自己也从未出去过,不知道天到底有多大,阿阮一个人在外面能不能过得好。
阿阮只垂头接过,捏了又捏,咬着唇泪水涟涟。我把怀里的典红塞给她,希望典红柔软的皮毛能让她惨白的脸映上些红色。
我很快后悔了。
但没有那么多时间给我后悔,仿佛还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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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典红没有跑来我的房间,我只当他回山里睡了。
夜半,外面灯笼挑得心惶惶,人声,脚步声,盖住虫鸣,把凉如水的夏夜吵沸了。
没人来拉我,我出了门就向着阿阮那个单独小房间的方向跑,心惴惴地,像兜着还未发生的什么事。
什么事……?大概是。
我爹死了。
死在阿阮的床铺上。
阿阮满嘴的血。
典红化成人形抱着她,也是一脸失落。
完了。我想。
眼前发黑,可我不知道是哪里塌了,是家里人们哭天喊地的纷杂,还是阿阮撕心裂肺的恐慌……亦或是典红望过来的静默无语,让我的胸口落下碎石,往心底做长途跋涉。
姨娘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我知道,我要失去什么了,我已经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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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红是狐狸精。
家里的老人平时忘东忘西,这会儿一拍脑门就想起了什么,私语声渐渐大到能被外面的人听见。村里没有宵禁,我几乎能想象到再过半刻,门外又是什么光景。
我僵硬地走到典红面前,这时,有婆婆大声道:“老爷这是命犯狐妖,被害了呀!”
典红纹丝不动,反倒是阿阮颤了两下。
她如梦初醒,推开保护姿态的典红,嗓音由于压抑和恐惧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他!他!他是狐妖!红色的!狐狸精!!”
就差没说,是他害死了我爹。
我怀疑她不是不想说,是还没转过弯来,忘了说。
大家早已不记得之前是如何信誓旦旦地保证姨娘是狐狸精的,这会儿被阿阮指了个标的,纷纷扛起矛头对准典红,——自然也有人怀疑阿阮嘴上的血。但阿阮毕竟来得不长,比不得典红这个山里的野孩子一直查无此人。
我脑袋嗡响,也有些意外。我拉着典红,吞咽一口,竟似磨着血味。
“我是,狐狸精。”
典红说。眼睛还大睁着,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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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想变成人的。
他说做人很好,习惯就好。
他是想变成人的。
阿阮结结巴巴地说着故事,到后来也顺畅起来,一口咬定是典红害死的老爷。
典红摇摇我的胳膊,像是想推开,又拉住。
阿阮已经是个人了,她变不成狐狸,却还是野性难驯。
我笑了两声。想必爹在被兽性大发的阿阮咬断喉咙的时候还看着桃花。
有身材壮实的家丁腿软地过来拽我,用叉子顶着典红。直到出门去,我看见火把,和发着光的眼睛。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些年带着典红走村路,我认识了多少人。
这些人的名字,我能一个不落说出来。
先生也在,他沉默着,没有摇头。
也没有点头,只是愣着。
我死死拽着典红的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力气。
娘亲,哥哥们,姨娘没有出来。
典红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狐妖”二字慢慢响了起来,像是黑夜也降下了声音。
“他是狐狸精,我也是。”我听见自己说。
“你不是!”典红大声说。
“我早知道你是骗我的……你是人。”典红抹了把脸,惨白的脸色让火光弄出了暖。“你是人。”他笃定道。
我转头盯着他,火光照耀下,终于发现他胸口不断洇出的黑色。
他惯爱红色衣裳,衬得公子如玉。
我回头,看见擦干净嘴的阿阮,眼睛隐隐有金色闪过。
典红终于变成了狐狸,胸口的白色毛毛比他原本的红色更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