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能活着真好 ...
-
也许是同一个属相的缘故吧,里贤发现自己与父亲特别合得来而且有默契,不管她的心里想些什么,他总能很快地洞悉。他也从女儿的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他还发现她常常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美好而梦幻,是他想到也到不了的地方。他决定要好好地将她培育成人,希望她能够一直保有那个美好的世界。
孩子们在一天天地长大,这让程大章感到欣喜和无措。在过去的十年里,他是多么地淡漠家庭里每个成员的变化啊。尽管他很尽责地挣钱养家,为孩子们提供足够的学习资源,却很少与他们有面对面的交流。
有时冷静想想,他便感到愧疚,悬崖勒马般地开始抽时间与孩子们呆在一起。他带他们去赶集、捕鱼、走亲戚,还常常用自行车前簇后拥地载着他们到镇上的电影院看电影。渐渐地他和孩子们接触多了,孩子们也就不怕他了,每天他下班回来他们便都粘着他问这问那,而他也乐于把工作和生活中的一些趣事说出来与他们分享。
当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一级级地升学,程大章意识到该为这个家庭的下一步做更细致的计划了。他明白目前自己在水电厂每月500元的工资仅够目前家里的正常开销,加上每年水果的收成。但再看长远一点,大女儿很快就要升初中了,他可以大略预算到此后每个月的费用将会比目前提升多少。
邻居们的孩子由于家庭经济或者父母的价值观等原因影响,大部分读完初中就不再读书了,能顺利读完高中的都很少,这现象让他感到沮丧和悲哀。他常常回想起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光来,那时他成绩优异,壮志满怀,尽管家庭贫困,他也希望自己起码要完成大学学业。那时他每天放学回来就和父亲一起上山砍柴来卖以支付学费。后来遇上□□运动,加上那些年生活条件非常艰难,才忍痛放弃了读大学。儿时的梦想此时又在他的胸中燃烧,似有千丝拉扯般难受,他很坚决地告诫自己,不要让孩子们长大后还像他一样呆在这个小山镇里,他希望孩子们将来都要比他有出息,不要一辈又一辈都走父辈那条路。包括他自己,也该好好地规划一下以后的人生了。
他开始留意新闻、倾听时事。在里贤领到镇重点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时,他便开始和在广州工作的同学们联系,密切地了解广州那边的就业行情,同时努力地看书,报名考取了一个会计证。
在送了里贤去学校报到之后,他选择了走路回家。走公路的话路程并不算远,但他没有从公路直接走回来,而是选择了走山路,这是他以前上学时走过千百遍的山路。只需要爬过两座山就到家了。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最后他下了个决心:是时候出去闯一下了,谋一份更好的收入,同时拓宽视野多学点东西。
回来之后,他很快便辞去了发电厂的工作,坐上了开往广州的汽车。
他最初在广州的一个同学引荐之下进了一家小建筑公司做会计。他也很喜欢建筑设计,常常在工作之余,跑去帮建筑师们做些事情,眼观手记,逐渐学到了不少关于设计方面的实践知识。他脑袋瓜子灵活,学东西也很快,很多方程式他都可以口算出来,加上他刻苦踏实的工作作风,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认同和重视。
他把每个月的收入细心积存,自己花得很少。他有他的计划,他知道这往后十多年都是孩子们求学时期,压力会比较大,这个担子,阿素是没有多大能力来分担的了,她只要能把家里的果园管理好,够家里的开支就好了,孩子们的供书教学都得靠他了。
他一般一年里回家两次,通常是六、七月和过春节的时候。他给孩子们买了新衣服和课外书籍,给父母及妻子买了营养品,他把在外面的辛苦一个人收着。大方地掏出几百元放到桌子上说:“孩子们,咱们要过个丰足的新年啦!”孩子们多高兴啊,围着这个常年在外奔波的一家之主转来转去。他没有变样,一样的挺拔,一样爽朗的笑声,和孩子们侃侃而谈外面的世界。当他看着墙上那一张张红色的奖状时,他感到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幸福,不禁哼起那些久违的曲子来。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了中年,时间流逝真快啊,年华就这么匆匆流走,一去不复返了呢。
过年时他带回来十大瓶洗发水,闻着那些散发清香的液体,里贤快乐地憧憬:等我们家把这十大瓶洗发水用完时,我的头发就应该很长了吧。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披着一头黑亮的长发迎风奔跑的样子。好不容易,两年零两个月之后,那十瓶洗发水用完了,她终于拥有了一头及腰的黑亮长发。从那以后,她一直留着一头及腰的长发。
然而里贤在升入初中之后成绩却开始回落,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不能适应新环境所致,但后来她发现是自己尽管很努力很专心地听老师讲课,却都听不进要领。小学时数学对于她来说是很简单有趣的事情现在却怎么也不得其门而入。她难过地发现自己找不回在小学时的那种状态了。每当傍晚的时候,她坐在校园的大树下,听着广播室里播放的音乐,想到辛劳的父亲,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只有一边是灵活的。来到这所重点中学之后,她不再是镇上的女状元,这里人才济济,她才懂得以前父亲对她说的:‘这算什么,跟重点小学那些学生们比起来还差远呢。’父亲是对的,只有思想狭隘的人,才会高傲。如今,她却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回馈他寄予的厚望。无论她怎么努力,她终究没有了小学时的气势,在班上她只能是中等水平的成绩,而她也在这种不好不坏的水平中迷茫地过着。为什么不把儿时的那种气势提起来呢?为什么要否定自己也可以做很优秀的学生呢?多年之后,她仍唏嘘,那几年她的懵懂和短浅。
初一第二学期,班里来了一位从云南转学来的插班生,叫江志贤,就坐在她的背后。他不会讲粤语,只会讲普通话,上课的时候,老师用粤语讲课,他用普通话回答,但他能听懂老师的话和讲的内容,理解得比一般的同学要快。里贤非常佩服他。暗地里提醒自己要加油向他看齐。也因为他的出现,她似乎看到了黑暗中的一抹光亮。
第一单元测试下来,除了英语和语文之外,其他的科目他都拿全班第一,英语和语文这次里贤破天荒地拿了第一。老师对于她的进步给予了高度表扬。她在那个午后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脸,但她知道自己的理科成绩依然很糟糕。
有时候他会向她借借橡皮擦之类的东西。
“以后英语和语文要多向你请教了。”他对她说。
“好的,以后数理科也要多向你请教了。”她也笑着说。
“非常乐意。”他又递给她一颗糖果。她发现,他的笑容那么灿烂,让人感到世间的一切在瞬间美好了起来。
“你是地道的云南人吗?”她轻声地问他。
“不是,老家是这里的,我爸妈年轻时在云南工作,我就在那出生、上学,现在全家迁回来了。”
“哦。”
有一天的自习课,当他向她请教一个英语单词的造句时,她发觉她的同桌艾美很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一丝不安闪过里贤的脑袋,她忽然间意识到这里还是个观念相对传统的小镇,一点行为上的不对都可能会掀起大风,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尽管她还不能够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惧怕的来由,但她隐约感觉,如果自己处理不好,可能会有影响,她不想成为别人闲聊的话题,那些东西既无营养且如发臭的污水,是她所反感的。
于是,她开始疏远他,疏远于他的提问,疏远于在校道里遇见他时,他的好意问候。没有谁知道,她的心里并不好受,她觉得有些天性的美好的友谊关系被压制了。而这些无名的看不见的压制力量又是强大的,是她一个人所无法推翻的。
艾美开始喜欢莫名其妙地挪揄她,她常常当作没听到,也没有很往心里去,她知道自己能管好自己。
此时她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学习进度,其它的都不是重要的。所以她告诉自己,其它问题,只要不影响到学习的,能忍则忍!
一晃就到了初二,学习开始紧张,她开始消瘦,身体单薄得仿佛风吹都会倒。
周末她在家里的果园帮忙采摘果子,果园的边缘是些石头堆,忙了几个小时之后她坐在石头堆上准备休息一会,刚坐下不久,忽然感觉左脚背一阵剧痛,她低头一看,一只蜘蛛模样的动物在上面咬了一口,她抬脚用力一甩,将那东西甩掉了。她发现左脚背开始红肿,于是忍着痛跑回家把伤口的血水挤了出来,并涂上了消炎药膏,痛感便逐渐消失了,两天后就结了疤。她也就不太在意了。
周一一到,她便回到学校里开始做堆成小山般的测试题,每天都穿梭在教室、宿舍与食堂三点一线之间,行色匆匆,争分夺秒。
然而,几天之后她发现,她的左脚背的伤疤并没有好,又开始红肿,且伴着轻微的痛痒,去医院看了,也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是湿疹引起的一系列症状。给她开了几副药,吃的、敷的、涂的都有,如此又过了几天,感觉慢慢好了一点,但是总是不能根治。她想,也许是药力不够吧,于是她把医生开给她的药方记录下来,去药房再买多一份,加量敷下去。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无法根治,而且另外一只脚的同样部位也开始出现同样症状,双脚开始长疤,一块一块的,像老树皮般,还夹着肿痛。那就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动物咬的原因了,那只是一个原因,却引出了别的症状。这多么让人无奈。
她开始穿能遮过脚背的长裤和宽边鞋,努力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脚有疤。每天一放学,她就往脚背上涂药膏和药水,每周去医院看一次医生,医生开的药方都几乎试过不下数十次了,但都没有根治。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呢?是病毒吗?可是抗病毒药也吃了那么多啊,是皮肤病变吗?可是又敷了那么多皮肤药啊,该怎样才能把它根治呢?’
她仰望着天空问,心中充满了疑问和苦涩,而且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排解,尽管父母能体会,但却无法分担她内心的痛苦?当那么多的努力都失效时,她开始用沉默对抗病痛。自然的她身边的人都不会发觉她在受苦,因为她从不跟同学们说,她深怕自己疤痕累累的双脚会吓到他们,也不喜欢看到别人怜悯或者疏远的眼光。
每天晚上,她给双脚敷药时,她是放下蚊帐坐在床里面进行的,忍着药水沾到脚时发生的剧痛。她常常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麻木了,当看着那些药水倒在脚上时,她不喊一声痛,连呻吟都没有,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一双完整的脚,以后可以穿上漂亮的裙子,可以在人前坦然地露出双脚而不必担心任何问题的。’
她开始大量地阅读皮肤科的书籍,留意里面的症状描述及治疗方法。开始一家家药房去看医治皮肤病的药,只要治疗相似症状的药就买。
然而医治了快一年,依然没法根治。
程大章在每个月给她的伙食费里增加了50块钱,让她可以到处寻药。以她买药的品种来算,50块是不够的,但她知道父亲已经非常辛苦,不忍心再多要。她开始选择吃B餐,这样可以每个月节省50元,这样加起来,她每个月可以有100块钱来买药了。
偶然的一次,她从一本药书上知道有一位老中医会治各种疑难皮肤病,他在顺德市的一家中医院里当皮肤科医师。她开始在学校的地图上找到那个地方,了解了车费和开车时间后,她准备周六就出发去。她要去为自己的双脚寻找合适的药,她要为了自己的美好未来与病痛抗战到底。
周六一到,她便一早出发到车站买票了。在车上,她的脑海里充满了祈愿,祈愿双脚快治好,可以穿上漂亮的裙子。闭上眼睛,未来一幅幅美好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她的泪水便流了出来。
那年她15岁,在经历着希望、失望、徘徊、无助与挣扎。
老中医仔细察看了她的双脚之后说:“这种症状比较复杂,结合了湿疹、癣疾、以及神经性皮肤组织病。这种症状很少见,也很难根治,小姑娘啊,若你有足够的恒心,就天天涂三次这种药水吧,结合我开的口服药,坚持下来,一到两年就应该痊愈了。”
“好的,谢谢!”
“这药水一沾到皮肤,那一处皮肤会疼痛,痛入到心骨。然后那块皮肤开始泛白,再慢慢脱皮,然后逐渐痊愈。要很有恒心哦!半途而废是治不好它的。”医师和蔼地说着。
“好的!”
“一瓶涂七到八次,这种药水一般大药房都有卖,几毛钱一瓶,可能你平常去大药房都很少注意到它呢,不起眼,但很有用。”
谢过老中医,她手里拿着10瓶药水和几包药片,还有老中医写给她的药方,她坐上了回校的车。对于明天,她又重新拥有了希望,心情也变得出奇地好。她对每一个路人微笑,毫不吝啬地向路人抛发刚买的棒棒糖,在车上向年迈的老人伸出援手,扶他们上车下车,给有需要的人让座,她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相信。
她开始了漫长的治病生涯,每一次涂上药水时的疼痛就让她增加一次对待苦痛的承受力。她甚至觉得在面对痛苦时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征服欲,她就是要和那些苦痛对峙,直到它们消灭为止。
她的学习成绩依然是不理想的,也与她的心思放了太多在治脚上有关,又因为害怕跟不上同学们的进度,她的心理压力也逐渐变大。虽然父亲没有跟她说,但她从广州的亲戚那里得知父亲最近下班之后还去给一家汽车美容店做钟点工,帮忙洗车,每天都忙到晚上11点才回去休息。
为了这个家父亲如此卖命地工作,自己又能拿什么来报答他呢?
她决定临危自救,苦攻课本,白天一遍一遍地分析课文,晚上大家都睡了,她就跑到路灯下去看书。在离初三的期中试越来越近时,她后起直追的努力在文史科上有了效果,但她的理科成绩还只是在及格边缘摇摆。
她本来安静的性格,现在更沉默了,就连课间十分钟,她也在看书。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快疯了,多少次,她也想走出去透透气,和同学们一起。可是仿佛冥冥中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不行,时间不多了,程里贤,你没有时间再耗费下去了,一分钟也不能。再者,自己的双脚疤痕累累,万一不小心被同学们掀起裤脚看见,应该会吓着大家的。’
就这样,她刻意地自觉地谦卑地和同学们保持着距离,眼看着自己的成绩就那么如老黄牛拉车一样,一点点缓慢地进步着,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常有想逃离这里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药水的强大作用,她的双脚越来越肿,走路时会疼痛,晚上也常常会被痛醒。她不吭一声地默默忍受着这属于自己的疼痛,每天拖着疼痛的双脚费劲地穿梭于教室、饭堂和宿舍三点一线之间,脸上保持平静,除此之外,她没有办法思考别的问题,感觉自己的存在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身心的承受力都到了她此时的极限。
傍晚的小城,伴着微风,六月的花香洋溢,她从药店里买了几支药水,正往学校走去。
“程里贤同学,请等等。”背后有一个似曾相识声音在叫她。
她停下,没有回头,她很快便觉察到是他,以前坐在她后面的转读生江志贤。一年多了,现在早已重新编过座位了,她在第二组,他在第一组。她甚至好久都没有注意这个男生了。
“一年多没有和你说过话了,你要相信,我们这不叫严格意义上的早恋。我们都很纯洁,你是个好女孩,千万别给自己的精神套上枷锁而影响了学习,也不要被那些无事生非的同学们所左右,要想开点。”
“谢谢你,我知道的。我没有给自己的精神套上枷锁,真的,请放心。”
“你有,有一天晚自修我甚至看到你哭。请你告诉我,你怎么了?你这种状态对学习很有影响的,你知道吗?”他的脸上写满了关切和心疼。
“我知道,现在已经调整过来了。不要担心我,也不要再单独找我好吗?我要走了。”
“稍等。我答应你,但是请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那么忧郁,要开心起来,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故作镇定地继续往前走。
“请等等。”他追了上来,站到她的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笑呵呵的小木偶,一把放到她的手里:“送给你,没别的意思,希望你看到这个小木偶的笑时,你会开心点。”他朝她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谢你!”望着他的背影说。一年多了,她只顾沉迷于治病的事情和自己忧郁的心情中,疏忽了这个曾闪过心灵交集的人。他长高了,看起来更像个大人了。她很清楚,可以互相欣赏,可以互相鼓励,但是绝对不能走早恋这条路,十来岁的人,自己的生活来源都得靠父母,一旦走上,只会误人误己,更愧对长辈的养育之恩。她告诉自己:要慎重地对待。
里贤下完晚自修回到寝室,正准备睡觉,艾美和几个舍友簇拥着进来了。只见她一进门便开始大声地嚷嚷:“一年前我就觉得她心里有鬼,她当自己是谁啊?有什么了不起的,老是和大家保持距离,老是一声不吭的,原来是人小鬼大啊。要不是我今天亲眼见到,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呢。”
“说谁呀?”有个同学唯恐天下不乱似的问她。
“还有谁啊!我们班上最安静的那一个咯,今天可是有好几个同学亲眼看见那个男生送礼物给她了。”里贤听出了艾美话里的机锋,但她没有吱声,‘言多必失,人多的场合尽量少说话。’她记得曾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
这一下,同学们都围在里贤身边了。‘她们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任何消息。’里贤坚定地对自己说,故无论她们问什么她都装作不知,一味地摇头。她清楚地记得上个学期学校处分了一对私自约会的男女同学,还要他们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读检讨书,后来听说那位女同学因受不住同学们的绯言绯语竟自动申请了退学,早早地步入了社会。这件事让里贤印象深刻,每每想起都似有鱼刺卡喉般的感觉。
同学们见她不肯说,也就罢了,只有艾美不肯罢休。“里贤,那礼物就拿出来给大家瞧瞧吧。不就是一个礼物嘛,看看又不会少几斤肉。”艾美一边梳头一边继续试探里贤。
里贤害怕她会拿到班主任那里告状,也担心因此而玷污了她和江志贤本来的清白关系。所以一口否定:
“我没有礼物。”
“我分明看见他往你手里塞东西了,你就不要装啦。”艾美拍了拍她的肩膀,亲昵的举动,但在这个时候里贤却感觉不到亲切。
“我真的没有。你看错了吧。你看,很晚了,大家都赶紧睡觉吧。”她知道无论如何她要守口。便快速地钻进了被窝里。
里贤放下挽着的头发,准备睡觉,双脚此刻的疼痛已经使她感觉很辛苦了,她没有精力和她们周旋,只盼望事情早点过去,天下太平。
口袋里,是那只笑呵呵的小木偶,她下意识地把它放进一件平常很少穿的衣服的口袋里 ,然后把衣服叠好,锁在床头的小旅行箱里。
一夜无话,她也在一种不安和压抑的情绪下睡去。
次日一早起来,第一节课是体育课,大家都开始穿运动装。里贤小心地穿好上衣之后,开始穿裤子,双脚需要穿上袜子,因为运动裤仅仅长到脚踝。她打开床头的箱子拿袜子的时候,一个同学惊奇地问:
“里贤,你的脚怎么那么多疤痕?”
“呃.......是呀,上周在家不小心烫伤了。”她下意识地把裤脚拉低了一点。
“那你要小心哦,又快要考试了,看过医生了吗?”同学关切地问。
“看过了。谢谢。”
“依我看啊,说不定是感染了什么病毒啦!有些人喜欢人前装正经。”艾美的声音仿佛从鼻子里哼出来似的。一时间宿舍里的人都沉默了,不敢再搭话。毕竟在这个宿舍里艾美是出了名的刁钻霸道,大家都不敢惹她。
“不了解的事情,不要轻易作评论吧。”里贤淡淡地回了一句,不想多说。
“那昨天我和同学们都看见你收了别人送的礼物,你又为什么要否认呢?”艾美紧咬住这事不放。
里贤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便说:
“礼物就代表两个人之间不清白了吗?友情也可以送礼物吧。再说了,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嘿,怪人!谁知道你平日里会不会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呀。那么承认咯,如果学校和班主任们知道那就不得了啦。”艾美一副严刑逼供的架势。
里贤气得浑身发抖,她受不了这种侮辱人格的话语,这个时候她希望能有个理解她的或者帮忙调解的人出现,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一双双躲避她的眼睛,那些眼睛让她感到心很冷,仿佛她是一个不可接纳的怪物一样。
那个木偶,她仍然固执地相信,那不是什么不清白的东西,那只是一份美好的祝愿,只是她们总想拿这个事情闹一闹。难道就因为她的双脚有病,就要被别人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吗?难道就因为自己平常的沉默寡言就被怀疑会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吗?她想不通,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找不到同类的原因吧,这是多么悲哀却又残酷的现实啊!那时她还没有认真思考过以火对火只能是引发战争,她还没有想过某些关头需要‘忍辱负重’或者‘沉默是金’,她只是觉得受不了。她的内心有股莫名怒火似乎随时会爆发出来,她想反击,可是仅存的一点点理智告诉她那只会是徒劳无益。
想想双脚的病痛,想想这些日子的孤独挣扎,想想那些来自别人的冷嘲热讽,那些疏离的眼神。除了家以外,要到哪里去找容身之地?她又想到自己的家人,想到了自己一直在做的努力。可是她不愿意把这些辛酸带回家去。她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下去了,她想着要尽快逃离,逃离这里的压抑氛围,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呼吸顺畅起来。现在她感觉她的精神世界崩溃了,没有了支撑下去的力量。‘尽快离开这里’她对自己说。
“呯。”的一声,她甩门而出。很快地她便离开了学校,自然也没有去上体育课。
要去向哪里呢?她不知道,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心只想着要尽快告别这一切。她在一家商店里掏出所有的钱买了最好吃的一包饼干,边走边吃,体验与世界诀别前的奇妙时分。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大雨紧接着哗啦啦地倾盆而下。她没有带雨伞,全身很快就湿透了,双脚也因为雨水的浸泡而隐隐作痛,提醒她苦难没有停止。
这个暴雨下的人啊!她该怎么超脱属于自己的苦难呢?
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河,因为暴雨的缘故而河水猛涨。 ‘往河中心去,寻一种解脱吧。’她这样想,双脚便开始往河里走。因为河水的浸泡,双脚更痛了,‘这样也好,痛苦的极点也许就是一种解脱吧,我要告别这折磨人的一切了。’她喃喃地说,仿佛置身于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忽然闪过无忧无虑的童年,疼爱自己的父母,慈祥的爷爷奶奶,还有可爱的弟弟妹妹,泪水混着雨水从脸上流下。
‘再见了,亲人们,让我去寻找一条没有挣扎的路吧。我爱你们!’
河水很快漫过腰部,一个巨流便把她给卷走了。她闭上双眼,感到一种别样的宁静,等着失去知觉,又突然间想起自己医治脚病的这一年里,承受了那么多疼痛都依然坚持的那些片段。
‘我为什么会坚持?因为我坚信我的双脚会好起来。’
‘那为什么不能承受别人的侮辱?因为我本纯洁啊,我有人格和尊严。那为了证明自己的纯洁而了断自己的生命,别人就真的会认为你纯洁了吗?’
‘不,你应该活得更好,用时间和行动去证明。就为了别人几句侮辱的话而死值得吗?就为了这个,要早早结束掉自己只有15个年头的生命吗?’
‘家里找不到我会怎么办?我还没有写遗书呢。’
就在这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她的头被一块石头撞了一下,逆着激流,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攀住石头,河水流势很猛,几次把她冲出数丈,她又倔强地往那石头的方向游去。她的头一片麻木,双眼因为流水的缘故紧紧闭着,刺痛夹着酸涩,但内心是清醒的。等她终于可以攀住那块石头时,她开始努力地往石头上爬,但常常爬不到半尺就因为力量不够而滑落。她没有放弃,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去,要争气!几十次的努力之后她终于爬到了石头上,睁眼一看,自己正处在河的中央,四周是奔流的河水,大雨还在下,洪水显然不会那么快退去,她的头部因为被石头碰撞了几下,加上反复往石头上爬的竭尽全力,体力几乎耗尽。她躺在那块大石头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头很痛,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头很沉,衣服已经被太阳晒干,洪水已经退去,河床变浅了,可以走着过去了。她开始寻思:‘我还活着?活着就好。我该去向哪里呢?回家,我要回家,哦,谢天谢地,我还有家呢。’
她跌跌撞撞地过了河,辩清了回家的方向,开始上路,一路上要走过很多山路,弯弯曲曲,时高时低。她晕晕沉沉,只有一个念头,要尽快回家。
太阳已经下山,周围开始暗了下来,走过一条小路之后,踏上一条大路,家就在前方数里远的地方了,她看见家里的屋顶上升起了炊烟。快要到家了,到家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敲了敲门,隐约听到有人来开门,她视力逐渐模糊,身体一软,便失去了知觉。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父母焦灼的眼睛,妈妈显然哭过。“你昏睡了三天,我们都没敢合眼。好不容易盼到你醒了,真是谢天谢地呀,醒了就好!”
是在家里,在她自己的床上,旁边坐着爸爸和一个医生,大家都露出了笑脸。
“你的额头左边有明显的撞伤痕迹,孩子,你是在哪里撞伤的呢?”医生问她。父亲则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但还是掩饰不了担忧的神色。她想,她的状态一定很差,不然父亲不会那么紧张。
他们一定会好奇她怎么会弄伤的,她为什么会在周二就回家来。不能让他们到学校去了解这些情况。她得想好解释的理由。她记起了自己这周忘了带历史书去学校这件事。
“我回来拿历史书,忘了拿了,不料在路上遇到暴雨,摔倒了,就撞到一块大石头上了。”
“孩子,你晕过去之后我很担心,赶紧去请了医院的医生来看,也给你爸爸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一听完,就马上请假赶回来了。”母亲说。
“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开了活血化淤的药,幸好头脑里面没什么大事。来,喝碗红糖水。”妈妈扶她坐起来,端碗糖水到她的嘴边,她想喝,可是整个头部不听使唤似的,僵硬而不受指挥,脖子也是硬的,没办法低下头去喝。母亲只好拿勺子一勺勺地喂她喝。
直到第五天,她才感到头部慢慢灵活起来,于是带上历史书和父亲写的补假条,前往学校。
一路上,她看见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起舞,几只鸟儿在枝头歌唱,花儿也在枝头开得正艳,散发着怡人的芳香。抬眼了望,到处是绿油油的树木和野草,大自然在展现着旺盛的生机。
这一次,她的步伐从容,不管前方是幸福还是苦难,她都会勇敢地走下去。‘遇到波折在人的一生中是常有的事情,并不表示是世界末日了哦,看啊!天空依然那么蓝,草儿依然那么绿,花儿依然那么艳,一切都安稳地存在着。我还有呼吸,我还能思考,我还会微笑,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随便她们好了,我再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评论而迷失自己了。’
‘哪怕遇到再大的困难,我绝不再轻易放弃生命了,绝不!只要活着,任何问题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既然活了下来,再多的苦难我也愿意面对了。’她这样对自己起誓,从那以后,她都没有忘记那天对自己的承诺,掷地有声。
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生存比理想更重要,必得先好好活着,再谈理想。如果对生命都不再重视了,谈再多的理想又何意义?
到了学校,正好赶上第一节课,里贤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同学们的眼睛齐刷刷地向她投了过来,有惊讶的、不屑的、放心的、善意的。在老师温和的眼光下,她走进了教室,轻轻地向老师递上父亲写的补假条,然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有几分钟,教室里一片沉寂,直到老师运了运声,继续讲课,才听到有写字和翻书的声音。但她神情坦然淡定,打开书便开始专心听课。
下课之后,她去敲响了各课老师的办公室门,跟进落下的功课,然后自己作出补习计划。现在课间她也会走出教室外去看风景了。同学们依然不和她说话,也不太敢接近她,只是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惊诧于短短几天的时间,她的神情中竟然多了一抹淡淡的从容,眼神不再忧郁,笃定而无畏,她们疑惑着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灵洗礼。
‘这重要吗?’她问自己,‘让她们疑惑好了,我已经在精神上越过了他们,也能够平和看待曾经的一切了。我现在要的就是不断地放宽心胸。当众人离弃你时,你更不能离弃你自己。’
她落下的功课这次竟然很快地跟上了,填志愿的时候,她填了一所重点和几所水平中上的高中、一所职业技术学校。便继续埋头读书。
那个暑假,似乎比以往的假期都要长。然而在那段时光里,里贤却听到了父亲生平第一次叫她‘小天使’,第一次像个朋友一样在电话里问她这个假期想去哪里玩、想买些什么。
“我女儿一定还会有书读的。”每当邻居关切地向母亲询问起她的升学情况时,母亲总是这样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挺直腰板大踏步地走开。