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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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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真吃了药睡着了。时间刚过九点,牧想了想,拿起手机发了封邮件,然后抄起外套轻手轻脚地出门。外面已是零下4度的冰天雪地,夜风冰冷刺骨,剐着牧裸露在外的肌肤。神奈川人打了个寒战,略微有些后悔没把围巾带出来。再抬头望一望仿佛被冻成一整块巨冰的晴朗天空,莫名地觉得这样的地方果然很适合藤真。
(说起来,原本就是东北出身吧……)
半小时后他坐在附近唯一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厅里,喝着Espresso,看见罪魁祸首缩着脖子畏手畏脚地站在玻璃窗外迟疑地往里面望。他敲了敲玻璃窗,少年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走,想了想又回身,咬咬牙,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
“给你点杯热牛奶还是可可?”
“……一杯咖啡,不用加糖和牛奶!”
牧笑了笑,收起菜单,招呼店长要了杯拿铁。咖啡很快端上来,少年嗅了嗅那浓郁的奶香,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对面男人那黑漆漆的小半杯。
“你还在长身体,不能过多摄入咖啡因。”简单解释了一下,牧直切正题,“考试为什么没过?”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没过就不会没过了……”宫泽暗自嘀咕。牧不理他,把卷子摊在桌上:“其余的科目成绩并不差,只有这两门分数这么低。如果有好好地复习不至于只考20分——你一开始就故意放弃了这两门。你的教练是为了这个才生气的。”
宫泽陷入了沉默,脸上表情是一种孩子气的固执。牧也不催他,耐心地在一旁等,浑身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气场,就像Espresso一样浓厚苦涩。
“算了吧。就算我考试全部合格,也根本没人来和我打篮球。在这个地方,根本就不可能的。我又不是傻瓜,就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
半晌,少年自暴自弃般爆出话来,整个人愤愤地往后一靠在椅背上。意料之外的理由让牧有些发愣,脸上一直隐隐的微笑没有了,嘴角凝重地垂下来,想了想才开口。
“……不能打球……所以放弃考试?”
“因为没意思!”
宫泽忽然抬起脸来,狠狠地冲牧吃火药般凶了一句,又立刻把头别过去。
“根本就没有人喜欢篮球,他们都去打棒球了,不管我练多少次投篮,也不可能上赛场。就算跑步跑得想吐也没用。根本没人管。什么成绩考得好就允许打球,开什么玩笑,能不能打球和成绩一点关系都没有,本来就没办法打球的,我!”
牧收拢了手指,嗓音低沉下来:“那么,你就打算这么下去吗?”
“否则还能有什么办法!”少年冲着他喊。
宫泽武是单亲妈妈带大的,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因为这事小学时受到过欺凌。牧想起藤真和他说的话。他的母亲一个人把孩子辛苦带大,性格坚强难免火爆,见到儿子这么柔弱可欺也忍不住发火。上了中学以后宫泽就开始强硬起来,受到了欺负就发疯一样地反击回去,虽然从此以后被单方面欺凌的事情少了,和同龄人的关系却越发恶化。他发育本就比别人晚,现在还未突破一米六的关口,兼之身材瘦弱,运动神经也不好,委实不算打篮球的好苗子。
“他把篮球当成最重要的东西。”藤真把手心摊开又握紧,“所以容不得有人玷污。”
刚开学的时候,有一次宫泽一个人练习投篮,被交恶的学生看到。对方三四人冷嘲热讽了几句,在那个篮球上蹭了蹭鞋底。宫泽突然之间抢过对方手里的球棒直接当头狠揍下去,幸好力度偏了偏没有正中头盖骨,斜擦着打中了脸颊,瞬间就崩了对方几颗牙。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对方满口血地倒下去,周围朋友都吓呆了。待到老师赶来也是惊得发怔,偏僻小镇多年未曾遇到过流血暴力至此的事故,校方当即勒令宫泽回家反省,不用说当晚也是被暴躁母亲揍了个天翻地覆。
久慈市是个小城市,离了校园就找不到室外篮球场,连个篮筐都没有。反省的那一周内宫泽多次趁着门卫大叔不注意溜进去练习,被发现了再扔出来,再溜进去,再被扔出来……夕阳西沉的傍晚,校长送刚见过面的客人出来正撞上这一幕。客人轻声询问是怎么回事,校长只能摇摇头说就像我刚才和您说的……我们学校没有篮球部,这孩子闹出事,之后也要考虑让他退学了,所以非常抱歉,教练的事情还是算了……客人盯着那个沉默而暴躁的小兽一般的少年,说这不是还有一个吗,我会让他好好学习打球的,我保证。这样可以吗?
秃顶的校长看着身形颀长面容漂亮的前职篮选手,想问些什么,却最终只是下了决定,温和微笑伸出手去。
三天后宫泽被允许回到学校上课,度过了气氛诡异的白天,下课以后迫不及待冲向篮球馆,却发现永远空无一人的场子里有了个人。
“来了啊。”
那人一身白绿的运动服,正在弯腰拖地,试图擦洗得一尘不染。
“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篮球教练,我叫藤真健司。请多指教了,宫泽同学。”
藤真要被交易的传闻从4月份开始隐有传播。牧耳闻过一次,上了心,两人一起吃饭时他提到这件事。藤真轻描淡写说暂时还没人来找他谈过,不过他知道上层是有这个考虑。
“原因嘛,大概就是签下了那个小孩吧。”藤真指的是上个月丰田队和刚毕业的大学联赛MVP签了约,传闻俱乐部有薪金压力。碍于身体素质,NBL里优秀中锋一员难求,而最不缺的就是优秀控卫。牧如今已经改打内线没什么压力,小身板的藤真就没这么好运,竞争者层出不穷。当然,目前在丰田队里,藤真健司依然很重要——
“真的要被交易的话,你怎么办?”牧问。
“能怎么办,该走走该留留呗。”藤真开了个玩笑,“不要被换到北海道去就好了,那多麻烦你啊。”他的眉毛挑起来,半是调笑半是诱惑的。
藤真在情事上向来是主动的。他喜欢挑逗牧,上床也像打球一般冲锋陷阵,用尽所有体力脑力试图扳倒对方。牧相对节制,有时不得不用“明天还有训练”之类的陈腐借口安抚恋人,而且天性所致,不管气氛有多旖旎,只要想说正事不管什么场合他都照说不误。
“这事大概没那么容易。”他扳下那人不安分的身体,“要是有压力了,要告诉我。”
藤真眨眨眼,喘息着去咬他的嘴唇:“少废话……专心点。我自己能搞定。”
牧信了他,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将怀抱中这个身体深深贯穿。
(如果那个时候知道自己会因为这个交易而离开职篮,牧是不是还会那么轻易地就略过不提?)
藤真有时候觉得非常惘然。他绝非后悔,也没有厌倦,但这几年和牧交往下来,他也不是没有察觉到双方观念上的巨大差异。爱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呢?传统如牧会很理所当然地说和她结婚,组成家庭,生下孩子,一个或是两个,相濡以沫,携手共老——这是牧绅一脑海中顺理成章的爱情观。然而传统教育并未告诉他如何去爱一个男人,这个国家至今没有出台同性婚姻的法则,道德伦理在这一块也是模棱两可的缺失。他别无他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尝试着,试图找出一条在自我情感和外界之间崎岖蜿蜒的羊肠小道,通向他心目中有着终极幸福的地方。他总是给予藤真最大程度的自由空间和充分信任,一方面身份所限必须低调,另一方面藤真终究不是女性,而和他一样,是在事业和情感上有着格外强大的独立力量的男性。
然而自由的反面,便是淡漠。
牧从不给藤真意见,和他分析讨论怎么做比较好。他只是问怎么回事,然后说有事告诉我。可藤真从不会告诉他——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他?然后就什么都不用提了,也什么都不用问了,我们都能自己搞定,根本不用麻烦到你……
然而若只是如此,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
前一晚彻夜鏖战,天明便各奔东西。真真如同一段见不得光的感情,激情过后,片甲不留。
藤真有时候甚至真的觉得是不是哪里错了,现在让他们在一起的是习惯而非情感。或许牧会觉得这种发展很正常,但藤真不喜欢,他自认是个对情感归属很认真的人,不愿意用习惯来凑合着取代。也许真的被交易到北海道也不错,他自嘲地想,拉开一大段距离,冷静下来看看自己的心,然后再做决定……
但这一切的想法,都被那一天俱乐部的执行董事递来的照片彻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