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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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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与齐、宋、鲁、卫、许、陈、曹七国国君在首止会盟,会见太子姬郑,开宴席、摆丝竹,洽谈国事、家室、俗事,逾两月不罢。周天子不悦,派遣周公为使,悄悄约见郑侯,试探一二。
得知周公久侯,郑侯回来后顾不上换洗,急忙召见:“周公深夜到访,本侯夜宴晚归,实在是抱歉,抱歉。”
周公打量,郑侯面色红润,满脸油光,眼神迷离,酒气刺鼻,心中略有不悦,想必太子姬郑和诸侯连日宴饮,相谈甚欢。
“郑侯好气色,若不是事情紧急,本使也不便深夜来见。”
郑侯颤巍巍地起身揖礼,险些摔倒:“还请尊使传达天子吩咐。”
“吩咐没有,只有几句嘱咐。”周公叫郑侯遣散众人,方才细细道来,“太子久离王都不归,国中事务耽搁甚久,天子知郑侯是明理之人,希望郑侯能从旁规劝一二。”
“周公这就是说笑了,孤不过一诸侯,人微言轻,哪里能劝得了太子?况且,太子参政乃国事,天子亲自传唤太子归朝方为正理。”
周公本只想从旁提点,但见郑侯醉酒不明事理,只得挑明了来说:“太子不理政事,却流连于首止私自结交诸侯,本就有不事天子之嫌,天子旧病缠身,太子不思省亲尽孝于塌前,反而日日饮酒作乐,又涉不孝之名,如此德行,如何担得起继任大典之责?”
听得周公如此直白地谴责太子,郑侯酒醒了一半,敢如此评判太子德行有亏,若不是有逆反之心,便是天子授意。无论为何,毕竟此刻太子就居于半里之外,若是他听得风声,这大不敬的罪名自己岂不是要连坐?
“周公怕是也饮了酒,尽说醉话。”郑侯假笑。
“受天子之命出使,不敢饮酒。”周公有意强调。
郑侯尴尬地捋捋胡子:“本侯怕是醉了,周公说得什么,竟听不太真切。”
周公摇头,此真乃痴人,天子选中他,莫不是笃定这人的痴性?
“郑侯不必胆怯,天子之意很明了,王子姬带熟读经典,日日盛汤问药,家事国事均有主见,很得天子欢心,父子一心,若是他得了这天下,必定会同天子一样,认定郑侯是难得的忠臣。”周公见郑侯不置可否,拍拍他的手,接着说道,“天子还允诺,若你能带头拥立王子姬带,将封你为卿士,加俸万石。楚侯已在筹划此事,郑侯莫要犹疑,本使可以代为引荐,还可以劝服晋国侯助尔等一臂之力。”
卿士身份在前,大国加持在后,条件实在是诱人,郑侯面上渐渐露出笑容:“有劳周公走这一趟,本侯已经明白天子的意思了,他是大周的主宰,若有吩咐,定当遵从,还请代为转告。”
周公满意地点点头,趁着夜色深沉离开了。
郑侯赶紧召集侍从收拾行李,准备隔日便借口离开首止,院子里灯火通明,往来匆匆,惊起了宿在郑侯隔壁的叔詹。
“大半夜的,君侯这是要做什么?”
“你来得正好,明日孤去辞行,你同孤一道去吧。”
“辞行?”叔詹疑惑,“可是出了什么事?”
郑侯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把叔詹拉进屋子,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天子授意拥立王子姬带,回去以后,你代孤修书给楚国和晋国,共商改立太子之事。”
叔詹听后惊呆了:“万万不可!此番我们与七国在首止会见太子姬郑,摆明了就是拥立他,若临时反悔拥立他人,岂不成了二心之臣了吗?”
郑侯不悦:“天子之意岂能违背?立谁为太子,不过是天子的一句话,难不成为了区区一个太子,叫孤背弃天子吗?”
“自古以信立道,如此破信背道,怎能叫天下人臣服?”
郑侯端出一副君侯的架子:“无需多言,天子在等着,周公在看着,孤意已定,明日回程。”
次日,郑侯一面借口国内急事,匆忙离开首止,一面派人给楚国送信,商议废立太子之事。
侯府寿宴,姜家应邀前往。长辈们在厅堂间听曲叙话,年轻人更喜欢在花园里四处逛逛。深秋时节,地上铺满金黄的树叶,像一张金色的地毯,比起回廊,姜辰更愿意踩着那厚厚的叶子前行,饶是有趣。只盯着脚下的路,不经意间远离了人群,走到一处安静的所在。正觉唐突,欲原路返回,不想刚转过身便迎面撞上了一人。
“无意至此,如有冒犯,是孟姜的不是了。”姜辰头也不敢抬,侯府之中皆是权贵,冲撞了谁都是她惹不起的。
来人站在原地不动,没有言语,姜辰疑惑,看他身着赭色长裳,腰间挂着通透的琼琚,鞋头一尘不染,面上精致绣纹,必是名门望族,自己已经道歉,若再不回话,便是他无礼了。等了半晌,姜辰终于忍不住抬头去看,那人忍着笑,分明是在戏弄她。
姜辰一脚踢过去:“好个不识礼数的公子元,居然跟踪世家姑娘。”
董元也不躲,眉眼一皱,吸气道:“元请教,姑娘这一脚又是哪家的礼数?”
“懒得与你理论。”姜辰拔脚就走。
“姑娘留步。”董元闪身至姜辰前头,“姑娘留步。”
“公子还有何事?”姜辰可没给他好脸色。
“姑娘不觉得此处景色甚美么?”董元四顾,周遭除了石头,就只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一个三尺见方的水池子里孤零零地飘着一片落叶。
姜辰忍住不笑:“既然公子觉得美,孟姜就不打扰了,公子就在此慢慢欣赏吧。”
“这么急着走做什么?”董元不依不饶。
“孟姜可不敢扰了公子的雅兴,再说还有有人在园子里等我呢。”
“可是孟石姑娘?”
姜辰摇摇头:“她已定亲,出阁前不便出入这样的地方。”
董元怅然若失:“杨兄也来不了了。”
提起杨石二人,姜辰总觉得有点可惜:“石先生教书严格,家教更是严格,司马家已在过六礼,不多日菱珠就要嫁过去了。”
杨茂太自卑,自卑到不敢同命运争一争搏一搏,然而,菱珠不会永远在原处等他。
姜辰道:“他们很早相识,每日近在咫尺却又总是隔着一堵墙,其实隔的哪是学馆的那堵墙,隔着的只不过是心里的那道坎。”
“我看过杨兄的札记:‘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自隔墙传书开始,心中便已挂念。”
“那你可知下半阙?”姜辰听菱珠吟过,“‘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并非孟石姑娘无意,实是杨公子过于自持。”
董元不便置评,他其实不赞同杨茂的做法,以他的心性,佳人尚在跟前时若不争取,就不能自怨失之交臂。
“若是我……”董元收了话尾,转过头看着姜辰。
“若是你,又当如何?”
董元并不直接回答,却向她发出邀约:“年后我要行冠礼,请帖已经递到府上,届时你一定要同你兄长一同过来。”
姜辰故意别过脸不看他:“你邀的是我兄长,我为何要同往?”
“冠礼之后,我就可以娶亲了。”
姜辰面色泛红:“与我何干?”
“你来,我会很开心。”董元拉过她的手,认真回答。
“让我想想。”姜辰将手抽回来,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欢喜。
赶在秋日的最后一个晴天,菱珠约姜辰出游。
“在家里呆了几个月,你总算愿意出门了。”姜辰拉着菱珠不停地说话,“前几日兄长上山围猎发现一窝刚生毛的兔子,待会我叫橘香送一只给你养着解闷,你喜欢灰的还是白的?”
“都行。”
“那就一样一只吧,也叫它们做个伴。”姜辰又举着手指头给菱珠瞧,“昨日做女红把手指头扎破了,我再也不想干这个了。”
菱珠捏捏她的脸:“将来嫁衣也不做了?”
姜辰撒娇,将胳膊挂到菱珠的脖子上:“姐姐给我做好不好?”
“我自己的都不想做,还给你这个疯丫头做?”话里透了几分苦涩。
“姐姐别多心,司马家乃新郑权贵,我听说司马浒有军功在身,很多女子都仰慕他呢。”
“养在闺中的大姑娘如何能知道这些,你个不省心的定是又跑去哪里疯了。”菱珠知道她是在宽她的心,“好不好的,都是我的命,我相信父母的眼光,只是有时想来,自己也挺不值得的……”
姜辰明白她心里还惦记着杨茂,有些话除了她,别人无人可以倾诉。彳亍间,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两相对的山头上各有几名年轻男女,隔相对望。
“他们好像在对歌,你听。”
女歌:“萚兮萚兮,风其吹女。”
男和:“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女问:“山有枝兮,水有沚兮。”
男答:“谓我意兮,心悦女兮。”
女歌:“萚兮萚兮,风其漂女。”
男和:“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女问:“山高蔽兮,水长阻兮。”
男答:“移山跨兮,斩水迈兮。”
唱完歌,周围一片叫好声,男子飞快地从山头跑下,奔向对面的女子,两人手牵手朝山那头走去了,其他人嘻嘻闹闹,也都散了。
“能大胆追求所爱,是最美好的一件事了吧。”菱珠若有所思,眼中充满着羡慕之意,“阿辰你瞧,他们多自在,连牵手都那么自在。”
牵手?姜辰的脸一下就红了,暗暗思忖:我和董元能算是牵过手了吗?
见姜辰面色红润,神情呆滞,菱珠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想什么呢?”
“噢,没什么……年后的集体冠礼你去吗?”姜辰似无意提起,却又不自觉偷眼观察菱珠的表情。
“父亲收到请帖,替他做赞冠。”菱珠想了想,“我,就不去了吧。”
姜辰皱皱眉:“出阁前最后一次,你就不想见见杨公子?”
菱珠苦笑:“他已经离开新郑了。”
“什么时候?”姜辰感到惊讶,她见证了两人的不易,却没想这么快就结束了。
“就是昨日。”菱珠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是杨茂还回来的那条,“他在巷子里守了我一夜,他不敢进来,我不敢出去。隔着一道墙,我也守了他一夜,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
姜辰摇摇头,欲言又止,难怪她今日主动约自己出来散心。
“他拗不过司马浒,我拗不过父母,终究是缘分未到。”
菱珠望着年轻男女离去的方向,含着泪,哼出一支离别的歌谣: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心酸的曲调,姜辰听出了菱珠的悔意,却不知她是在悔没有同杨茂离开,还是在悔曾与他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