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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去清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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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没有开,我一夜没有睡。
第二天清早,龙三爷在山下又开始搭台唱戏,锣鼓笙箫,好不热闹。
雪盖天地,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龙三爷耍得热闹,楼阁之内花红柳绿,与外面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背上挎包,出去收集故事,独独属于这一代五台山神妖的故事。
平素的新闻乏善可陈,无非是某某菩萨来访,某某金仙成功脱劫,抑或者是紫府又干了什么好事,让全山的神仙妖精受惠。
这些都是空架子,没什么意思。
在有限的妖生里,我希望留下点什么,不致于十几年后再无人记得巧胖。
被记住,挺好。
厚厚的雪像棉花,空旷的山林里,有出门觅食的豹猫,花皮斑驳,毛也秃噜了。看来饿了许久,它是普通的花豹子,孤零零住在这儿,我从挎包里摸出一包鲜花饼,掰碎了放在树下,即便花豹不吃,也有其余生灵能填饱肚子。
山林寂静,间或遇上一位行色匆匆的妖精,往烟火人间的方向去。
大冬天的,小妖精难熬许多。
五台山历史传承悠久,最负盛名的便是盛唐佛光寺,那里保留了唯一一座唐朝木建筑,千年不坏,千年不倒,千年遗光。
但我要寻访的,却并不是它,而是早已消失的清凉寺。
清凉寺在清凉谷,距台东四十余里,谷中所有,皆以“清凉”为命。
五台山又名清凉山,清凉寺曾是规模最庞大的寺院——当然,不是针对凡人,也并非神仙,而是我们妖精。
如今,它早已被埋入黄土,被重重山石所覆盖,再不见天日。
去往清凉寺的路上,有一座“山寨”清凉寺正建在山口处,它原本叫做清凉石寺,现下院中放着一块青山石,假充清凉石,并以此演化出种种故事,造出许多圣迹而闻名。
凡人牵强附会的想象力,有时候挺可怕。
文殊菩萨带回清凉石的故事,本就是个和谐版本,做不得真,当初佛道之争的惨烈,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
哎,天真的凡人,真不知他们是幸福还是不幸。
路过清凉石寺,虽是冬日,仍旧三三两两有到访的香客,我瞧见一只白兔精蹲在寺院门口,耷拉着耳朵,蔫儿蔫儿地舔着一只梨,寒天冻地,那梨子的滋味显然不好。
黑色的官服在雪地里颇为显眼,小白兔一眼就瞧见了我,红眼睛瞬间宝石化,闪闪发亮。
“大人,你好。”
“你好……”
他欢喜地跑了过来,打着招呼,“大人好,你在来的路上见过和我一样的白兔吗!”
眼睛里闪烁着希望,他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但我却真没见过什么白兔,灰黑黄兔子也没有,这样的大雪天,杂毛的动物都没瞧见几只。
“你找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自己出去找找呢?”环顾一周,这边已经罕见人迹,大路上走着也没关系。
“我叫隆金,不晓得哪个遭雷劈的,圈着山下了禁制,我只走得到山口口来,出不去了。”
哦,原来是一只被圈在咒术里的兔子,真可怜。
我心念有刹那的恍惚,自己是不是能帮忙解开禁制?许是最近做官了,要改姓管,名得宽了。
腰间玉佩紫光荧荧,我这才想起,自己原本也是个妖精,若非西岳大帝赐给玉佩,同样进不去。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哪个蠢材在这儿下了禁制?五台山漫山遍野都是妖精,他怎么不干脆下个八百里大咒。欺负小妖的凡人,我看不起,真要有本事就去梵仙山,去五爷庙单挑啊!
妨碍别人的家伙,都很讨厌。想见白兔饿得只能啃冻梨,我进了寺门,管主事的生灵要了些贡果,当官就是有这么个好处,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那你知道是谁下的禁制,又是为什么吗?”我将贡果口袋递给白兔隆金,然后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拢好围巾,往深山处去。
“是些凡人,他们说要挖宝,就下了禁制。”兔子隆金背起口袋,蔫蔫地跟在我身后,“里头能有啥子宝,一坨坨憨货。”
凡人要挖的宝贝,无非是千百年前埋在黄土里的残垣断壁,在我们看来,确实一文不值。
“大人,您来清凉谷做什么公干?”
“我——我来听听这儿的故事,写下来,留给后代知道。”
大雪路滑,破费精力,我扶着兔子隆金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往前走。
“隆金,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我小的很,才不过二百年出头。”
“……”风寒雪冷,我的心也跟着凉哇哇的,凡能成精做怪的,少则百年,多则如狐大仙儿,压根记不清年岁。可为什么,只有我如此怪异?
而且,我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的过程也非常罕见,可谓一夜暴富,而本妖,年才十三,就算是凡人,这个岁数上做出点成绩,也足够骇人听闻的,不是吗?
天道说,凡有异者,是祸非福。
所以本妖很自觉,既然命中注定,我的结局会很惨烈,那么就赶紧好好活几天。我不愿像枯萎的叶子一样,飘零成泥,无人知晓。虽然从久远劫看,所有记得我的,都会消失,最终谁都不存在。
但,现在,我就看不开,就别扭上了。
必须,要留下什么才行。
四周的山在白雪下露出黑黢黢的一面,层叠的岩石带走属于沧海桑田的记忆,独留下天空在哀叹。
凡人的炸药和铲车将大山炸得满目疮痍,炸碎的石子就地铺路,在深山里,开凿出了一条六尺宽的大路,远处的山里竖着吊车铁架,我这才惊觉,凡人要挖的宝贝不是断壁残垣,而是矿石。
“这样的状况多久了?”我下意识地问,但随即察觉问题的多余,地脉已断,恐怕不是一两日能挖断的,荒凉干涩的空气,连呼吸都困难,充满欲望的污秽气息迎面袭来,刹那窒息。
“从三十年前就开始啦,从繁峙地界儿挖过来的,清凉谷从前自在得很,大家都陆续搬走了,剩下些老弱病残,现在想走又走不得,真是好生气嗦。”
我站在昔年清凉桥的位置,望向远处山头,曾经从高山之巅迸珠鸣玉的清凉泉水,早已干涸,连荒草都稀疏,教人难过心痛。
在枯凉的峭壁悬崖上,白兔隆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洞穴,跟着进去,是个局促的屋子,挤进两个人,便再没有落脚的余地。
外面寒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一只肥胖的黄狸花猫窝在草堆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而炕上,一位老人正就着油灯,缝缝补补。
我曾无数遍想象过,妖精的日常生活是怎样,但眼前的一切却有些始料不及:穷苦潦倒,凡间都鲜有这般人家。
室内光线很差,白兔蹲在地上,从自己的布兜子里掏出贡果,放在老人炕头,“栗鼠爷爷,这是从外面拿的果子,你留着吃。”花生瓜子还有白胖胖的开心果,被倒入炕头的簸箩里,簸箩被煤烟熏得焦黑,实在是凄凉了些。
老人摩挲着从被褥下取出一卷布,交给白兔隆金,嘱咐道:“拿去做件观音斗穿,白白的耳朵仔细冻坏了。”
白兔摸了摸老人的被褥,然后收下了布料,闷闷地说:“明天我去庙里求点棉花,再去隔壁矿坑挖些煤,就暖和了。”
曾经的清凉谷,盛夏时节常飘雪,冬日便更难熬了,但是从前地脉强盛,妖精们多有办法过冬,根本不当回事。现在,都变了,凡人的时代到来了,我们妖精,过得艰难。
“老人家,你知道曾经清凉谷附近的妖精们吗?”
我摘下斗篷,老人抬头,枯黄的眼睛愣怔地看着我,嘴唇嚅动着,好一会儿后才说:“原来有客人。”
白兔隆金蹲在灶火旁,一边添柴一边道:“贡果就是这位大人拿来的,大人想问问清凉谷妖精的事。”
“哎……”老人长叹一声,“几千年福地,凡人一夜就都霍霍了,都是命数。”
“老人家,你能跟我讲讲从前清凉谷的故事吗?”
“我活了一千两百年,错过了清凉谷最鼎盛的时候,不晓得太多出众尊神大妖,倒是记得一些人和事,您愿意听,我就唠叨唠叨”
灶膛里的柴火哔哔啵啵烧得旺,白兔隆金从草堆里翻出两个草垫,我们坐下,白兔托腮,而我拿出了纸笔。
老人放下手中的针线,目光悠远,嘴角带了丝丝笑,像是回忆起什么幸福的事情。
“我是只花栗鼠,很普通的花栗鼠,就生在清凉泉旁的大树洞里,一天,有位仙人路过,随手喂了一颗珍珠果,我便有了灵,渐渐和别的花栗鼠不同了。”
“那位仙人是谁?”
“他朗眉星目,穿着水青色的窄袖袍子,拿着一卷书,躺在泉水边休息,清凉谷里的大家伙儿都来看,那位仙人也不闹,笑眯眯地拿东西给我们吃,和我们话家常。后来听说,他不是五台山的,而是上神……名讳似乎是相白。”
“咔嚓”一声,我手里的竹笔断成了两截,相白,不是狐大仙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