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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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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书编审处直接隶属于省府,王公任总裁,下设总纂、副总纂和十一个股,每股设编审主任一人,编审员若干,分头审查各科教科书,我担任的是国文股的编审主任。”
吴邪领着张起灵稍作参观,给他大略讲了讲编审处的设置与工作流程,张起灵看到吴邪的办公桌上摆着密密麻麻几摞书册,大体数了数,发现竟有五十多本。
“这些……都要由你一一审核过来吗?”他问道。
“是的,国文科共需要编审五十六本,其中新国文教科书春秋两季共二十四册,教授书二十四册,还有教案八册,”吴邪解释道,“程序是这样的,先由总纂、副总纂与各科主任商量选定教科书编审的种类及册数,然后交给编审员编审。编审结束后,由编审主任全部过目后交由总纂、副总纂审核,经过审核并认可的教科书,呈请总裁核定即可发刊。”
“那这些已经都看完了?”
“是的,这几日与王公一起审阅完了所有教科书,还有几个问题,约定了国文股的编审员来开会,这就要开始了。”吴邪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地朝张起灵笑了笑。
“很累吧?”张起灵轻声问道。
吴邪点点头:“自八月至现在没休息几次。”
“所以你瘦了。”张起灵说得很肯定。
吴邪一怔,随即想起来他们之间曾有的一面之缘,不禁轻笑道:“那时我还有些胖。”
“不,刚好。”
“是吗?”
“保重身体。”张起灵诚恳说道。
吴邪笑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带着张起灵到了会议室。两个人进去坐下,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都到齐了,王永江也走了进来,开始讲起了编审中出现的一些问题。
“总纂交付的所有书我都一一审阅过,总计七十二种二百零七册,大家都辛苦了。内容十分翔实,但唯有一点需要再作计议。编审原则初时便已拟定,国民学校既定六年,前四年为通行教科书,另外编写奉省乡土科教材补其缺,拟定这一点是为了培养发展地方经济人才,但教科书里在这方面做得略有不足……”
王永江把编审中存在的问题一一指出,而后又提出了几个关于课程标准的问题,然后发布了新的任务,交由各股的编审员重新编审。
待会议结束后夜色已深,王永江留下张起灵谈话的时候吴邪也自告奋勇地一起留下,张起灵看着他深陷的眼窝,有些担忧:“吴先生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忙,我还想听听课,”吴邪跟着他们一起往王永江的办公室走去,“听王公讲话很能学到东西,我得多学习一些,张先生不必担心我,趁年轻多学点,我身体壮实得很,没关系的。”
“唤我麟台吧。”张起灵忽然说道。
吴邪一愣,随即笑得两眼弯弯:“那麟台兄称呼我思正即可。”
又是如那日长街之上一般明亮的笑容,虽然现在是深夜,可张起灵却仿佛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太阳的光彩。
每当看到这个人的笑容,他似乎总是会想到自己更年轻一些的时候。
“能给我推荐些书来读吗?”张起灵望着吴邪的笑容问道。
“当然可以,改日我列个书单给麟台兄,”吴邪毫不犹豫地应下,“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杯酒言欢之约。”
“不敢忘。”张起灵应下。
“那,我该如何联系您呢?”吴邪想起了这个问题。
张起灵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吴邪:“打这个电话就好。”
吴邪很是出乎意料,但也没再多想,只道:“过两日我会给您打电话。”
张起灵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那张纸条是他刚刚听演讲的时候写好放在随身衣袋里的,说不上是为什么,大概也算是一种直觉,直觉或许会用得上,便就这么做了。
如今他才知道,原来真的能用得上。
“诸位,夜色已深,不多废言,我就开门见山吧!”王永江坐在办公桌前,四周围坐数人,张起灵和吴邪坐在最外边,和其他人一起专注地听着。
“自古以来,中国税捐最大的问题莫过于取于国民者多,而纳于政府者少,对于奉省的实际情况则是开源不免累民,节流必碍于政治。民国六年的时候,我们先以除弊为入手,提出了《奉省财政兴革意见书》,从规范税捐征收管理、整理旧税和缩减开支等方面入手进行了税捐制度改革,到如今算是稍有成效。
“税捐人员的素质高低对于税捐工作的质量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相比税制改革的一系列成效,奉省税务人员的素质却是令人堪忧。知识浅陋,品格不齐,且大多出身于农民,既不明税则,久司榷务者又惯为税蠹,欲求一全才殊属难得,所以我一直有个想法,想要从根本上扭转这种局面。
“而我的想法便是创办一所专门的税务讲习所来养成税捐员的知识,来培养专门的税务人才。不知在座各位对此有什么见解,大家来谈一谈吧,谈谈你的看法,支持与否,若是有什么实际的建议则更好了,这也是今晚召集诸位在此开会的目的。”
王永江说罢,双手微微一抬,示意座中人畅所欲言,左手自案边拿过一摞信纸,右手执笔,似是要随时记录有用的信息。
沉默了一会儿,财政厅总务科科员周士升首先讲道:“我相信座中诸位恐怕与我一样,不仅十分赞成王公这个想法,简直是恨不得马上实施了。奉省税捐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很是令人忧心。有些人甚至不知算术,不识几字,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真的早就需要这样一所专门的学校来培养税捐人才了!”
周士升是当年法政学堂的最优等毕业生,从事财税工作多年,曾担任过财政厅总务科和印刷处监视员,有丰富的税捐工作经验。吴邪也拿着一本本子在旁认真听着他的讲话,认为有用的便都记录下来。
“麟台兄,周先生的建议真的很周密,你觉得呢?”讲话的间隙里吴邪转头看向张起灵,“他说要严格制定招生制度这一点我非常赞同,不从源头之上做好检查和控制,其他的一切就无从谈起。”
“是的,他说‘有嗜好,曾受过法律处分、性情浮荡、行为卑劣者一律不得报考’,并指出了报考考试不但要考笔算和珠算外,还要考国文和文牍,可算是考虑周到,视野开阔。”张起灵也是点头称赞,换来吴邪的会心一笑。
接着,座中之人就此问题依次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会议开得很慢,但大家畅所欲言,谈得很细,讲得很透彻。这几个月来为了东大的筹建,吴邪不知道开过多少次这样的会议,但对于张起灵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他作为一个军人,第一次参与到这些知识分子的会议中来,却是一点也不觉枯燥,甚至还有些少有的动容。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王永江时那人吟诵的那句诗一样,“英雄见与书生异,书生抱负济何事?”这是一种来自读书人的悲叹,也是许多人对书生的误解。
可张起灵虽行伍多年,却一直对读书念念不忘、尊崇有加,经历惯了金戈铁马和杀伐决断的战场,此刻的他是如此地喜欢这个小小的会议室和这个会议室里似乎飘着书香的气氛。
他望着吴邪认真记录的样子,望着座中鸿儒们各抒己见、侃侃而谈的气魄,他想,战场上的将士们九死一生、马革裹尸是为了保卫这片土地,而学堂里的先生们集思广益、百家争鸣同样也是为了保卫这片土地。战士们牺牲的意义之所在,也许就是为了能让更多的先生们出现,更多的才华被聚集,更多的人才被培养……
“麟台,思正,你们二人也谈谈想法吧!”王永江微笑示意,面露期待。
“王省长,晚辈对税务相关知识知之甚少,通过诸位先生们的讲述,真的让晚辈学到了不少。至于我的意见,则是在课程的设置上,晚辈觉得虽然是专门培养税捐人员的讲习所,但在课程设置上也不能仅仅学习税务相关知识,公文程式、算学、国文也要继续学习,这有助于提升税捐人员的综合水平。至于在税务相关知识的设置上,也应全面之更全面,力争将一切专业技能皆设置为专门课程。大如税务改良、关税论节要及本省的现行税则,小之如适用票照及填写表册的方法,包括税捐人员职务概要等,均应设置,务求全面。”
吴邪讲完,王永江连连夸赞,又转向张起灵:“麟台呢,也来谈谈想法,如何?”
张起灵便也点点头,略一沉思,说道:“各位先生说得都极有道理,我再加一条,应有相当严格之惩罚措施,录取考试结束之后便应让被录取者填写自愿书与保证书,内容大体为保证遵守纪律、认真完成学业、如半途退学或被开除情愿赔偿学费等,目的在于约束,想必会有成效。对于考核也应当尽最严格之力,根据考试成绩评定,设定一个分数,不及此分数者皆应开除。
“聘请良师极为重要,学员质量极为重要,但严格监督亦很重要。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提高税捐人员的素质,才能使其真正地洞悉征收章程和手续,才能办理一切事务自无错漏之虞。”
……
那日晚上自省长公署出来已至三更,张起灵执意要送吴邪回去,吴邪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两人沿着长街一路慢行,夜阑人静,边走边聊上几句,也很是惬意。
“过几日我便将书单整理出来,到时一定联系麟台兄。”吴邪很是上心这件事情,他知道张起灵喜好读书,觉得他早早备好电话号码,恐怕是真的很想要这一份书单,说自己一定尽心尽力。
张起灵再三道谢,说届时一定请他吃饭,吴邪就笑:“好,那我不跟您客气,说好了杯酒言欢的,一人一次,如何?”
张起灵表示自己没有意见,两人一边走一边又聊了聊今晚的话题,虽然大部分都是吴邪在说、张起灵在仔细聆听,但气氛一直很和谐,吴邪甚至有一种感觉,他们根本不像是今日才刚刚认识的人,反而像是相识很久那般亲切。
他忽然说道:“夫人曾常提起过你,但你一点也不像她说得那样沉默,我觉得你我相处很融洽,你只是不说无用之言,却并非闷葫芦。”
张起灵心下一暖,半晌才说:“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总归不一样的。”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自己恐怕便是可以称之为倾盖如故的那一种朋友了。
吴邪心里很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递给张起灵:“今日刚刚收到的,我一位兄弟自国外邮递给我的法兰西香水,装到了口袋里就忘了拿出来,却是正好。”
他看张起灵没接,便笑着塞到了他的手中:“麟台兄别客气,你我有缘,我尚未娶亲,也没有什么女朋友可以送,这也算是个稀罕物,送与你,兄台可以拿去送与你的意中人。”
张起灵低头望了望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镂空中可以清晰见到漂亮的香水瓶子,描金浮雕,造型高雅,想必是很值钱的。
他凝视半天,捧在手中,终于低低说道:“余尚无意中之人。”
吴邪一愣,想是没有想到张起灵这个年纪竟然还未成亲,甚至仍无意中之人,但惊讶之余也能理解,恐怕也是与自己一样,要求颇高,不愿屈从,一心想找个志同道合、两情相悦之人。
于是他便微微一笑:“无妨,总归会用得上。”
顿了顿,他又道:“相信我,兄台心中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而那人,终有一日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