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痕]白发如雪》容予之

36、杨硕和初九（一）

　　大业九年。

　　时值年尾，京城大兴之中，处处张灯结彩。街道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屋檐的积雪和路边歪歪扭扭的雪人，证明着今年最后一场雪的到来。悠悠酒香从里坊深巷中传出，宽敞的街道上人来车往，东西二市更是人声鼎沸，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一派繁华之景。

　　杨硕独自一人漫步在城西的利人市中，眼中是琳琅满目的店铺商品，心里却不断地回想不久前宇文大人对他说的那句话。

　　“杨硕将军，倘若今年你仍不知该去何处，不妨来我府中过年吧。”

　　自大业六年秋从军以来，杨硕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吃住都在军中，每年的春节，也都是在军营中度过的。本来，今年的除夕，他亦打算像前两年一样，回军营同驻军士兵们一起过。

　　他下意识地打算拒绝，但话到嘴边，又不知不觉顿住了。

　　因为，杨硕知道，太师府中，有一个他记挂了许多年，却始终没有机会相见的人。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街道旁的一个小摊上。摊子上摆了许多个竹笼，出售着小鸟、兔子等小动物，好几个小孩子被毛绒可爱的动物吸引，赖在摊边，却又被父母亲拉走了。

　　“这位将军，可是对小动物感兴趣？”

　　忙碌半天却没做成一笔生意的摊主正自失望，突然看见杨硕，立刻打起了精神，堆着笑脸朝他推销道，“我这里的小动物活泼漂亮，保证健康，价格从几十文到几百文不等。将军买上一只，过年回家送给小辈，保证他们喜欢。”

　　杨硕却没有注意摊主在说些什么，他的目光完完全全被摊位最边上的笼子吸引了。那里面是一只小小的兔子，皮毛洁白无瑕，长长的耳朵耷拉在脑后，绯红的眼睛半睁半闭，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只兔子……多少钱？”

　　等杨硕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付了钱，提起装着小白兔的竹笼，走出很远了。他不免有些忐忑，第一次登门就给太师府的闺中小姐准备礼物，会不会显得太唐突了？

　　于是，除夕当天，太师府收到了登门拜访的杨硕的一大笔礼物，小小的兔子藏在那一堆丰厚的礼物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杨将军何须如此多礼？”

　　见到杨硕时，宇文拓眉头微皱，似是不太满意。他对这个踏踏实实的部下多有看重，也知道军中俸禄微薄，杨硕又没有什么额外收入，拿出这么多钱来买礼物，对他来说负担颇重。宇文拓本意是不忍看他孤身在外，故而邀他同过除夕，并不是为了逼迫属下送礼。

　　“你的好意，本座心领了。那些贵重礼物，本座已差人送回你的住处，下次可不要再带这么多礼物来了。”

　　“那兔子……”

　　杨硕满心惦记着兔子，一时着急，脱口而出。注意到宇文拓投来的疑惑目光，他连脸都有些狼狈地红了。

　　“兔子？”

　　宇文拓想了想，恍然大悟。青年向来冷肃的面容柔和了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人，“那只兔子倒是十分可爱，阿鸾说不定会喜欢。”

　　听宇文拓的语气，兔子似乎被他留了下来，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也没有被发现，杨硕顿时松了口气。

　　宇文拓尚有事务要忙，于是嘱咐杨硕不必拘谨，可随意参观，随后便去了书房。杨硕在前庭漫步，远远望见西山日暮，红霞满天，不由久久沉默。

　　今年年中，他随宇文拓出征，平定杨玄感之乱。尽管叛乱被迅速平定，他也因军功升职，但他很清楚，国家乱象，已是不可避免了。

　　忽地一阵琴声传来，如珠落玉盘，清脆悠远，使人平静。不知不觉中，杨硕循着琴声渐渐深入，进入花园之中，走过碎石小路，在池塘旁，远远看见了凉亭中独坐抚琴的身影。

　　那道身影裹着纯白的狐裘大氅，只露出一截绛红色的金丝交领。白发不甚整齐地绾在脑后，些许发丝散落在纯白的绒领上，几乎融为一体。小巧而精致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她却始终聚精会神，拨弄着手中琴弦，琴音如水般，流淌过天际。

　　杨硕怔在原地，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昔日那名小小的如同白团子一般的女婴，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喂！”

　　琴音不知何时停了，唤醒他的是一道清脆的声音，少女站在他的跟前，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正不高兴地望着他。

　　“你偷偷摸摸躲在远处盯着我干什么？”

　　“抱歉……”杨硕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忙道歉，“我被琴声吸引，方才走到这附近来，是我唐突了。”

　　“之前没见过你，”少女将他上下打量了番，“看你一身戎装，是哥哥的部下吗？”

　　“是……我是近期才升职，调到大人身边的。”杨硕回答道。

　　注意到少女口中的“哥哥”二字，尽管知道指的是宇文拓，他仍不免有些晃神。或许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但他依旧暗暗期盼着，希望哪一天，能听见少女亲口叫他一声“哥哥”。

　　“这人是有点呆吗……”少女飞速地小声吐槽了句，随后轻咳一声，道，“我叫宇文鸾，你的名字是什么？”

　　“杨硕。”他答道。

　　“哦？原来是杨硕将军。”

　　宇文鸾微微挑起眉，神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晦暗不明，“我听哥哥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一名青年才俊，是近些年来军中难得的优秀将领。”

　　少女的声音分明清脆悦耳，语速亦缓慢而柔和，但不知为何，听在杨硕耳中，竟有些许冰冷的味道。他摇摇头，道：“宇文大人过誉了。”

　　“是吗？”少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她转过身，道，“杨将军若有兴致，还可再逛逛花园，我就不奉陪了。”

　　“宇文小姐！”

　　杨硕急急出声，还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再跟宇文鸾多说点话。他搜肠刮肚，终于找出了几句话，赶忙道，“我……我登门拜访时，准备了一点礼物，其中有一只小兔子，不知道宇文小姐会不会喜欢……”

　　“兔子？”宇文鸾疑惑地歪了歪头，很是茫然。

　　“对。”他解释道，“是一只白毛红眼睛的小兔子，长得非常漂亮可爱……”

　　“白毛红眼睛？”

　　少女慢慢咀嚼了遍他的话，眉毛渐渐抬高，神色亦迅速冰冷了下来。她强压怒气，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尖锐：“杨将军倒也不必如此折辱我。”

　　“什么？”杨硕完全没料到她会生气，登时一呆。

　　“若是讨厌我的外貌，杨将军大可以直说。”少女冷冷笑道，声如寒冰，“何必送只白毛红瞳的兔子来，暗示我不过是任人豢养的玩物，你说对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着少女的话，杨硕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的确在看到白兔的瞬间就联想到了她，悄悄地觉得很相似，但买下兔子送给她，只是希望她喜欢，绝对没有她口中暗示的意思。

　　他甚至难以想象，为何宇文鸾会有这样的联想，以至于胸口都忍不住抽痛起来。

　　“是这样吗？真抱歉，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望杨将军不要见怪。”

　　怒火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少女收了回去，她浅浅道了句歉，脸上满是冷漠与疏离。杨硕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见她转身要走，情急之下冲了上去，伸手想抓住她的披风：“宇文小姐，我真的不是——”

　　记忆停留在少女回头时满脸厌恶的表情上，似乎听见她说了句什么话，等杨硕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失足滑落进旁边的池塘，在寒冬冰冷刺骨的水中泡了好一会儿了。

　　凉亭周围，已经不见了少女的踪影。杨硕失魂落魄地从池塘中爬起来，往前庭返回，正好遇见了忙完事务从书房出来的宇文拓，把对方吓了一跳。

　　“杨硕将军！发生何事了，你为何如此模样？”

　　“抱歉，宇文大人，属下擅自去了花园，不小心跌进了花园池塘之中……不碍事的。”一边说着，他一边打了个喷嚏。

　　恐杨硕受凉，宇文拓于是命仆人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一边带他前往客房，一边问道：“好端端地，怎会忽然摔进池塘里？”

　　“这……属下心神恍惚，不小心踩到了青苔，让大人见笑了。”杨硕答道。

　　他其实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掉进池塘里，期间的记忆仿佛中断了，留在他脑海内的，只有少女回头时极端厌恶的一瞥。

　　听完杨硕的回答，宇文拓眉头微皱，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杨将军可曾在花园遇到阿鸾？”

　　“……是，”杨硕惭然承认道，“属下在花园凉亭边遇到了宇文小姐，不小心言语失当，惹怒了她。属下惶恐，能否请宇文大人替我向她道个歉？”

　　“我明白了。”宇文拓道。

　　杨硕稍稍松了口气，心想有宇文拓帮忙带话，说不定少女能听进去一点。他正艰难地思考该用什么话让宇文鸾消气，便听宇文拓沉声道：“杨将军请放心，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

　　杨硕满脸茫然。

　　等他沐浴完毕，换好衣服，返回前厅，远远透过门口看见厅内木着脸的宇文鸾时，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随后，他进入厅中就坐，注意到其间古怪的气氛，不好的预感逐渐达到了顶峰。

　　宇文拓坐在上首，频频朝宇文鸾投去眼神，那股严厉的压迫力，连没被注视的杨硕都感觉得出来。终于，少女顶不住压力，朝坐在她对面的杨硕开口了。

　　“杨将军，”少女微微垂下头，散落的鬓发遮盖住她的神情，而字里行间的恼火不甘与咬牙切齿，只要不是聋子就能完完全全听出来，“对不起。”

　　杨硕：“……”

　　怎么变成宇文鸾向他道歉了？

　　他求助地朝上首的宇文拓投去眼神，对方却满意地收回了几乎钉在少女身上的目光，稍稍柔和了神色，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简直糟糕透了，杨硕心想。

　　悄悄幻想过的感人重逢，最终变成了这般模样，既让人啼笑皆非，又十分无可奈何。他很清楚，这下他和少女的关系可谓彻底恶化，若想要修复，不知得花上多少心思和时间。如果少女再记仇一点，恐怕就更难了。

　　……但也没有那么糟糕。

　　至少，他的妹妹还好好地活着，会跟他说话，会朝他发脾气，不再是记忆中模糊的影子，而是如此的鲜活而明媚。

　　这般想着，他唇角渐渐扬起，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而这一切，落入对面的宇文鸾眼中，几乎让她气炸了肺。

　　第一次登门就拐弯抹角给她下马威，被她暗算了之后，还跟哥哥打小报告，让哥哥猜出是她下的手，逼迫自己给他道歉，还笑得如此得意……这人看起来又呆又傻，想不到背地里竟有这般心机手段……

　　宇文鸾气得连牙齿都咬得嘎吱嘎吱响。

　　杨硕，蜀王杨宣的长子，不知为何在三年前离开蜀王府，隐瞒身份投入宇文拓麾下，最终混成了宇文拓的心腹手下，宇文四部将之一。

　　这个人，是冲着她来的。

　　宇文鸾可以如此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