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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不曾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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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否认,执掌生息府的静桐上仙无疑是整个天界最神秘、最安静的仙人。平日里如同隐者般深居简出,就连他的下属也极少能见到他的身影。即便是在朝会之上他也总是垂眸静立不动,没表情、不言语,存在感低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明明是位列生息府之首的上仙,却时常被其他人不自觉地忽略掉。像这样的人竟能和性情张扬的月夜有交集,大概说出去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吧。
可没想到仙尊居然知道……本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偏偏被他知道了——静桐上仙才是月夜在天界私交最深的仙人。
虽然能记起,但毕竟视角不同了,现在的我想来只会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最初不过是落英缤纷之时,僻静山溪之畔偶然相遇、一曲而识的知音。只字片语的简单交流远远不及一个眼神中的认同,无关乎脾气性格、无关乎经历过往,那是灵魂中的某种相似吧。再后来每每烦闷时到那清幽却少人知晓的地方散心,却常能不期而遇。也并非每次都会交谈,然只是遥遥对坐就能让心中平静下来。
彼此间微妙的联系,清淡如水的情谊。
没有人界传诵的那种扼腕叹息、相见恨晚,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佳话美谈。可就是这样的交情让月夜能够放心地相信,并把那个关乎自己性命的计划托付给他实施。而静桐上仙也毫不犹豫地答应,甘愿冒着获罪的危险完成友人的嘱托。甚至如今事情暴露,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畏惧之色,茶色琉璃般的眼眸只是在看向我时才流露出淡淡的关切。
再看月华,骤惊之下瞥了身边的静桐上仙一眼,紧接着也把忧虑的目光投向了我——他早就怀疑当初是有人暗中帮忙我才得以保全魂魄不灭,此时想必已经全然明白了。可明明受我连累,他首先担心的依然不是他自己。
谁说天界仙人淡漠寡情?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给他们带来的只有麻烦,而他们待我却始终是有情有义。面对这样的情谊,我既感动又惭愧。心中一热,回转身来单膝触地,向着御座深深拜下:
“仙尊明鉴,千错万错都在我一人,与两位上仙并不相干。”
“哦——那,你又有何错?”
黑曜似的眼睛轻瞟过来,语气里听不出责咎之意,却让我登时陷入两难境地。
究竟仙尊知道了多少?如果尽数道来,万一他只是诈我,那我岂不是不打自招害了月华和静桐上仙;如果有所欺瞒,万一他是真的知道原委,那我的态度无疑会激怒他,大抵是雪上加霜更害人。我倒也记起一种窥探别人心思的法术,不过眼前面对的是天界修为最高者,我还没托大到班门弄斧的地步……踌躇再三,攥起的手心都汗湿了仍是难以取舍。心中正在焦急,一只托着金丝方巾的手出现在视野里。
猛然抬头,仙尊居然欠身向我额头上轻轻拭了拭,含笑道:“起来吧,看你那一头汗。”
任何人看到这情景恐怕都会觉得我荣光得意吧?可上神为证,我只觉得脊缝里头凉气上窜,强忍着稳住身子才能不明显地向后躲避他的手,更别提什么站起来了!
额上的触感好不容易消失,僵硬的手指又蓦然落入温热的掌中,其间的温差激得我微微一哆嗦,后知后觉地想到也许不是他的手热,而是我太冷了。
“几番历练,性子倒是收敛了不少,只是如此拘束倒叫人不习惯了。”低不可闻的自语中,仙尊优雅地站起身,随即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拖了起来。
身不由己地跟着他步下御阶,两位上仙立即伏下身行礼。月华看着情况不对忍不住开口劝道:“尊上息怒,月瞌他……”
“以你的修为,居然眼拙至此,自己的司众都认不清了!也罢,静桐素来眼力卓绝,又兼深藏不露,你不妨趁此机会向他好好讨教。”
扔下这句声音不大却语气甚重的责难,仙尊便拖着我径直越过月华和静桐上仙出了殿门。我放心不下回头张望,不料他好似脑后生目一般突然使力一握,几乎捏断手腕的劲道让我差一点儿哀叫出声。
“你已自顾不暇还有闲心替他们担忧?”
“仙尊……哎——”
“你叫我什么?”
手腕好疼,你就不能换个地方捏么!
我忍痛咬牙道:“仙尊明鉴,一人做事一人当,两位上仙并无过错。”
话音刚落,衣领骤然一紧,咫尺相距让我能清晰地看到那黑眸深处悄然酝酿着的风暴。说句实话,如若不是瞥见那队仪驾远远迎了上来,我还真是没有勇气去挑战他的怒火啊。
不过正像我所预料的那样,在侍从接近之前他已敛下了情绪,顺带着也松开了我可怜的手腕,轻描淡写地说:“有没有过错,待他们反省过再议不迟。”
惟恐劝急了适得其反,我也只好暂时闭嘴,另想对策。
还是上次不经意间救了我的那个可爱童子上前来,滴溜溜的大眼睛往我身上一转,嘴上脆生生问道:“时候不早了,是回昱昊殿还是临波阁,请您谕下。”
趁他问话的空当儿我盘算着想退开一个安全距离,哪知刚挪了半步就被仙尊一把“扶”住肩头,借我为支撑上了步辇。本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他正身端坐好后竟还扣着我不收手。
众侍从纷纷露出惊诧的目光,连我都觉得脸上发热,他那样爱面子的性格居然也能视而不见,还若无其事地说了三个足以震倒一大片的字——
“储幽台。”
“啊?!”领班当值的小童闻言一惊,登时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看他那呆愣逗趣的样子,原本忐忑的心居然也放松了许多。因怕他拖久了挨责罚,我便抢在仙尊再次开口之前推了那童子一把,小声提醒:“仙尊方才说的确是‘储幽台’不错。”
小童眼珠儿一动又瞄了我一眼,反应倒也算快,清了清嗓子正要唱报,却听仙尊说道:“你既听清了就由你代劳罢。”
是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当过这个差事,只不过……
微微苦笑 “时过境迁,我连声音都变了,现在可做不来了。已经改变了的东西,即便硬弄成原状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不如索性换了新的好。”
半晌没人搭腔,气氛很是尴尬。我伸手摸了摸那小童的头顶,轻声说:“该你的差事,想偷懒么?”
最后还是那童子朗声唱报,仪驾才向着储幽台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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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仙尊亲临,储幽台也还是那副阴森样子,空气中依然隐隐弥漫着压抑怨怼的气氛。所不同的是,嵌在墙壁中的无数灵盒尽数沉寂着,那些有如陨星似的磷磷荧火已全部消失不见,它们就像燃烧殆尽后连烟气都生不出的灰烬那样死气沉沉。
勒令随从和侍卫留在外面,仙尊仅命我一人跟随。虽然大致能猜出他此行的意图,我却着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步入那片幽暗的阴影中。
毕竟有一段时间了,我只记得那盒子是在青龙阁西面的墙上,具体是哪行哪列就记不大清楚了。没想到我准备一个个查过去的时候,仙尊已经径直走向甲辰列,伸手取下了第十二行那个通体纯黑的石盒。
再次见到刻着“月夜”二字的灵盒,心中真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联想起自己替月光来盗取仙骨时的场景,忽觉既好笑又可叹。其实那时就有许多细节之处不同寻常了,可我都没有注意到。抑或是我都发现了,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去深究吧……
正沉湎于自己的思绪,忽听身边一声叹息。抬头看过去,仙尊手里的灵盒已经打开,里面空空无物。
“你怕是并不知道罢——这盒子是我亲手所制。”
我没应声,心里却道:我原来确实不知,但再看到时已然发现“月夜”二字是你的字迹。可那又如何呢,当初是谁害我痛断肝肠、心灰意懒?
对于我的沉默,他似乎并不以为意,甚至颇有几分孩子气扬了扬手中的盒子微微笑道:“还好里面是空的,静桐的所做的事也非不可原谅嘛。”
白光闪过,灵盒瞬间化为粉齑,从指缝间落到地上。他那轻松亲切的样子也大不同于往日在人前的庄重肃穆,倒让我蓦然记起了最初时腻在他身边度过的日子——是的,月夜确实曾依恋过他……可惜时光一去不返,即便是仙人也无计挽回。
暗叹一声,垂下头无奈地说:“仙尊容禀……”
“不要叫我仙尊!小夜,从前私下里你不是万万不肯这样叫我的么?”一道几不可见的褶皱出现在他原本光洁的眉心,我知道那是他不悦的表现。
也许是心中依旧在意着,我明明知道不该和他产生正面冲突,嘴上却忍不住顶道:“小夜是您养大的,可月瞌不是!小夜不肯这样称呼您,可月瞌必须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