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的权戒》红狸

25、第二十五章

　　精灵坠下河渠的那一抹最后的绚丽金色，就像一笔随意挥洒在鲜红背景上的颜料，那触目惊心的美丽不会逝去，但着笔的痕迹与生机早已干涸枯竭，失不复得。
　　有那么一秒钟，索伦非常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又下意识地不愿去接受，逃避去面对那个答案。
　　直到他无法流出眼泪的时候，化为庞大黑暗身躯的魔君才忽然之间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凄厉嘶吼。
　　“……不——————！！！！！！！！！！！”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他以为自己只要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跑就好了，他已经伤了那颗得来不易的心，不敢再去看一眼瑟兰迪尔得知真相后的表情。
　　他只想背过身去，再也不回头。
　　可正是因为他的这份怯懦和自私，一手酿成了他全然没有想到过的结果。
　　瑟兰迪尔毫无反抗力地被格劳龙扫下河渠，那短暂的两三秒之内的事就好像一出漫长的哑剧，在黑暗背景上的笑脸永远显得那么冰冷而又可怜。
　　“不——！！！！不——！！！不——————！！！！！”
　　索伦不顾一切地俯冲下去，一头栽进了奔涌的河水中。

　　所有的河流中都有掌管海洋的乌欧牟和操纵浪花的欧西的力量，索伦过去从不敢接近水流，水中有他的死敌。
　　他还记得在阿罗斯河畔与瑟兰迪尔相遇时，那时他远远地躲开溪流，对之畏怯不已；他在抱着战伤的瑟兰迪尔想要回到多瑞亚斯的时候，也一直不敢靠近河流，对它永远只敢远远地颤栗观望，心生敬畏。
　　索伦是主斗志与力量的迈雅，次级神祇，但他并不是无所畏惧。即使在他跟随着奥力当学徒的那些日子里，他和乌欧牟的仆从欧西也极其合不来，在他刚刚被一如创造出来，力量还很微弱的时候，欧西甚至嘲笑过他，而那时候的大能者米尔寇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援手，慷慨地奉献他的智慧，告诉索伦如何可以强大。
　　欧西和他简直就是死敌，他发誓永远也不会接近水源。他惧怕水的力量。

　　然而此刻，他却来不及去忆起对水和欧西的恐惧，他置身于湍急的河水中，下潜入河水深处，幸好他的眼睛能够穿透黑暗，不受影响。
　　欧西在远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闯入，他传来嘲笑的声音，回荡在索伦耳际。
　　“叛徒！没想到你有胆量闯入我的领地，我要好好整治你，把你抓回维林诺交给曼威处治！”
　　索伦不像魔苟斯，懂得如何避开欧西和乌欧牟的追捕。

　　因着欧西的愤怒，水势更加湍急汹涌，河床底部的沉积泥沙被掀翻起来，水流中卷起激烈的漩涡和沸腾的泡沫，攻击向索伦。
　　索伦同样用自己的黑暗力量去劈开漩涡，挡下激流，但是他在水中的力量太弱了，而水中毕竟是欧西的领域，他的力量在此非常强大凶猛。索伦坚持了一会，被水流冲得颠来倒去，他变作鱼，欧西就指使水藻缠住他，他变作乌龟，欧西就命水中的鱼类攻击他。
　　最后他无法，只得哀求道：“我只想救一个精灵！请放过我！哪怕只是现在这一刻！”
　　欧西齿冷道：“索伦，你太狡猾了，别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真的！我只想救一个精灵！我没有撒谎！”索伦绝望地辩解着，心知欧西冥顽不灵，不会相信他任何一句话，心里不禁恼怒起来。

　　他放弃谈判，释放庞大的怒气和黑暗力量，他是主斗志的迈雅，只要他愿意，他战斗的意志将会比任何一个迈雅，甚至维拉都强烈，而那意志如今在他手里化成了恐怖的力量。
　　于是河水被割裂开来，索伦加速在水中穿行，他顾不得漩涡的边刃割伤了他的化身□□，也顾不得这样暴露行踪，会引来乌欧牟，甚至可能会被远在阿门洲的曼威察觉。
　　不多久，他终于发现了金发精灵的身影。他欣喜若狂地扑身上去，抓住金发精灵，然后带着他往河岸游去。

　　索伦抱着昏迷的瑟兰迪尔上了岸，他精疲力竭地就那么只顾着抱紧瑟兰迪尔，就像终于找回了遗失的珍贵宝藏，心里有一丝细微的甜蜜，参杂在巨大的内疚中。
　　这里已经离神殿有一些距离，他们在河渠下游的一道树篱边上，应该是祭祀广场的边缘地带，这里的岸边非常湿滑，索伦冷不丁脚下一打滑，跌倒下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护住瑟兰迪尔的身体。
　　他太累了，与欧西作战，消耗了他很多精力，他衣衫褴褛，脸上也全是污泥和擦伤，不过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抱紧瑟兰迪尔的感觉时，他忍不住低头，剧烈颤抖着的嘴唇亲吻了一下精灵湿透的冰凉凉的金发。

　　他太喜欢这个精灵了，只要抱在怀里，就有一种如获至宝，想用最温柔的怀抱去保护他，呵护他的强烈妄想。
　　他心中感到一丝慰藉和心疼，这种感觉尽管从未有过，但却强烈得仿佛身心都要燃烧融化在里面。

　　索伦稍微缓过来一些以后，就低头去看瑟兰迪尔。
　　他轻轻地拨开精灵凌乱的长发，伸手放在那轮廓在他记忆里十分精致美好的脸颊上。
　　一瞬间，索伦的手指僵住了。
　　他的五官面目在慢慢笼罩上来的巨大悲痛中扭曲起来。

　　黑夜很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的眼睛在黑夜中特别明亮，他震惊地看着金发精灵被烈焰吞噬的半张面容，手指指腹颤抖地滑过那些可怖的血肉，甚至不敢去触碰那伤口。
　　左眼……左眼也被灼伤了……
　　索伦的脑中此时浮现出这样一幕画面。
　　在清爽的夏日里，他匆匆穿行过明霓国斯的花园，湖边的绿荫下，在葳蕤的鲜花包围中，金发精灵慵懒地斜斜靠在一张长椅上。
　　那时候他披着一件茜红斗篷，捧着一本诗集，一簇一簇柔顺无比的长发垂落下肩头，流淌过美好的迷人光泽。他轻轻抬起眼皮来看向索伦，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那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双眼睛在夏日午后的恬静阳光里，就像湖面波光一样，美好而宁静。

　　有些美丽的事物，还是远远观望比较好。
　　就像湖面的波光，如果一旦踏入湖水中，就打搅了那份宁静，波光也将在惊扰之下消失，再不复返。

　　哦……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精灵的身边？
　　为什么会给这个精灵带来这样的一切？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索伦紧紧地把受伤的精灵抱住，那是一个极度痛苦忏悔的姿势，他弓着背，蜷缩起来，把精灵拢在怀里，痛不欲生，直至最后像个发现心爱的玩具被弄坏了的纯真孩子，悲鸣般地嚎啕大哭起来，流下止也止不住的眼泪。
　　远处纷乱的嘶吼传过来，格劳龙怒吼咆哮的声音横贯天际。
　　索伦向着那个方向猛一抬起头，目眦欲裂。难以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仇恨。
　　他的五官在仇恨中扭曲得面目可憎，浸满脸颊的泪水被冷风吹干。
　　接着，他腾然化作一片黑暗，犹如闪电，势如破竹地向着格劳龙凶猛扑去！

　　他化身成嘴喙尖利的巨大猎鹰，一口一口疯狂啃咬格劳龙的脖子，生生撕扯下龙鳞和鲜血淋漓的皮肉，他用鹰爪去袭击格劳龙的眼睛，拍打着乌黑的翅膀在它头顶上盘桓，一次又一次地俯冲下来予以最凶狠的发泄一般的攻击。
　　精灵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他们在抒写这场战役，编集成诗的时候，都声称猎鹰是维拉们派来帮助他们的使者。
　　芬巩率领的贡多林援军终于到达了，那时已临近天亮，清淡的晨光洒在狼藉不堪的广场和宫殿上，微风变得更为凄凉哀切，新注入的精灵大军和半兽人大军就犹如两股汹涌的浪潮撞击在一起，兵刃相接，发出嘹亮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勾斯魔格看情形不对劲，挥舞着火焰鞭来到索伦幻化的猎鹰面前。
　　他怒不可遏道：“索伦，你为什么要和格劳龙打起来？格劳龙是魔苟斯大人的新宠，你不能弄伤它！”
　　索伦又瞬间化身成死灵法师的摸样，手持骨杖，双目炽热，头发在愤怒中几乎要倒竖起来！
　　“我要杀了这头蠢龙！勾斯魔格，你不要急，下一个就是你！！！！”
　　黑暗的阴影迅速笼罩下来，在魔咒的操纵下，以索伦为圆心，半径百丈以内的半兽人都被震得翻倒在地，粉身碎骨。

　　勾斯魔格有些惧怕地退开了一些：“索伦，你在干什么！精灵才是你的敌人！你要背叛我们吗？”
　　索伦再度化成庞大黑影，“我要撕咬你，折磨你，令你痛不欲生！我会用黑暗的刀刃，一片一片地割下你的肉，我要一口一口地饮下你的血，直到你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中死去！！！！”
　　勾斯魔格见状要逃，索伦却一下子恶狠狠地扑上去，两位原本都是迈雅的堕落神祇在空中厮杀，在地面撕咬，直至彼此都精疲力竭，狼狈不已。
　　“你疯了！你疯了！我要回去告诉魔苟斯大人，你背叛我们！”勾斯魔格趁着索伦一时爬不起来时，赶紧卷着烈焰向北方逃去。
　　格劳龙紧跟着他，在芬巩大军的追逐下，也嗷嗷哀嚎着拼命朝北方逃窜。
　　历史上后来只叙写下了芬巩英勇杀退恶龙始祖的传奇，他的威望因此在诺多族中又更增一分。而对于瑟兰迪尔和欧罗费尔，却不曾有一段文字所提及。

　　此时的索伦拖着被勾斯魔格的烈焰焚烧得破败不堪的躯体，穿过岑寂的广场和河道，身形佝偻地又回到河渠下游。
　　他小心翼翼抱起瑟兰迪尔。和以前那次一样，即使已伤得动弹不得，瑟兰迪尔仍然惊觉地猛一睁开眼睛。
　　只是这次，他只睁开了一只右眼。

　　他竭力地看清索伦的样貌以后，忽然狂怒地挣扎起来，但是他的半边身体已经没有知觉，另一半也只能做出微小幅度的抗拒而已，根本没什么挣扎的力道。
　　“……放开我！……我要杀了你！……索伦，我要杀了你！”瑟兰迪尔推拒着索伦，用半边燃烧的目光狠狠仇视索伦。
　　那一只眼睛冰凉得简直令人心生寒意，却又带给索伦无以复加的疼痛。
　　而另一只眼睛已经烧毁了。

　　“我不会伤害你。”索伦哽咽地说，“我把你送回神殿去，这里离神殿有点距离，把你丢在这，我怕他们会找不到你……你必须马上接受治疗。战斗结束了……瑟兰迪尔。神殿安全了，真的……”
　　索伦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下去。
　　“你骗我！”瑟兰迪尔愤怒咆哮，“你一开始就骗我！是什么目的？索伦，你有什么目的！！”
　　精灵挣扎的动作中带着细微的战栗，袒露出心底深深的恐惧。黑暗魔君只会将恐惧播撒在中土大陆上，在许多精灵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
　　尤其是像瑟兰迪尔这样，饱受过战败绝望的。
　　索伦看到他的眼睛里，往昔看待“艾戈拉斯”的眼神已不复存在，就好像他们彼此都做了一个荒唐的噩梦，“艾戈拉斯”只是精灵眼中的镜花水月，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影。现在梦醒了，他们依旧是势如水火的仇敌，界限在他们之间清晰分明，过往恩怨仇杀横亘在其间，无论索伦这时候拥抱的姿势有多么温柔小心，都只是无济于事的补偿，对瑟兰迪尔这个精灵战士来说，更是亵渎和侮辱。

　　索伦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很艰难地才吞咽下一口气，发出卑微而软弱的哀求声：“你不要再乱动了，好吗？求求你，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死！你伤得比上次在贝尔兰森林里的时候还要重，你知道吗？”
　　“你杀了我所有的士兵！所有的士兵！索伦，我要杀了你！”瑟兰迪尔充耳不闻地咆哮。
　　这时候，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力气，他那只勉强还能动一动的右手忽然举起了一把匕刃，向索伦的脖子刺去！
　　索伦双手抱着他，没有办法躲避。匕首的刀尖捅破皮肉，刀刃刺进索伦的脖子有一半有余，斜向下顺势还切开了锁骨，血流如泉汩汩淌出，这一刀非常决绝而凶狠，充斥着无法释怀的痛恨。

　　索伦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哀呼。
　　只要是肉身之躯，疼痛总是会深刻地传来的，那剧痛不但从伤口处扩散，更是从心底翻涌上来。
　　索伦没有放手，如果不砍下他的头颅，这具身体对他来说只是伪装的皮囊，血肉割离的剧痛再怎么清晰真实，也不会实质性地伤害到他此刻异常平静悲哀的魂魄。
　　瑟兰迪尔怒目而视，拔出刀刃，再度刺下去！
　　尖利的刀刃又一次轻易割开柔软的血肉，鲜血喷溅出来，索伦依然面无表情。

　　精灵执着地反复刺了十几刀之后，索伦麻木的躯体终于支撑不住，他踉跄地坚持走了几步，最后还是跪倒在地。瑟兰迪尔从他怀里跌滚出去，他试图想用一只手撑起身体爬起来，但不管怎么反复尝试，都是徒劳。
　　索伦伸出去的手犹豫了一下，堪堪靠近过去，凄苦的滋味在他心底已经无处蔓延。精灵每尝试爬起来一次，他的心就抽痛一下。
　　“别碰我！”
　　“我只是想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别再逞强了好不好，你不可能靠自己爬起来，你伤得太重了，别再乱动了！”
　　“别碰我！！！”
　　索伦又被这重伤在身却还凶猛桀骜得如同困兽的精灵扎了几刀，他向来容易暴躁的脾气好像都在那种无法言喻的疼痛下变得波澜不惊，行将就木。他仿佛无所遁形般地佝偻着身体，无言地静静看了一会，最终只得把心一横，搂向精灵受伤的不能反抗的那半边身体，把他强行拉入怀中。
　　瑟兰迪尔震怒地痛叫一声，浑身痉挛发抖着，气息凌乱而咬牙压抑着呻吟。索伦尽量轻柔地抚摸着他被火烧断的头发，迷茫地希望着这样温柔的动作能够让他乖一点。

　　“我把你送到你父亲那里去，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
　　精灵肩膀忽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其实他真的快死了，也许这一刻已经处在弥留之际。
　　精灵的意志力被伊露维塔赋予了天生的顽强和不灭的永生，但当他们承受不了□□痛苦的时候，灵魂就会抛弃躯体，躯体就会冰冷地死去。
　　然而“父亲”两字却起了极大的作用，瑟兰迪尔停止了微弱的抗拒挣扎，呼吸变得清晰起来。索伦感到怀里就好像躺着一只即使爪子锋利无比，其实也不过是受了重伤柔弱无助的名贵小猫咪而已，它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是瑟兰迪尔逐渐加剧的粗重气息仍然可以令索伦感觉到，他的怒火、仇恨并未因此熄灭，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匕首。

　　索伦把他抱起来，一步一瘸地走向神殿。
　　“瑟兰迪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卑鄙地露出一丝笑容，“你记不记得我们有一个约定的，如果我在剑术比试中赢下芬罗德，你就会给我一个奖励。”
　　索伦知道瑟兰迪尔不会说话，他又舔着嘴唇，像小偷一样战战兢兢说：“我虽然没有和芬罗德比试，可我胜了欧洛崔斯！我想要……”
　　——他曾经希望，当他的真实身份曝露之时，当瑟兰迪尔得知真相时，这个精灵身上的一切美好都不会消亡在森林里。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他的愿望却那么直白而又自私。

　　索伦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想要你原谅我。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
　　怀里的精灵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喘。
　　索伦又迫切而卑劣地问了一遍：“……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不可能！”瑟兰迪尔深恶痛绝地吼道，“你是索伦！你杀过我无数的同胞！你是我的深仇死敌！你玩弄我……”
　　精灵紧阖的牙关咯咯作响，发狠发抖的哽咽声音久久没有停止，索伦知道，在这个剧烈颤抖的躯体里，积蓄的是针对他的永不会枯竭的滔天怒气。

　　索伦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细微但清晰刻骨，丝丝入扣钻入他已经漫天冰雪七零八落的心底。索伦只感到心里面阵阵绞痛，痛得他几乎快承受不住。
　　可是他的这点痛，和瑟兰迪尔身上的伤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真的不想骗你。”到最后，他还是竭力地想为自己辩解一下，祈求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