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云山苍苍》许维夏

9、第八章

　　吴邪是在临近约定的钟点才踏入“明湖春”的，原本想着早点赴约，出门之前却恰巧有点事情，不喜欢迟到的他一路上走得着急，坐下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出了细密的汗。
　　“抱歉，该早点来的，”他对着张起灵拱了拱手，“麟台兄久等了，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的。”张起灵为他添上茶水，唤来小二，吩咐他可以上菜了。
　　之前的电话里张起灵早已问过吴邪喜欢吃什么，吴邪只说随意皆可，自己并无什么忌口，于是张起灵便点了几个精致的菜品。这“明湖春”的大厨可是大帅钦点，都是技艺精湛到常常去帅府小厨房里为大帅和夫人们掌勺的，张起灵吃过，自然知道水平，所以这次执意要请吴邪在这儿吃饭。
　　吴邪听着那小二报菜名，“熘肝尖、熘腰花、红烧猴头菇、白肉血肠，再加一罐鸡汤、两碟子错菜，还有几份面食，和一瓶双斧白兰地酒。”
　　吴邪听了想要拦住：“您点得太多了，你我两人怎么能吃得完？”
　　张起灵便摆摆手：“你该多吃点。”
　　吴邪没拦住，只好由他去，想着结账时自己或许可以提前一步，便也没再坚持。饮了几盅茶水，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到了张起灵面前：“这是我列给兄台的书单，您挑拣着合自己心意的来读吧！”
　　张起灵双手接过，缓缓道了声谢，又望了吴邪一会儿，轻轻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了几张信纸来。
　　果然如他所料，真真一笔好字，笔迹瘦劲，侧锋如竹，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书籍与对应著者之名。张起灵拈起信纸认真看过去，有的他读过，有的未读却听说过，更多的则是自己闻所未闻之著作，天文地理无所不包，一时间心下了然，知道吴邪是真用了心来列这份书单的，很是感动。
　　书单涵盖很多，中外著作皆有，大略一计算约有两百余本，张起灵不禁在心底感叹吴邪涉猎之广，愈加佩服起来。
　　文学作品所列较多，除了人人皆知的三国西游水浒红楼东周说岳和通俗常看的《再生缘》《笔生花》《天雨花》之类的外，还有《老残游记》《爱的教育》《围炉夜话》《人性记》《天方夜谭》《苦儿努力记》《世界伟人传》《清宫二年记》等，另有一些注释体如裴松之注《三国志》、郦道元注《水经》、李善注《昭明文选》、段玉裁注《说文解字》、刘孝标注《世说新语》等，也是吴邪极力推荐的。
　　政论文史哲学专著也不少，推荐的基本都是当时比较有名的学者之著作文章，如吴敬恒在科玄论战中的《箴洋八股化之理学》和《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梁任公的《新史学》和《清代学术概论》，蒋方震的《欧洲文艺复兴史》与《国魂篇》，冯友兰的《天人损益论》和《柏格森的哲学方法》以及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和《印度哲学概论》等等。
　　当然吴邪也很贴心地为身为军人的张起灵推荐了很多有关军事国防等方面的书籍，除了自古以来的各种兵法著作，还有一些国外的军事著作，如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永田铁山的《军事教育纲要》、法尔佛洛默夫的《军队的参谋工作》、施利芬的《坎尼战》和杜黑的《制空权》等等。

　　“万分感激，无以为报……”张起灵读完，放下书单，甚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您客气了，能帮上忙我很高兴。你我皆为爱书之人，是知己，自当互相推荐才是。”吴邪摆摆手示意张起灵不必放在心上。
　　这时菜已悉数上来，张起灵为两人斟满酒，吴邪与他碰杯，然后笑着一饮而尽。
　　“听说最近忙于建设校舍之事？”张起灵问道。
　　“是的，王公定下四月份正式颁发东北大学之印，宣告东大正式成立。目前校舍选定在大南关的原奉天高师校园，但空间狭窄，很限制发展规模，所以这段时间我们都在到处另觅新地，几乎跑遍了整个奉天城。”吴邪夹起一块腰花尝了尝，大为赞扬，直夸好吃。
　　张起灵静静地望着他，想着这人大冷天到处寻觅校址还不忘认真给他写书单，更深刻地感受到吴邪的性格，想必是承君之诺必践行之的人，对他的印象愈加好了起来。
　　“那可有心仪之处？”
　　“有，王公和许多先生们看重的是昭陵东南处的五百余亩地，但其中约三百亩为前清醇亲王所有，不能随便占用，所以仍需进步一的沟通。”
　　“那真的是辛苦了。”张起灵感叹道。
　　“不辛苦，为了大学堂能顺利开学，一切都是值得的！”吴邪笑了笑，“说起来，前几日遇到了一位梁女士，是奉天省立女子师范学校的音乐老师，我们在为女校商讨校歌一事时相识，又恰巧聊起了你。她是留学归来的新式女性，说话坦率直爽，我倒是从她那里对麟台兄又有了一番新的了解，不禁更加佩服。”
　　张起灵自然知道吴邪讲的是谁，之前也是多亏了她，才没让自己和她舅舅的关系愈加恶劣下去，且她曾深情书写过一封信给自己，那句“有些人，不能见，见一次，负一生”倒是让自己记忆深刻。
　　看张起灵没说话，吴邪便笑笑：“放心，看那位女士也是个洒脱人儿，似乎有一门不错的婚事已成，兄台也不必担心了。”
　　张起灵这才点点头：“那很好。”
　　“她跟我说起过，说和你的妹妹相识，关系很不错，所以跟着她一起喊你小哥，这个名字听起来真是亲切。”
　　“是吗？”张起灵望着他，忽然说道，“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吴邪一愣，看着张起灵认真的表情，忽然想起梁姑娘跟他说过的张起灵的身世，自从他养父去世后，他在世上算得上亲人的只有养父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不过来往也不是很密切。那妹妹已经嫁人去了国外，哥哥也不在东北，所以他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小哥这个称呼，想必是极亲切的人才会这样喊罢！而自己与他才相识不久……但吴邪并没有太过纠结，他知道，张起灵能这样说，恐怕是真的觉得自己与他很亲切，而他也觉得这个人值得交往，因此自然不会扭捏。
　　“那恭敬不如从命……”吴邪笑着举杯，“小哥，cheers。”

　　两个人这一晚聊得很投缘，虽然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吴邪在讲，可张起灵听得很认真，时不时也会回应。吴邪讲筹建东大的一些难处，讲他在国外留学时的趣闻，也讲自己喜爱的学者作家与优秀作品。而在吴邪的询问下，张起灵也跟他讲了自己从军以来的一些见闻与感受，即使寥寥数语，也能让吴邪感觉到这位青年军官的内心所想，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于是两人对彼此的印象都愈加深刻与欣赏，心中都觉与对方有缘分。
　　“近来一段时间我准备撰写一篇论文，谈一谈女子运动的崛起与男女平权的必要性，我师兄汪兆璠也很支持，毕竟争取男女同校是一件大事。不出意外，今年十月份东大即可正式开学，时间其实很是紧迫……”吴邪叹口气，“虽然前路艰辛，但我不会轻易放弃。”
　　“辛苦了，”张起灵拿起筷子夹了几块血肠放在吴邪碗中，“多吃点。”
　　吴邪就笑：“其实也并非没有可能，女性平权意识的觉醒在东北三省早已有之，像我刚才所说的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她们的校歌就很有这一意识。”
　　顿了顿，他缓缓背诵道：“天柱苍苍，沈水泱泱，忆兮女师校史悠长；兴学十数载，桃李遍乡邦，唯我女师东北女校之滥觞。
　　“瞻望前程路远且险，吾侪责任重，只有前进不容彷徨；今日受严格训练，它年做教育栋梁，诱掖后进，建设社会图自强。天柱苍苍，沈水泱泱，唯我女师东北女教之滥觞。”
　　张起灵听了也若有所思，他想起之前于凤至跟他说过的那些话，说吴邪是他所见过的特别尊重女性之人，现在看来确实如她所说一样，再想想自己身边大部分人，对女性完全尊重的可谓少之又少，更觉吴邪之难能可贵。

　　他正沉思着，吴邪忽然问他：“小哥，能不能跟我讲讲你从军以来的一些见闻感想，我想听一听，像是对于直奉战争的失败，你有没有自己的一些看法？”
　　吴邪这个问题问得算是尖锐，张起灵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继而道：“客观来看，奉军的武器装备与训练强度都高于直军，但存在的问题很多，指挥官的个人素养十分低下，有的在之前甚至根本没有经历过实战，听到枪炮声便吓破了胆；有的即使敢于作战，却连军事地图都看不懂，不识字，胡乱指挥。”
　　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奉军体系便有很大的问题，任人唯亲，大多人不懂得何为正规作战，唯一能作战及有序撤退的便是郭副司令及少帅的第二梯队。那时我在第三旅，若不是在山海关一役及时阻止直军突破山海关直取奉天的计划，大帅能否安然出关都是未知之数。”
　　“但也因为这次战争，大帅才会重新审视东北军，开始追究原因，从而整军经武，进行一系列整理与改革，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吴邪长叹一声，“建立军校、职业化管理应是未来发展之必然啊！”
　　“所以东三省陆军讲武堂从第四期开始增设步、骑、炮、工、辎五科，培训对象主要是奉军各部队在任的初级军官，学习内容也分为了学科和术科两大部分。包括六大教程与各典范令及操场教练、野外演习、技术体操、劈刺、马术等新的课程，讲武堂开始有了全新的发展，”张起灵再举杯，“正因此，我才会来到了陆军整理处，担任了现在的职务。”
　　吴邪看了张起灵好一会儿才再次与他碰杯，却道：“我原想祝君步步高升，但我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志不在此。”
　　“我看得没有错，对吗？”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样问道，却是似心中早有答案。
　　张起灵却是笑了，点了点头，也将杯中酒饮罢，轻声却坚定说道：“不求出将入相、闻达于世，唯愿海晏河清，江山如画。”
　　许久，他听到吴邪认真对他说道：“但求这天下长宁，如君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