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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异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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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小妖,我一直觉得大人物就像是河里的鹅卵石,虽圆滑,但本质还是硬石头一块,随时能砸死妖。
所以,龙三爷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我也不能太不识相。
“巧胖胖,你看看,新宅安放,我这不是赶来给你洗洗山头,瞧,云山雾绕,青翠欲滴,多漂亮。”
我抬头望去,此刻云销雨霁,翠绿的山林间,腾起白雾,朱红色的寺院镶嵌在半山腰,美得心颤,深吸一口气,满是大地的清新。
“谢谢龙三爷。”
“客气什么,我也算打小看着你有出息,都是应该的。”
龙三爷腰间挂着宝剑,尺来长的红穗子,在清风中徐徐摆动,我眼神一暗,没有接话。
恐吓是一回事,但带着凶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大爷是真心实意要杀我啊!
小院里湿漉漉的,我的心也湿漉漉的,脊背发冷。
我别过眼睛,抬头望向远处,梵仙山,灵鹫峰,中台顶,北台顶,都时光静好,独独南山大劫余生,崭新崭新,油亮油亮的。
风略过树林,带来山间清凉的气息,托了暴雨的福,我甚至能听到青苔顽石下,蘑菇绽开伞盖的惊艳。
“三爷慢走,我还得做饭,就不陪您唠嗑了。”
我转身,却不妨龙三爷也顺势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巧胖胖,咱们好好叙叙旧,这么多年,天天打照面却没说过几句话,不像话。”
这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拿了竹篮,我往山间去,龙三爷见我出门,又立马自说自话地跟了出来,“南山我最熟,带你转转,熟悉一下。”就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雨过后,一刻钟内,鲜美的台蘑便会破土而出,我闻到了香蕈散发出的甜美气息,漫山遍野都是极珍贵的菌菇,肉质肥嫩,一口咬下去,鲜香炸开,刹那间点亮我灰暗的妖精生涯。
从前在梵仙山,一场雨过后,满山也只能找十来个香蕈,而一朵香蕈蘑菇,便可让方圆百尺内香气四溢,此刻南山香飘四溢,让人恨不得死在蘑菇堆里。
水嫩透润的菌盖,如玉般可爱,这等极品在南山深处,大片大片地生长而出,于我来说,就是遍地仙丹。
三刻钟内,香蕈便会由盛转衰,化入尘埃。
所以,我得赶紧去采蘑菇,弄回来晾干吃。
山林间,有常年守候的采蘑人,守在固定的蘑菇圈旁边,等待雨来,等美味慢慢长成。凡人的法子,感觉类似他们的养成游戏。
龙三爷看我埋头掰蘑菇,迷茫且讶异,许久之后,他说,“巧胖,别挖了,锦绣池边,天天都有的吃。”
“锦绣池是什么?”我震惊,五台山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长满了蘑菇!
这次轮到龙三爷震惊了,他漂亮的桃花眼瞪得溜溜圆,“你不是妖精吗!妖精有不知道锦绣池的吗!”
龙三爷真的惊呆了,他捏着我的下巴,将我按在树上,伸手在头上乱摸,“真不是狐狸崽,也不是猫崽子,你是怎么梵仙山活下来的!”
四目相对,龙三爷漆黑的眸子里是我惨白且无甚表情变化的圆脸,跟包子似得。
“天呐,狐相白竟没要咬死你,果真是个异类。”
原来,锦绣池是五台山所有精灵古怪化人形后,报到的第一站,代代口口相传,秘不外宣。而梵仙山,自打狐家三兄弟驻锡之后,除了狐狸同狸猫,山上绝不容其余妖精。
我是个本地人形妖精,却不知道锦绣池;我不是狐狸或狸猫,却在梵仙山住了十三年,甚至就住在血统残忍的狐大爷相白眼皮子底下。
所以龙三爷惊到了,他松开手,眼神复杂,“巧胖,你不是天庭一早就安排好的间谍吧。”
我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狐大爷的名字,原来叫做相白。”
相白,这名字听着就年代久远,蜗居在梵仙山的狐大爷,到底是什么时代的妖呢。
我们两个鸡同鸭讲,话不投机,龙三爷拾起篮子,转身下山,“回官邸做饭,你请我吃顿好的,咱们两之间的烂账一笔勾销。”
真希望自己有表情,可以狠狠大笑三声,夺回篮子,拔腿逃走。
明仔烧了火,玉檀择干净了蘑菇,我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开水烫过,然后另起热锅热油,将裹上蛋清粉面的蘑菇炸弹外酥里嫩,撒上孜然椒盐,便是一锅香喷喷的绝世美味。
然后把门前摘来的野菜,也在开水里打了个滚儿,浇上蒜汁陈醋,再点几滴胡麻油,就是一道鲜亮的凉拌无名野菜。
龙三爷从旁看着,看向我的目光越发不解:“蘑菇的滋润灵气都被一锅开水烫掉了,你究竟打算吃什么?”
“干炸台蘑——”玉檀盛来白米饭,我端起便吃,觉得妖生从未如此幸福过。
龙三爷扶额,满头黑线,拨了拨桌上的饭菜,终于明白过来:“你竟是个吃烟火的。”
他勉为其难地拿起筷子,略吃半口,便再也咽不下,人间烟火他们的身体实在负担不下来,太滞重了。
供奉香火和人间烟火,或许是同一件东西,但却千差万别。
换在凡人眼里,就是桌上的贡品一动未动,实际上另一边的世界,却早已吃的见底。
他们吃的是灵,凡人吃的是形,而巧胖却灵形都吃,用凡人的话来说,简直是基因突变,生化危机。
龙三爷觉得最近世界有点疯狂,“巧胖胖,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不招惹你,你也别招惹我,若有下次,我不在乎多受几道天雷。”
哟呵,还要威胁我?
我抬头,目光平静无波,实话实说,“杀我确实没个啥,但您布雨失职恐怕不是几道天雷,而是斩仙台了吧?”
“……”
龙三爷高大的身形晃了晃,扶着门框,颇有些欲哭无泪,“巧胖,你懂不懂社会道理?”
“不懂。”
我简单干脆地回答了三爷的问题,然后闭门谢客。
今日的府报,其实很平常,头条是:六月十九观音菩萨成道日,五台山致电普陀山,恭贺圣会。
府报发出去的瞬间,评论区瞬间被恭贺声淹没,我仿佛听到那些评论背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轻叹。
其实我同谁都没仇,也不恨谁,大概是命中注定,恰逢那天心情不好罢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淡,唯一改变的地方,就是我有了独一份香火供奉,还得了富庶的南山做生养地。
闲暇时,去山上挖蘑菇晒干,然后卖给收蘑菇的凡人,换钱去买油盐酱醋。我实在是受够了各种寡淡的供奉香火,吃起来浪费舌尖感情。
自己动手劳动,是与凡人间唯一不犯法的换钱方式,即便我有山一样多的南海珍珠,也只能拿出来串门帘。
清静寂寥的南山,除了耳菊仙人,没有谁再来过。
时光渐渐淡忘,转眼间便是深秋,没有蘑菇,也没有野菜,我又开始吃供奉香火,味道甚是寡淡。
南山的树叶变黄变红,然后在一夜秋风中悄然落地,回归尘埃,昭示着将要入冬。
不知是谁手拨琴弦,在寒风里唱离歌,悠扬传遍台怀。
忙碌了大半年的五台山,终于安静了,秋十月到第二年四月,凡人畏惧寒冬,皆离去,留下宽阔的清凉世界。
真好,清闲自在,无半点烦恼。
如果可以除却每日在南山脚下搞聚会的龙三爷,我在这离境中,真快要羽化成仙。
龙三爷有钱又有闲,人脉广阔,他们在栖贤湖边,新修了亭台楼阁,每日辰时开始,至夜半子时,歌舞不辍,闹得头疼。
此番举动,意义不明。
不是说好互不招惹了吗?
今天,龙三爷穿的是骚气的紫金袍,皂靴玉带,水晶琉璃冠,恍惚从古画上走下来一样。穿得如此隆重,看来,他又有布雨重任。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翻开薄子查看今日降水几毫几分,需不需要将野白菜存到地窖里去。
“暴雪……”
视线随意一扫,布雨轮值的龙王爷却是满排,“诶?今年五龙值水???”
五龙值水,是灾年。
水分旱涝,从冬日开始便决定了一年年景。
今天立冬,该吃饺子,顺便庆祝自己即将见到龙大爷,龙二爷,还有龙四爷。
“玉檀,把白菜收回地窖里,今天晌午我给你们包饺子吃。”
其实,我不太会包饺子,一块面皮上搁好馅儿,然后再盖上一块面皮,捏好口子,就是完美的圆饺子。
当我端着自制的圆饺子吃得正香,外面一声闷雷,阴云滚滚而来,五条金色巨龙腾空,大风夹着雪花骤然而至。
可是龙都长一个模样,斜靠在门边上看了好些时候,我也没分清哪条是哪条。
雪至深夜方停,我静静地坐在昙花前,等她深夜一笑,为第十四个生日添些乐趣。
十三年前的冬至深夜,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蹲在梵仙山庙门口,朱漆斑驳的庙门紧锁,我踮起脚尖,抠着铜环,怯怯地喊了一声:“有人在家吗?”
然后,睡得迷迷糊糊的狐大仙儿,将我领进了门。
哎,做妖十四年,竟连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都不知道。
真是好生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