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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故人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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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髻高耸,金步摇环绕,一身华袿飞髾翩然若仙子,光彩照亮整个店堂。正是店东甘怀霜到来。十一娘连忙俯首,那中年人也意识到面前来者不凡,微微后退了半步。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甘怀霜叉起双手,向那人施个长揖,神情恭敬得异乎寻常:“没认错的话,似乎是姬广陵将军。”
“正是在下。”那中年人一愣,也肃然还了一礼:“这位娘子……识得我?”
姑射一案,终于真相大白。
出卖军情的真凶,竟然是肃王李重华,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重华自尽,案件重新清查,先前被无辜连累的众人一一赦免,姬广陵父子无罪释放,自玉门关回到敦煌。
人生遭遇如此一劫,万事都不再放在心上。
姬广陵早已不在意功名利禄,生老病死,亦已经看开,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无辜死难的妻子阿阮。再多的封赏,换不回一条鲜活性命,换不回阖家团圆,此生只剩一个躯壳,去路只是行尸走肉。
孤身一人的茫茫枯寂里,慰藉心灵的也只有阿阮生前的音容笑貌,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如此珍贵,包括味道。阿阮当年喜欢用一款甘家香堂的香品,姬广陵身为军人,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所知甚少,也没怎么关心,如今却是魂里梦里都渴切地思念。
味道之于人,其实有着极其深刻的记忆,只是难以描述,难以重现,要寻找十分艰难。姬广陵亦知道找到的希望不大,只是抱着一线隐约希望,勉力试上一试,万没想到,几年没回敦煌,竟然会被一个陌生女子一眼认出来。
“那日陇安大捷,大军凯旋,我也在人群中观看。”甘怀霜的神情,少有地带着几分激动:
“个个都是护国护民的英雄,令我由衷敬仰。将军就在韶王殿下身后,众人议论纷纷,说将军功勋非小,我至今记得清楚。如今沉冤得雪,全城皆知,我也为将军庆幸。将军有功于国,无论来寻什么,都是甘家香堂的荣幸,必然倾力寻找,绝对不敢怠慢。”
后园库房,轰然打开。堆积如山的卷宗,一箱箱密封已久的香品,令姬广陵愕然无语:“这么多?”
想到难找,没想到有这么难找。
大群香博士拥在一旁,叽叽喳喳出着主意:“若是六年前就开始用了,必然在戊戌档内。六年都没有换过的一款香品,丁卯档内也会有,两下核对,看看有多少重复?”
“至少也有两千款!将军说是清淡的味道,有青杏香气,那么必然不是西域香品,可以排除掉一半。”
“将军常年驻扎庆阳郡,夫人必定不能时时来买香品,定会每年采购一大批,如此成批购买的香品在卷宗中应当有记载,查一查有多少主顾是外地来采买的?……”
“是‘梦中身’。”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压下整个库房的喧哗。一个妙龄女子上前,月白襦裙,外罩半透明薄纱蝉衣,云髻低绾,容颜清丽,神情娴雅,飘飘然有出尘之气,正是一品香博士白妙。她一开言,瞬间连店东甘怀霜都静默下来。
“六年前定制,连续用到前年,青杏香气,一年采购一批,我想起是哪一位了。”
裙衫翩然,白妙行到姬广陵面前,仰视那满面沧桑的将军:
“夫人只来过一次,但我印象深切。她说是自千里之外还乡,指日还要赴边,希望带一款家乡的味道陪伴日常。她说与夫君青梅竹马,在淮山县乡间长大,村前村后栽满杏花,她深深记得青杏的香气,魂里梦里都牵念,故此我为她定制了一款‘梦中身’。夫人此后再未回乡,只是每年都派人来购买‘梦中身’,直到……直到前年……”
当着这许多女子的面,姬广陵不能流泪。
沧桑眉宇间,不自禁地微微颤动,闭目片刻,深深施了一礼:
“多谢众位相助。在下再定制一批‘梦中身’,此后……此后也每年都来购买。劳烦众位高人,香虽虚无缥缈之物,却也是人生莫大慰藉。”
“将军客气了。”立于人群之后的甘怀霜,肃然还礼:
“能以香品慰藉众生,正是香道中人的至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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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已落,故人未归。
潇潇雨声里,白妙独坐柜后,就着灯火阅读医书,时而抬起眼帘,静静凝视门外雨景。
整整一年时间,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独自度过,似乎也并没有在等谁回来。
然而在内心深处,终是忍不住地数着日子,算一算自从去年二月二十,已经过去了多久。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微雨绵绵,那人在她的鼓励下,毅然出发去陪伴他的心上人赴南方寻找奇花,一去再没回来。一年时间,一直也有鸿雁传书,讲述他在南方游历的点点滴滴,然而隔着彩笺尺素,总是隔了一层,看不到他真正的所思所想。
此生就这样遥遥相对,各自孤身行旅吗?
诚然她已经做好准备,宁愿以香为伴,独自悬壶济世……
然而,终归,暮色中,雨丝里,总有一丝怅然。
门扇轻轻叩响,一柄油纸伞在阶下晃动,收拢,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形。
“客官好。”门口的伙计殷勤招呼:“是买药还是诊病?药坊在这边,医坊在……”
那人已经熟门熟路地向医坊走来,带着微雨的潮湿,晚风的清寒,踏入门槛,立在柜前,微微一笑:
“白姑娘。”
白妙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落在柜面。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容颜。
比一年前更加黝黑,显然是历经风吹日晒,肌肤粗糙,眉眼间都起了一点皱纹。然而神情更加成熟,身形更加挺拔,丰神俊朗,英武伟岸,竟不再是往日那个憨厚的少年,而是勃然一身沉稳而雄壮的,令人仰视的风范。
“辛郎君……”白妙仓惶拾起书卷,飞快收拾心情,露出一个宁定的笑容:“终于回来了,怎么书信里也不说一声?早知你要回来,我也该……也该将这医坊好生整饬一番。”
“你已经整饬得很好了。”辛不离的视线,在室中缓缓扫视一圈,最终又停在白妙脸上:
“我一路上都听说敦煌出了个白神医,妙手回春,医术通神,不知拯救了多少性命。这医坊早就不应当叫做辛家医坊,应当改名叫白家医坊才对。”
“辛郎君取笑了。我只是代你看管,如今你回来,便交还于你才是,我该走了。”白妙将那卷医书,在手中卷了又卷,笑道:“你去过太医署了?游历了这么久才回来,不会挨罚么?”
“刚进城,还没去。这次收获颇丰,太医署不会怪罪我,纵然怪罪,那也不重要。”辛不离若无其事地放下背上包袱,层层解开,取出一函厚厚的书册,双手捧给白妙:
“这个才重要。”
相距如此之近,瞬间令白妙面色微红。
柜后地方狭窄,退无可退,唯有含羞低头,双手接过,放在柜上轻轻翻开。
是一摞装订整齐的书册,封面题着四个遒劲的大字:《金石要略》。翻开内页,是一部编撰精细的医经,一册讲述草药,一册讲述丹药,一册针术,一册医术,均是图文并茂,尤其那册药经,绘制了上百幅草药图谱,端的是珍贵异常。
每一册的扉页上,都题了小字:“白医师斧正”。
“送给我的?”白妙面色更红,映着一身月白襦裙,当真是娇艳无匹:“这我怎么当得起?”
双手捧起函册,便要向辛不离推回去,只觉手中一阻,却是被辛不离一掌按在函册上,静静推回来:
“我的心意。”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
辛不离远游一年,于医于药,于红尘于人生,无不获益,更想通了许多事情。
与莲生永世为兄妹,没什么不好。人生漫漫,能有一路同行已经难得,何况如兄妹般相知相亲。今后的道路,她有属于她的陪伴,纵横朝堂,驰骋疆场,护国护民,他辛不离,亦有自己的济世之道。
一年时间里,遍游江山,饱览民情,更知民间疾苦。天下众生,泰半在生老病死中煎熬,无论贫贱尊卑,皆不得免,而医者近乎神,能解危济困,救死扶伤,凭一己之力拯救众生。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而这条路上,始终有一个人,早已在伴他同行。
一年来鸿雁传书,已有上百封之多,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纸娟秀的字迹,温存的语句,体贴的心思,静静陪伴,默默慰藉。不自禁地,他的眼前也时时浮现那秀丽的身影,清朗的眉目,在漫漫路途上,茫茫黑暗中,如灯火般指引,陪伴他。
他终于懂得,这才是真正的情爱,比懵懂中的初开情窦更深沉,更长久,更值得珍惜。
他也终于明白,心中所思所想,要诉诸言表,而不是掩饰与深藏。一切的挂牵与思念,要告诉她,火烫的心意,交给她,上天将她送到他的身边,再也不能失去她!
“你不要走,留下,好么?”辛不离鼓足勇气,昂首开言。
这并不是他的脾性,说得十分艰难,然而说出口来,瞬间如释重负,比自己想象中轻松得多,也愉悦得多:
“我们一起开医坊,一起救济百姓,一起游历天下,一起……共度余生。可以么?”
这话来得,莽撞突然。
白妙樱唇微张,目光霎霎,面色红白不定,一时竟然失语。
辛不离瞬间涨红了脸,几乎又恢复了少年人的青涩无措,然而眼前那明丽女子,知他懂他的人,轻轻地笑了。
清湛眼眸中,依稀泛着泪光,伴随唇角扬起,泪珠滚滚而下,却笑得那样明朗,那样开心。
“辛郎君。”她仔细收起那函书册,郑重捧在胸前,抱紧,仰起晕红面孔,凝视那少年的双眸:
“余生……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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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中,传闻乱成一团,任凭官府如何管束,也挡不住万民私下里兴致勃勃地议论。
“韶王殿下要娶亲了?真的吗,哪家姑娘这么有福?”
“圣上亲口赐婚啦。那是飞天和澹台将军的女儿,半人半神之身,这几年边境百战百胜,一定就是神女的功劳。”
“什么时候办婚事呀?听说宫里可能有贵胄重病,在秘密召集名医破解一个药方……”
“谁病了,韶王还是圣上?”
“住口,住口!圣上千秋万岁,诸神护佑!更何况有神女在!……”
雷音寺外,闹哄哄的集市,大街上人来人往,倒有一半人在聊着韶王的婚事。边境战况仍紧,朝中剧斗正酣,然而在市井村言中,最热火的不过是才子佳人的匹配。那些衣衫褴褛的村夫们,谈皇子婚事谈得口沫横飞,一如自己家事一般,三三两两的少女听得掩口而笑,眉目中又都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怅然。
人群中一个身影,笔直挺立,面容完全隐藏在灰色帷帽之下,一动不动地倾听树下老丈演唱变文。微风吹起他的衣襟,隐约现出点点滴滴飞溅的颜料痕迹,然而再落魄的衣衫,也掩不去身姿上自然流露的风流俊逸。
“君心为我我为君,
鳞光凛凛蜃影深。
刻骨难销玉宸血,
诛心易断伯季亲……”
老丈的鬓边仍簪着一朵鲜花,破败得几乎难以辨识,声音也愈发嘶哑,唱得没腔少调,周围人来人往,没几个人停下来倾听。老丈也漫不在意,一边怪声哼唱着,一边伸手在破烂衣衫里捻出几只虱子弹向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